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今个儿孟秀才已年老,那自是另当别论,毕竟每届科举都会出现白头秀才、白头举人、白头进士这种情况。而在同等情况下,自是年轻人的前程更好,年岁长者多半早已成亲生子乃至有了孙儿、曾孙,始终不愿放弃也多半都是为了子孙后代,故而极少会动旁的心思。年轻人就不同了,若非知晓每年都有不少前程似锦的寒门子弟毁在这上头,张掌柜也不会特地出言提醒。
    他倒是好心,却反而被弄懵了。
    入仕为官是为了什么?这话若是叫张掌柜来回答的话,定然是为了权势和荣华富贵,当然也少不了美人在怀。张掌柜这人品性还不错,即便再怎么样,他都永远不会抛却发妻,如若不然,也不会特地多那么一句嘴了。
    孟秀才见他愣神,只又道:“红颜即枯骨,张兄你太执着外在了。”
    张掌柜:…………所以这就是他屡试不第的根本原因?!
    仔细一想,张掌柜愈发觉得此言极有道理。其实,若是曾经的他完全没有读书天赋,纵然家里再怎么殷实,也不会叫他白白浪费时间和钱财。说白了,他其实还是有些能耐的,起码年少时候格外的聪慧,只一心一眼的执着于读书做学问上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似乎是十七八岁,年少慕爱之时,那会儿他尚不曾考上秀才,却已心心念念着媳妇儿孩子热炕头了。家里人原就不反对他早些娶妻生子,只道回头还有人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了,可往后他却愈发的无法静下心来进学,白费了他的天赋和多年苦读,最终还是选择了彻底放弃。
    想着往日种种,张掌柜还颇有些唏嘘不已,他知晓这事儿怪不得旁人,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心性不坚定,如今瞧着孟秀才一脸的坚定,更是不知晓该说什么才好。
    半晌,张掌柜只道:“但愿你别步了我的后尘。”
    “衣且蔽体,食则果腹,平生只得一妻,凭老天赏赐几个儿女,便是没有,也不妨碍我为国效力为君分忧。”
    “你说得对……”
    张掌柜也不知晓该说什么才好了。
    一方面他倒是觉得周家那姑娘挺幸运的,寻常男子尚且朝三暮四,但凡有几个钱就会寻那些个秦楼楚馆玩闹,就孟秀才这性子,怕是终其一生都不会在意这些事儿。
    可另一方面,他也觉得那姑娘挺可怜的,很明显孟秀才这就是七窍少一窍,若想过相濡以沫的日子倒是不难,可若奢求旁的,却是注定要失望了。
    回头又仔细想来一遭,张掌柜想不出答案来,索性暂且放弃了,只用心帮着在县城里挑选了几家合适的院落,本想叫孟秀才从中挑选其一,转念一想这人连美人都不在意,会在乎住的地方如何吗?且看他家破成这般也该想到了。
    张掌柜干脆罗列了一份宅院位置、结构、大小等细则,去老周家寻了周家阿奶。
    ……
    ……
    寻常嫁闺女的人家是不会插手亲家的事儿,一则是没底气,二则却是没这个闲工夫,左右嫁都嫁了,凭他房子好赖,还能悔婚不成?哪怕家徒四壁,这都已经说定了,又能如何?
