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什么错是哥哥的几巴掌消除不了的。
    嘀嘀咕咕一夜,睡不着,被子里蜷缩着,紧张得连冒个头透透气都不敢。
    一大早天有点阴,推窗,湖光山色蒙了一层薄雾,隔纱而望,近在咫尺的景致都似难以捉摸的神秘。
    起床洗漱,用的是哥哥教她用椰子油、苏打粉、甜菊和薄荷精油调制的牙膏,清香提神。
    洗干净脸,擦了霜,再擦点香粉和胭脂。今天不梳丫鬟髻,哥哥喜欢长发,对着镜子,沐芽把鬓角边的碎发编成小辫子挽在头顶扎成蝴蝶髻,头绳坠着小珠子垂在长发边,左右看看,嗯,温柔多了。好像……也漂亮了一点点。
    裙子呢?哥哥喜欢哪种来着?努力想了想,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知道哥哥喜欢女孩子哪种穿戴,就连长发都是因为她剪了短发被骂才知道的,翻了翻自己的包袱,悄悄笑笑,真是多余去想,就这么几件衣服还都是大体一样的,随便挑一件穿就好了。
    打扮齐整,到了吃早饭的时候,可嘴巴上已经擦了胭脂,美//美的,算了,不吃了。
    一直在房中坐着,估摸着隆德帝叫他们说话也该叫了,不妨碍正事才好。巳时刚过,沐芽从水芳楼后门出来,绕过延熏山馆,小跑着往如意洲桥上去。
    一路往芳园居去,不停地在心里念叨那几句话,滚瓜烂熟的词句怎么越背越绕口?听着特别心虚??心跳得也厉害,明知道结果的事情非要去找骂,三天的反省就反省得这么顽固不化,哥哥会不会真的被她气死啊……
    高考都没有这样紧张过。毕竟,高考考砸了还能活,哥哥要是气死了,她就活不了了。
    芳园居。
    沿湖雕花围墙,不规不矩的小院,方砖小路掩在细竹林间,鸟儿轻啼,清新悦耳。没有如意洲的奇珍花草、山石水桥,单是一处竹,简单,如此清静。
    走过竹林小道,见三间阔的正殿,彩绘雕粱、步步锦支摘窗,沐芽正踩着鹅卵小路要往台阶上去,忽地看到竹影下的南窗开着,窗边两人正对座下棋。
    黑白玉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交融正是战至酣处。纤纤玉指拈起一子,柳眉微蹙,举棋难定,抬头,正沐在他的目光之中,她莞尔一笑,棋盘上的较量、彼此探寻都在这对视的一瞬间……
    沐芽看着看着,心里的紧张一下子就没了。这定格的画面如果落在笔下,该多美……
    人有些发愣,这几天纠结得要死,所谓何来呢?方卉?比起庄姑娘,欠缺的岂止是温柔与涵养,方教授比起权倾朝野的首辅大人来,名门二字实在小了太多。
    小蝌蚪钻回蛋壳里也终究不过孵出个小蛤//蟆……
    “沐芽?”
    沐芽回神,正见刘捻儿一张笑脸迎来,沐芽忙笑笑,“刘公公,您忙着?”
    “你来做什么?是给公主殿下传话么?我这就去回禀主子。”
    “哦哦,不必不必,我,我是来看王九的。”
    “哦?王九调走了,不再伺候主子了。”
    沐芽愣了一下,“是么?何时走的?”
