所有的高级弟子均去观礼台看新任门主的继位典仪,连那些洒扫的也不例外,但已是午后时分,却半个人影都没有回来。
    小厨房里锅灶冷清,阶前树叶纷落。
    无人蒸煮,无人打扫,无人归来。
    本来典仪最多一个时辰便能结束的……
    谢回音根本认不得路,自从从谷底来到山上,他就没有出来走动过,因而他就像一只无主不识路的孤魂,只能徒劳地张望、发呆,然后奔走。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这个念头仍在煎熬着他,催逼着他,去找到应宜声,找到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唯一的依靠,这样的急切,甚至让他忘记了解开自己的其余四感。
    单凭着一双眼睛,谢回音于一片寂然无声的绝静中,找到了观礼台。
    ……人,台上台下都是人,但很好区分。
    在这里,只有倒着的人和站着的人。
    倒着的,何止成千上万,个个目眦尽裂,透明的液体从他们的孔窍中流出,凝固,结成了眼泪似的痂。他们仿佛在思悼着些什么,因此流下菩提泪、凤凰血,郁结在面部。
    细看之下才能辨认出,他们眼中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澄澈透明的脑髓。
    太多的尸体了,太多,以至于谢回音迅速地麻木了,他看向了那还站着的三个人。
    这些人他都曾见过的,应宜声,宫纨,与林正心。
    宫纨被应宜声挟持在手,她的额心被应宜声用修长美观的手指抵紧,而二人的对面,则跪着唇角流血的林正心。他望向应宜声的目光僵硬如死,口中念念有词。
    这个时候谢回音才发现自己的愚蠢,解了其余的四感,想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然而,比声音先至的,是扑鼻的死亡气息。
    被这扑鼻的气息猛然冲击,使得谢回音一声声干呕起来,声音响亮异常。
    但除了应宜声外,根本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
    应宜声那双漂亮的眸子朝发出响动的地方微妙地一转,旋即便收了回来,俯视着地上的正心,媚笑道:“师兄,你在怕什么?我说过今日不会取你性命,怎么,你不信吗?”
    只看表情就能发现林正心并不信他,他畏缩在地上,战栗道:“应宜声,你……你疯了!你杀了这么多师兄弟,不能再造杀孽了!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应宜声笑出了声:“师兄,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都说了,你的性命,我要师父亲手交给我。这些师兄弟,是我应宜声送给师父的见面礼,以后还会有更多呢。”
    他怀里的宫纨挣扎了一下,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她的声音就像是口中被填塞了一团烧红的铁砂:“声哥……放了师哥啊……是我硬要拖他来参加典仪的……你们之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宫纨从不知应宜歌之死的真相,她以为那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应宜声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勾画过她的颈侧,贴附在她耳边,低声诱哄道:“师妹,乖,我同正心师兄之间没有丝毫误会。”
    林正心恨得咬紧了牙齿。
    此人竟不知修习了什么道法,强悍至此地步!
    只借着在典仪上演奏一曲的机会,他竟然奏了宫氏被严令封禁的古谱《毁天乐》,待到自己第一个反应过来,帮阿纨师妹封印五感后,那些弟子却已经是乐音入心、回天乏术。
    林正心心知应宜声恨毒了自己,今日断不会轻易纵自己离去,索性破罐子破摔,捂着已经断裂的数根肋骨,咽下口中泛上的血腥,作正义凛然状怒道:“应宜声,你背着师父修习魔道,屠杀同门,简直是正道之耻!应宜歌分明就是被妖道所害,失足坠崖,你却非要将这老大的罪名栽在我头上!好,我认!!我认便是!只要你肯放过阿纨师妹,我任你处置便是!”
    像是听到了什么偌大的笑话,应宜声嗤嗤地乐出声来:“正心师兄,你都不听我说话啊,我说,有朝一日,我要师父把你这个爱徒亲手交到我手中,任我宰割。现在你怎么能死呢?但是……”
    眼见应宜声整肃了面容,耳听着转折的“但是”二字,刚刚燃起了些希望的林正心的心,又像是断翅的鸟一样直堕而下。
    应宜声有意将声音拖得很长,直到林正心刚刚挺直的腰板止不住瑟瑟发抖起来,他才轻轻一笑,道:“但是,正心师兄,你需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才能离开。”
    他低下头,看向了怀里怕得咬紧嘴唇的宫纨,目光痴迷着在她身上流连,但是,他却隔着这具肉囊,看到了另一个微笑的羞涩的小人儿。
    那个小人儿会动,会笑,会叫他哥哥,会扑在他怀里,讨要一颗栗子酥。
    应宜声扬起了唇角,问林正心:“……你知道,心碎是什么声音吗?”