    可周家阿奶却不同。
    听说了张掌柜的来意后,周家阿奶果断的拽上他赶着牛车就去了县城里,就着那份单子,将所有的院子挨个儿瞅了一遍,最终挑中了一个她觉得最好的二进院子。
    那院子位置靠近闹市区,却因着隔了一条小巷,加上旁边还都是殷实人家,故而并不显吵闹。院儿够大,房舍也不少,两进的院子约莫有十余间房舍,皆方正得很,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看起来略旧一些,另外里头的家舍都是前任主人留下来的,端的是不像样。
    “罢了,你把这院子买下后,就将那外头大铜锁连带钥匙都给我,回头我帮你收拾收拾。”周家阿奶定下了房舍后,却仍不满意这将作为她家好乖乖未来的住所,因此决定大刀阔斧的改造一番。
    张掌柜虽从自家族兄那头得到了不少消息,可他族兄并不是那等子好嚼舌根的碎嘴之人,因而告诉他的都仅仅只限于皮毛,关于周家阿奶那与众不同的画风,却是一个字都没透露。
    “收拾?也行吧,是该好生打扫一下,那就劳烦周老太了。”
    天真的张掌柜很痛快的就将大铜锁连带钥匙交了出去,回头就将院子交了钱过了契,送到了孟秀才手里,顺便告诉他,那院子如今被周家阿奶掌着,说是要帮着洒扫干净。
    孟秀才也没想太多,他跟周家阿奶又不熟,熟的那几个以往也确实时不时的来他这里头帮着砍柴挑水,还道真就如同张掌柜所言那般,仅仅是洒扫干净。
    于是,他们成功的错过了最佳的阻止时间,甚至因着出于信任,都不曾亲自前往监督,只道左右也就一个空院子并几样旧家具,周家这般有钱,还能看上那些个破玩意儿不成?
    当然看不上。
    周家阿奶在次日一早就带上儿子、孙子们前往县城,至花了一刻钟时间就将整个院子弄了个干干净净,因为她将所有的家具摆件全给扔了,一件不留!
    再往下就是打家具了。
    虽说女方这头也要准备一些家舍摆件,可类似于拔步床、美人榻、书桌书案等等,却都是由男方购买的。女方那头也就是准备一些类似于炕桌、炕屏、夜香桶等等小件的东西,成亲当日所用的家舍还是由男方所提供的。
    周家阿奶哪里舍得周芸芸受委屈,索性花了大价钱请了府城的老木匠,带着所能寻到的最好料子,分别乘坐多辆马车赶到县城里赶制家舍,誓要将这个外头瞧着很一般,里头更一般的院子,打造成如同大户人家正院子的存在。
    还真别说,只要有钱要办到这些并不难,且为了叫木匠们不偷懒耍滑,当然也是为了这般其他零碎的嫁妆,周家阿奶将除了周三山以外的所有男丁都唤道了县城里,一点儿也不心疼的把人使唤得滴溜溜转。
    于是,新的问题又来了,三河的亲事咋办呢?
    ☆、109|52.1
    第109章
    咋办?
    凉拌!!
    周家阿奶忙着操持周芸芸的亲事,哪里还有闲工夫去关心三河的亲事?左右这门亲已经妥当了,请的媒人更是早以前就一直帮周家说亲的那个。
    虽说是乡野媒人,可该懂的规矩人家也都懂,左右先前给大山二山、大河二河说亲时,也没出什么差错,都给顺顺当当办下来了,轮到三河时自也不会出错。
    于是,周家阿奶格外淡定的将三河的亲事抛之脑后,连半点儿过问的意思都没有。她就不信说定了的亲事,女方那头还能因着她这个老婆子不在家而一气之下直接不嫁了!
    那自是不可能的。
    可问题根本就不在于周家阿奶啊!
    整个周家二三十号人,少了一个周家阿奶当然是无所谓的。可如今周家的情况是,不单周家阿奶跑了,连带周家所有的男丁都一并跑了啊!!
    不对,三山子还在,可要不是他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周家阿奶何至于弃他不用呢?凭良心说,但凡他还有那么一丁点的能耐,周家阿奶都能将他使唤得滴溜溜转儿。
    退一万步说,其他人跑了也就跑了,关键是新郎官周三河他也不在家啊!!!
    周家二伯娘简直要疯,哪怕她也明白事情都进展到这一步了,对方无论如何也不会退亲的,可这也未免太不给亲家面子了吧?要是对方仅仅是村子里的普通人家的姑娘倒还罢了,偏那位是跟周家上下都极为熟悉的张里长……亲侄女。
    这事儿要咋办?反正二伯娘望着这一院子的女眷和孩子,彻彻底底的没了法子。
    瞧她这般着急上火的模样,周芸芸其实真的挺愧疚的,毕竟若非为了自己的亲事,三河完全不必这么急吼吼的娶媳妇儿。当然,那位张姑娘是真的挺不错的,可既是不错,岂不是更应该赶紧将亲事给办妥当了?左右前头的都完事儿了,可不只差最后两步了吗?
