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滞重的脚步,阿奴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山。
    天色漆黑得叫人心慌,像是一口巨大的锅,将人牢牢扣紧在里面。天幕上没有一丝星月光辉,压迫得人喘不过气来。阿奴很害怕,他想走快些,可身体却沉得要命,令他步履维艰。
    大滴大滴的汗水和着未干涸的血,从阿奴破碎的衣襟坠滴下来,在下山的小径上开出大朵大朵的血花和水花。
    背上的人正在沉睡中,对外界的一切无知无觉,阿奴也走得几近丧失了知觉。
    ……直到一阵熟悉的刺痛在他周身蔓延开来。
    几乎是在剧烈的不适感刚刚滋生时,他就拼尽全身的力气,把倾官丢了出去。
    ……可他也贻误了逃走的最佳时机。
    下一秒,数条交纵的坚韧金线刺破了他的经脉,在他体内疯狂游走,就像是细细的钢筋,凿破他的血肉,碾平他的血管,把他的身体破坏殆尽。
    阿奴的眼前产生了交错的驳杂彩色光影,却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了。
    释迦……法阵吗?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像是被绑缚了石头、推入深深的海渊之中,阿奴没有做出任何反抗,就任凭自己这么沉溺了下去。
    ……直到他看到一个身着玄衣、面戴青纱的人,快步走到了倒伏在地的倾官面前,举起了手中的裂魂枪。
    因为疯狂的耳鸣,阿奴没能听到裂魂枪撕裂人体的声音,但他清清楚楚地看到,枪头没入了倾官的身体,有大半透明的魂魄被生生从他体内挑了出来。
    乍然间,阿奴的双目充了血。
    即将沉入海渊的人爆发出了巨大的求生意志,他朝着越来越暗淡的光芒伸出了手,一声嘶哑的痛喊后,他摆脱了那束缚住自己的巨石,双手猛力一挣,阵法被剖开了一条巨大的缺口。
    当滚出了释迦阵法、接触到新鲜空气时,阿奴周身已经破败不堪了。
    疲惫至极的身体,让他没能在幽谷中那样迅速逃离释迦法阵的控制,因此——
    他俊美的容颜被毁得半点不剩,这是他在某次火中救人时留下的疮疤。
    双臂剜肉的伤口再次爆发,只剩下森森的白骨。
    刚才在西延山山洞中被捅穿的数个巨大创口,让他的内脏哗啦啦往外涌,堵也堵不住,一阵山风从伤口中穿过去,发出尖利的、类似口哨的尖锐声响。
    他摇摇晃晃地站稳了脚步,努力睁大被血模糊的双眼,终于确定了倾官所在的位置。
    他对着准备向倾官刺下第二记裂魂枪的蒙面人伸出了手,调用了神力。
    蒙面人甚至没来得及惨叫一声,就变成了飞扬的尘灰。
    几乎在同时,阿奴的身体就往前踉跄着栽了下去。
    一柄一模一样的裂魂枪从后贯穿了他的身体,刺透了他的小腹,把他死死钉牢在了地面上。
    他虽然及时摆脱了释迦法阵,可因为过度疲惫,周身只剩下一点点可供他操纵的力量。
    身后传来了匆促的脚步声。
    阿奴咬紧了牙关,回过头去。
    ……映入眼帘的,是十数张熟悉的面孔。
    阿奴向来爱结交好友,所以来人他基本全部都认识。
    ……全部都是仙界的人。
    一瞬间,阿奴想通了很多事情。
    为什么仙界有了释迦法阵,却要假魔道之手,封印自己?
    他们明明该知道,释迦法阵根本不能奈何全盛时期的自己,顶多会让自己受些小伤。
    ——他们要的是不留任何痕迹的借刀杀人。
    如果自己和倾官发现了仙界的敌视之意,也许会选择离开这个位面,也许会怒而反抗。
    如果他们忍下这口气,选择离开,那便是皆大欢喜之事。
    一旦他们想要反抗,仙界就有充分的理由铲除他们了。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阿奴清醒了些,他挣扎着想要往倾官的方向靠近,却被裂魂枪死死钉在了原地。
    枪身摩擦着他受损的内脏,疼到骨子里。
    不行,至少……至少不能让他们把倾官杀死……
    这是最后出现在阿奴脑海中的清晰念头。
    他再度抬起手来,面对着倾官,掌心里薄弱的神力激射而出。
    一掌之力下,倾官被撕去大半神魂的身体猛然腾飞而起,被重新推回了西延山中。
    阿奴的手掌合拢,屏息凝神,又在那道封印上添加了一道保护层。
    ……这样一来,三百年间,天上人间,没有人能再找到倾官了。
    随着体内最后一点力气耗尽,阿奴的身体轰然倒伏在地,被火焰灼伤的手指颤抖着,狠狠抓紧了西延山的土地。
    插入体内的裂魂枪被人拔出,再次刺入他的身体时,他却没有呻吟一声,只更加用力地攥紧手下的泥土,颤抖着唤:“倾官!……倾官!”