    林正心以为是什么难题,乍一听之下他全无头绪,只愣愣地盯着应宜声发呆。
    应宜声笑眯了眼睛,捏住宫纨的头骨,手掌逐渐加力。
    宫纨猝不及防,被捏得眼白翻起,琼口微张,喉间发出了意味不明的悲鸣,但习惯了听音辨人的宫氏弟子,都能听出她在唤些什么。
    她在说,声哥,求求你。
    谁也不知道宫纨想求什么了。
    一声清脆的头骨炸裂声,在应宜声的掌下响起。
    林正心呆愣住了,半晌后,他双手撑地,状似疯癫地大嚎大叫起来,猪狗似的四蹄伏地,手脚并用地朝宫纨软软委顿在地的尸身爬去。
    谢回音远远地看着,应宜声松开了捏住宫纨的手掌,后退一步。
    他的唇角挂着那样邪异明确的笑意,眼中却堕下了一滴泪。
    谢回音不知道应宜声是为谁掉下的这颗泪,他只听到了应宜声蕴着灿烂笑意的声音:“……听到了吗?心碎的声音?”
    第91章 丁香馄饨(七)
    谢回音所见的, 成为了以后被称为“宫徵逆案”的终场一幕。
    这般惨景, 足够令人意志全消, 谢回音软倒在地,筋酥骨软,竟连半分力气都没了, 眼见着林正心伤痛欲绝昏厥过去,他的脑海中也似有蜂巢炸裂,眼前一黑一白地闪着诡影, 就连应宜声走回他身边, 拨开他凌乱的头发,捧起他的脸时, 谢回音也仍在梦游中一般,呆呆地看向他, 既不躲也不闪。
    他模糊地想着,躲也没用。
    应宜声双手托着他的脸, 细细审视了一番后,问道:“跑来这里作甚?”
    谢回音小小的喉结在一层薄薄的皮肤下艰难地滚动,他想说点儿什么, 问点儿什么, 可他怕。
    他怕问出口来,自己也会成为这无数横尸中的其中一具。
    他怕应宜声捏碎自己的头骨。
    他怕自己是送上门来的刀俎之鱼,应宜声本来也许会忘记自己这条漏网之鱼的,自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一定会被灭口……
    就这么后知后觉地怕着, 浑身瘫软的谢回音被应宜声拖着后领,一步步带下了悟仙山。
    等到谢回音恢复行动能力,二人已身处距离悟仙山百里之遥的烂柯山上了。应宜声在一所被遗弃的山腰茅草房边伫立片刻,放开了提住谢回音后领的手,踹了他一脚:“还不快去给我打口酒喝。”
    谢回音急忙连滚带爬地操控着还不能尽如他心意的手脚,下了山,去附近的烂柯镇中弄酒。
    他虽然糊涂,但冰泉洞之人全死,冰蚕集体暴走之事委实太过惨烈,不由得不让他多想,想这半年来应宜声永远比旁人身上多一倍的冰蚕,想他那满是希望的笑,想他昨夜手心托出的光球,想他那关于神灵的论点……
    ……可他依旧想不出,应宜声为何会在谈笑间灭去自家一个门的弟子,也想不通,既然应宜声和林正心有仇,为何要报复自己的师父。
    他只隐隐约约地觉得,应宜声此举,完全断送了他的安稳人生。
    作为唯一一个在宫徵山上活下来的弟子,自己不可能再留在那里。在旁人眼中,自己被应宜声带出冰泉洞,从一个低等弟子一跃成为应宜声的近侍,定是受应宜声抬爱和另眼相待的,也自然会被视为应宜声的同党。
    但是……应宜声明明可以杀掉自己,也算是一了百了,彻底斩断羁绊,又为何要带自己离开?
    谢回音有个好处,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会多想,徒增苦恼。
    他在悟仙山上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好友,对他们的死,谢回音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因此,对他们的死的怜悯,和面对应宜声的恐惧相比,他总觉得后者在自己的情绪中占了大半。
    他用自己的玉蝉,与烂柯镇的一个酒肆换了半年份的黄酒,如果应宜声想喝,半年间可以随到随取。
    捧着一壶烫好的酒回了山间茅草屋,迎接他的是焕然一新的屋宇和锃光瓦亮的窗几。
    在他下山的短短小半个时辰内,应宜声竟把这里重建翻新了一遍。
    谢回音怔愣了数秒,才捧起酒壶,闷闷地走入屋内。
    应宜声斜靠在一方软褥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谢回音,谢回音就如同在无雨阁里伺候应宜声一样,小步行至床前,跪下奉酒:“师兄,这个地方的酒,肯定是不如悟仙山上……”
    还未等说完,谢回音便觉得手心一轻,应宜声接过了他的酒壶,笑道:“小师弟,你怎么不跑呢?”