    周芸芸抱着这几日不离身的小八哥,极是诚恳的向二伯娘道:“二伯娘,您看我和三囡能帮上什么忙不?旁的不说,到时候办酒,我能掌勺。”
    “不用那么费劲儿,办酒给村里人吃呢,自是从村里叫几个人就成了,都不用给工钱,到时候把剩饭剩菜分给他们就是了。”
    “那还缺啥不?大嫂她们几个,要么怀着身子,要么孩子还小,多半都是脱不开身的,看来看去,也就我和三囡还能帮衬一些。”周芸芸想着,要不索性跟周家阿奶提议先把三河给放回来,转念又一想,怕是二伯也得回来,在亲事上头,父亲的作用是要远远高于母亲的。
    显然,二伯娘也是这么想的,她从不认为家里这几个小的能帮上忙,别说周芸芸这个还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就连侄媳妇儿和儿媳妇儿怕是也没多大用处。
    思量了一阵,二伯娘忽的道:“一事不烦二主儿,左右芸芸你的亲事不是有你阿奶在么?还有县城那啥书局的掌柜的来着?索性就叫他们去管,我家三河呀……”
    “你打算丢掉不管?”三囡忽的从周芸芸身畔探出了脑袋,语气欠欠的问道。
    二伯娘闷声不吭的先把巴掌伸了过去,瞅准了三囡的头顶就拍:“说什么傻话呢?到时候我要摆个流水宴,你来掌勺!”
    “阿娘你也是真胆儿大,就不怕我搞砸了?再说了,阿奶答应摆流水宴了?”三囡私以为,她阿奶才没那么傻大方呢!
    其实二伯娘也就这么随口一说,见闺女还真认真思量上了,直接送给她一记白眼,拧身就往外头走,且边走边道:“我去找张里长他婆娘,咱们家顶事儿的都跑了,留下来的一个比一个不中用,看来这事儿呀,还得靠人家老张家。也亏得这是张里长的侄女,要是闺女还得避嫌……侄女就好办多了……”
    二伯娘渐行渐远,没多久就连背影都瞧不见了。
    三囡瞪着眼睛看着她娘离开,回头指着自己又指了指周芸芸,笑着道:“一个,比一个,不中用!”
    头一个指的是自己,后一个指的是周芸芸,说到“不中用”这三个字时,却遥遥的虚指了指三山子那紧闭的屋门。
    “噗!你个小促狭鬼!”周芸芸一个没忍住就笑喷出来,有心去挠三囡的痒痒,又怕一不小心把手里的小八哥给摔了,只好站在原地冲着已经溜之大吉的三囡喊道,“过来叫我打一下,不然回头啥好吃的都不给你做!”
    “还能这样?”三囡都已经跑出七八步了,闻言登时止了脚步,一脸目瞪口呆的回望过来,见周芸芸一脸“你奈我何”的神情,只好老老实实的挪回去,把手心伸到跟前,蔫巴巴的道,“打吧打吧,随你怎么打。”
    周芸芸哪里会真打她,玩笑似的拍了她一下后,正待要开口,忽的就传来一阵不耐烦的声音。
    “你俩能不闹吗?见天的吵吵嚷嚷的,我秋日里就要下场考秀才了!”