    裂魂枪在他灵魂内捅入,再拔出,反反复复持续了十余次。
    戮魂之痛,深入骨髓,能逼得人几欲发疯,但阿奴的神魂委实是坚不可摧,即使是此时,裂魂枪也不能奈何他。
    他带着满身汩汩流血的创口,眼神空洞地仰面看向墨色的、无星无月的天空,压迫性的黑暗让他簌簌发起抖来。
    他们走来的这一路,好像一切都是那样顺理成章,又荒诞不堪。
    在幻觉中,他隐约听到,仙界之人正在议论,要筹备新的释迦法阵。
    如果阵法再成,他的神魂会被封印殆尽,撕成十数个小块。
    ……现在……他只想死得有些尊严。
    他伸出被火严重灼伤的手,狠狠地拍入自己体内,徒手撕裂了自己的神魂。
    这种痛楚不亚于生生撕下自己的血肉,但所幸,阿奴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他的身体溃散了,溃散成漫天银星,而四片分裂的神魂,各自飞向四方。
    至此,世上再无双神。
    世人皆传,吞天之象与衔蝉奴同归于尽,而由于那一夜过后,西延山没有任何魔修幸存,因而,这个由仙界传出的谣言为魔道所采信。
    在此之后,他们誓要铲除衔蝉奴,为老祖复仇,而仙界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多加干涉。
    衔蝉奴的四片神魂,分散在了四地。
    一片踏入了轮回。
    ——因此,每一个衔蝉奴的转世,都活不过十岁,便被复仇的魔修铲除。
    一片飞入了朱墟之中,守护这片由阿奴所造的流放之地。
    ——当然,仙界也不会放弃这片浑然天成的优秀监狱。他们对外宣称,朱墟乃仙界所造之地,并把衔蝉奴身上开启朱墟的钥匙分散成六片,分给六位仙界家主,一人保管一片。若是制服了什么猛兽凶灵,就将钥匙合在一处,开启朱墟,将其流放入内。
    一片神魂留在了西延山之中,守护着倾官的魂魄。
    最后一片神魂,则是回了悟仙山。
    这是阿奴在生前的最后一片落脚地,且这里的人待他不错,风景又美,他的神魂便选择了栖居在此,即使是天天听着仙音雅乐,也是不错的。
    只是,他不知道在自己死后,悟仙山上的某个孩子,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他忘记了自己在生前曾赐给宫一冲一颗金丹。而随着他的死亡,一切神迹均被收回。
    只是一觉醒来,宫一冲又被打回了原形。
    ……他变回了那个空有一身仙骨,却连金丹也修炼不出的废物。
    自那日起,他就在自己的宫殿中闭门不出,人人均称,大公子正在潜心修习,他的父亲也自然如此认为。
    所以,没有人知道,宫一冲在殿内砸碎了多少东西,划烂了多少张宣纸。
    ……为什么?
    为什么他把东西给了我,还要撤回去?
    为什么要给我希望?!
    他恨、恨透了那个所谓的上神,把他耍着玩的上神!
    他不知道阿奴的神魂回到了悟仙山,他也不知道,自己枯竭的灵根,就是在那片神魂的滋养下才得以茁壮成长,才能修炼出新的金丹。
    宫一冲认为,这是他自己的努力得来的回报。
    至于那位上神……死了也好。欺骗信徒的神,活该没有好下场。
    阿奴自然是不知道这一点的。
    他是自戕而死,用来转世的神魂也有自生之效,所以他能用自造的身躯不断转世,但是倾官就不一样了。
    他是被裂魂枪撕碎的。
    这样一来,他的魂魄就被彻底撕裂成了两个独立的个体。即使彼此靠近,也不能实现融合。
    且他的神力完全不同于阿奴的再生造物之力,那流离在外的大半神魂,如果找不到合适的身体做容器,根本无法再恢复人身。
    那大半的神魂在人世间游游荡荡了三百余载,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容器。
    ……东山玉氏玉中源的夫人,怀了第九子。
    而这第九子的身体体质,恰好与他的能力相适配。
    于是,神魂附着在那毫无意识的胎儿身上,找到了家。
    因此,玉邈诞生的那日,天空中霞光遍布,祥瑞至极,仙界察觉有异,还特意派人向冥府查问,直到查到了玉邈的投胎记录,确认他并非转世的倾官,才放下了心来,还将在三百年前西延山里搜查出的宝剑广乘赠与玉邈,权作仙界贺礼。
    也正因为玉邈与生俱来的祥瑞之气,整个家族才格外疼宠这个孩子。
    一年之后,渔阳秦氏喜得一对龙凤胎,一名秦牧,一名秦秋,仙界赐下阴阳,作为贺礼。
    而在同一年,一个老人,在红枫村的枫树下捡到了一个安静地吮着手指的婴孩。
    命运如此,无可更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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