    谢回音实话实说:“……我不知道要跑去哪里。”他顿了顿,还是壮着胆气,用低弱近乎不可闻的声音询问,“……师兄,为何带我出来?”
    应宜声斜躺在床榻上,闻言,唇角勾起了一缕浅笑,他洁白莹润的脚趾轻轻内合,将床单夹起几丝皱褶后,放肆地抬脚,把脚搁在了谢回音的头顶。
    谢回音的身子被压得一颤,他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把眼睛往上溜了一下,便看到了那修长圆润的小腿轮廓,凹陷的膝窝和一抹更深的雪白。
    他不敢再看,怯怯地顿首,任他踩踏。
    他听到应宜声含着笑意的声音:“本来把人情还完了,你死不死都无所谓。但想想,还欠你几碗水的恩,就带你出来玩玩咯。”
    说是玩玩,应宜声竟没有食言。
    二人就在这烂柯山上住了下来,谢回音还是不知道自己该做点儿什么,只按例做饭、洒扫、给应宜声洗衣浣衫,明明这些对于现在的应宜声来说只挥一挥手就能完成,他还是把这些交给了谢回音,似乎是特意为他找来的活计,好让他不要显得那般多余。
    谢回音很怕宫氏的追杀,可在这深山老林中,他的担心仿佛都是无关紧要的,外界的战火没有一次烧到烂柯山来,他的日子过得平顺已极。
    不过,有时他会梦到那观礼台上下横陈的尸山,夜半惊醒时,谢回音攥紧被角,觉得那过去在宫氏的一年学徒生涯,仿佛是南柯一梦。
    对谢回音来说,宫氏是那般安静,安静得让他放松了警惕。
    偶尔应宜声会外出办些事,他就把家打扫得干干净净,等他回来。
    就像应宜声说的,他有无数次机会能跑,有好几次应宜声回到茅草屋,看到跪在正屋里迎候他的谢回音,都会忍不住啧啧两声:“怎么还没走?”
    谢回音有很多次觉得,应宜声只把他当做一头无意间捡来的狗,没什么用,长得不好看,又懦弱无力,踢走都嫌麻烦,只好丢在家里,指望它某天自己失了兴趣,离家而走。
    每每想到这里,谢回音都觉得沮丧得很。
    他对应宜声没有什么非分的念头,也不敢有,他只想有个人,可以与他待在一处,时常说说话便好。
    现如今,应宜声是他唯一的依靠了。他这么迷糊的性子,离开了烂柯山,还能去哪里呢?
    既然应宜声在外做什么都不叫谢回音知道,他索性不打听,不在意,不追究,安安心心地做一条狗,睡在应宜声的榻下,不管他在或不在,都嗅着他的味道入睡。
    应宜声自从踩过他脑袋一脚后,便几乎不用手触碰他了,有什么事,用脚踩一下那榻下迷迷糊糊打盹儿的人便是,谢回音会揉着眼睛爬起来,替他去办事,买一支糖人儿,或是一碗丁香馄饨。
    往往在谢回音把事儿办妥回来后,才能得到应宜声的一记踩头和一声夸奖:“乖,叫一声。”
    谢回音羞红了脸:“汪。”
    应宜声用脚趾摸摸他的额顶,便又继续低下头看着那些淘来的小画册,内里东西谢回音看不懂,可应宜声看不多时,就会把手窸窸窣窣地探入袍内,肆意动作一番后,把沾着淋漓水液的手指探到床边,头也不抬地勾一勾,谢回音便会意,顺从地咬含住他的手指。
    把残余的液体涂抹在他的发上,应宜声便继续看书,谢回音则乖巧地跪坐在床边打扇添水。
    直到应宜声抬起脸来,嫌弃地瞥他一眼:“怎么还不去清理干净?”
    谢回音用门前的溪水洗头时,只觉得羞涩,脸上发烧,但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就这样,谢回音在烂柯山中封闭了三年有余。
    转眼间到了年末交子之时,谢回音一早起来就觉得周身凉津津的,一摸额头却像是火灼似的热烫,他知道自己有可能是着了凉,便在服侍时故意跪得离应宜声的床远了些,免得将伤寒传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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