    廊下,三山子将屋门开了小半,身子仍在屋里,只探出了一个脑袋,语气格外的不耐,神色更是阴沉得很,尤其这会儿日头已经偏西了,他那屋又不是朝南的,乍看之下着实有些唬人。
    三囡当下就要回嘴,被周芸芸一拽,硬生生的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只嘟着嘴一脸不高兴的去了堂屋,连个眼神都没给三山子。周芸芸倒是向他点了点头示意知晓了,见他立马关上了房门,遂也跟着去了堂屋。
    这会儿还是正月里,天气冷得很,只在院子里说了一点子话,就冻得手脚冰冷。三囡进了堂屋后,只径自去嫂子们跟前摆的炭盆处烤火,没一会儿就脱了鞋窜到了大长炕上。
    说起来,这大长炕还是前年冬日里造的,主要是冬日里太冷,晚间每个屋烧炕也就罢了,白日里太浪费了。加上家里的人口愈发多了,尤其是小孩子们,周家阿奶索性叫几个大孙子在堂屋里砌了一排大长炕,白日里给家里的女人小孩用,晚间就索性叫断了奶的孩子们睡这屋,再叫四个孙媳妇儿轮流排班照管着。
    周芸芸深以为,这简直就是幼儿园的雏形,且她还觉得,再过个几年,周家这情况还真能办个小小幼儿园了。
    这厢三囡刚窜上了大长炕,那厢周芸芸也进了堂屋。
    三囡赶紧招呼周芸芸也过来,且道:“先前见了孟秀才也没这般瞧不起人,他还没考上秀才呢,咋就那么能耐呢?”
    “你又不是不知晓他心情不好。”周芸芸先把小八哥安置好,这才脱了鞋上了炕,“大伯娘也不知晓跑哪里去了,竟是自打那日以后就没瞧见了,阿奶和大伯倒是都心大,可三山子又不是他俩,怕是早就惦记上了。”
    “腿儿长在她自个儿身上,她要跑谁拦得住?”三囡恨恨的道,“顶好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周芸芸当然知晓三囡恨的是啥,只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以往大姐跑了,我记得你也是这般说的,回头最舍不得丢不开的,结果还是你。”
    “那咋能一样?她是我姐,亲堂姐呢!”三囡反驳道。
    “看着吧,左右你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就跟阿奶一个样儿。”周芸芸忽的顿了顿,紧接着笑倒在了炕上,还把大堂嫂家的腊梅带倒了,遂搂着她笑得不成声。
    三囡纳闷了,就算她真的是刀子嘴豆腐心,也没啥好笑的吧?
    不单三囡,四个嫂子也皆不解的看了过来,倒是几个小不点儿们也不管听没听懂,只跟风般的笑开了。
    待周芸芸笑够了,一面将腊梅揽在怀里亲香,一面解释道:“我直到今个儿才发觉,咱们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顶顶像阿奶的竟是三囡!这刀子嘴豆腐心也就罢了,论能耐仿佛也是像了阿奶。”
    周芸芸不说则已,一提起这茬倒是引得四位嫂子频频点头附和。
    “是这样呢,不说我还没发觉。”
    “可不是像阿奶吗?瞧她说话做事的样儿,尤其是背后嘀咕人的时候,就是阿奶从来就是当面怼人的,三囡太怂,只敢在背后瞎嘀咕。”
    “嗯嗯。”
    “我倒是认为呀……”绣娘等着其他妯娌都说完了,连葛氏都应和了两声后,这才慢吞吞的开了口,“三囡这性子能耐兴许只像了几分,长相倒是真的随了阿奶。”
    三囡:………………!!
    周家阿奶长得矮矮胖胖的,一张大饼脸配上一口大板牙,加上如今也有了些春秋,大饼脸上好些个褶子,莫说如今了,就算是往前四十年都不带跟美人儿搭边的!
    这先头说三囡性子能耐像阿奶说,三囡倒挺自豪的,回头听了最末秀娘说的这话,却是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彻彻底底的傻眼了。
    见她整个人都木了,周芸芸和嫂子们登时笑作了一团,笑声传出去老远。
    ……
    ……
    隔了几间屋子的三山子烦躁的将写废了的纸张团成一团丢到了书案底下,起身在屋子里打转儿。
    其实,凭良心说,他并不爱念书做学问,可既然他阿娘希望他走这条道儿,且他本身更不爱下地劳作,那就只能坚持下去。想着那些个励志名言,三山子始终任何只要能下苦功夫,铁杵也能磨成针,他这般的刻苦用功,还能考不上秀才?
    想当年,才十四岁的孟先生能一举考上秀才,他今年都十五了,还怕考不上?
    暗自给自己打了气,三山子再度回到了书案前坐下,继续用功起来。
    他已经没退路了,这些年来,他阿娘在他身上花了太多的钱和精力,甚至为了他的前程不惜将他的先生和堂妹撮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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