    “三日前。”
    三日前……那不就是那尴尬之夜的第二天?唯一传信联系的人也打发了……
    低头往回走,一点的志气从里泄到外,沐芽长长吁了口气,抬起头,太阳总算从云层里露了个头出来,眯起眼,阳光五颜六色……
    赶紧回去,两天前师傅给的图还没有画好。
    ☆、第68章 ,
    伺候师傅吃过药,沐芽没有留在水芳楼上读书,把师傅给的图纸收拾了抱在怀中,下楼回到自己的小屋。
    太阳一大早就出来晒得刺眼,到了晌午,任是这避暑之地也挡不住火辣辣的热。推开窗,湖面上像丝滑的绸子一*晕开,很绵和的水声,却是感受不到一丝风凉,鼻中的汤药味越发浓重。
    直直地看着阳光下晶莹的水面,沐芽一眨不眨。
    自从来到承德,师傅就没有出过门。思来想去,就是路上的一场暴雨风侵所致。只是他的人随和,总是微微含笑,若非每天一碗一碗汤药灌下去,几乎察觉不到他的病痛。可这几日,风雨不定,一时热,一时狂风大作、急雨倾盆,终见他脸色苍白、眉头也时不时蹙起,想是这几夜都无法安然入眠。
    这一会儿吃了药,终是有些扛不住,破天荒地没有看书,与妻一道歇了晌。
    沐芽轻轻叹了口气,这种病连锻炼身体增强体质都不能够,他像天边一朵清淡的云,不能自主,随风漂移,让人总担心哪时哪刻,风把他飘散,就再也不见。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更何况,是这样一个隐忍、睿智,风华佼佼之人。
    越近,越心疼,沐芽很想早点搬走,远离师傅的痛。有时好奇三公主是怎样熬过,那美丽的眼睛里分明只有他,他安静,她亦安之若素,仿佛痛不及身。只是偶尔眼帘轻垂,转眸含愁,那瞬间一刻,与温柔的碧苓姐姐一模一样。
    神灵、佛祖、上帝,如果真有,求保佑,保佑他们永远不分离……
    哥哥说,师傅的病这些年控制得还差强人意,也算在他身体里寻找到一种病态的平衡,只要不打破这个平衡,应该不会危及生命。算是安慰吧……
    想起哥哥,湖面上的水光在眼中晃啊晃,沐芽眨了眨,酸酸的有点泪。
    四天,五天,六天……
    她的反省过期了太久,一个曾经无比严格的标准就此废掉。哥哥没有再来训她,也没有要求她写检查、道歉。沐芽想,也许真的,他根本就没有生气。像师傅说的,对于疯话怎会生气到无语?只是一笑了之,当没发生过。
    很多事都像没发生过。
    这几天,哥哥来看师傅,在楼上碰到也会跟她打个招呼、问一两句。他的笑容一如从前,只不过当着师傅的面,“芽芽”两个字不能叫就是了。
    记得以前哪位哲人说过:逼死疯子的不是嘲笑,是根本就没有人注意到她疯了。
    探出身子,沐芽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热与水腥味灌入,鼻子和眼睛里刺疼的酸涩就这样压了下去。
    转回房中,拧了把冷水手巾狠狠地擦了擦脸。坐到桌旁,打开师傅的手卷。
    这是很多年前师傅手绘之后刻印下来的一张图纸,听师傅说那个时候叛军与匪患交错,王师深入,彼此交战,没有明显的界限与战场,很难把握。
    第一次在图纸上绘出兵力部署与指挥意图,当时为的是给自己一个清晰的思路,却不料从此开始“纸上谈兵”。凡事的起源处总归有很多起稚嫩的探索,沐芽因此很感兴趣,师傅没再多讲什么,只让她自己拿去看。
    此时沐芽的图还处于临摹与学习的阶段,可这个图画来画去,沐芽越来越觉得不对,不单是初次绘图的各种缺陷,实际上是各种陷阱与糊涂账。回头赶紧找师傅,支支吾吾地问,“师傅啊,……那场战役,您是……输了吧?”
    他笑了,第一次见他的笑那么不自在。原来第一场战役,他输了,输得很惨,很丢人。即便如此,他依然固执地沿用了让他一败涂地的绘图法,直到用得炉火纯青。能有此魄力与神经质的人,唯师傅莫属。
    低头,图上又见两个小字:靖越。
    沐芽十分眼熟这个名字,这是师傅手下最得力的大将,几次绝地反击的大战役都是他打的先锋。此刻一边画,一边想,原来从第一场战役他就在啊?如果以后有机会倒想见见这个人,这个几次身陷绝境、果断出击,助师傅打下西南王赫赫威名的大将军靖越。
    洒了水的石砖地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沐芽抬头,看着敞开的木门外走进来的这位,磕巴道,“庄,庄姑娘?您这是……”
    “嘘,”食指比在唇边,瑾玮示意她悄声。
    沐芽忙起身,压了声儿道,“姑娘找我有何吩咐?”
    “与我一道骑马去,如何?”
    沐芽很惊讶,骑马?与你一道?虽说主子都可支使奴婢,可隔着府门、隔着宫门,庄家大小姐贴身使唤有丫鬟、还有专门的马场陪侍,怎么轮也轮不到她啊?难道……是哥哥让她来的?心里刚刚兴奋了一小下,沐芽就泄了气,怎么可能?哥哥来水芳楼比哪个都便宜,哪里用得求人带话?
    “庄姑娘,奴婢理当陪侍姑娘,只是,我不会骑马。”
    瑾玮抿嘴儿笑,“不妨事,你不用会。走啊。”
    说着拉起她就走,金枝玉叶,如此亲近,沐芽该是受宠若惊,可此刻只惦记着图纸,不知道甩开她是不是犯上的罪过?
    “姑娘,我不能去,主子这儿我还有活儿。”
    “哦?”瑾玮停了脚步,认真地看着沐芽,“怎么?公主有活儿给你?急么?”
    “倒不急,不过……”
    “不急的话我去和公主说。”
    瑾玮说着放开她的手就往外去,想着刚刚歇下的师傅,沐芽忙拉了,“不妨事,不是什么当紧的活儿。奴婢这就陪姑娘去,公主该不会怪罪。”
    瑾玮这才乐了,牵了沐芽的手就走。
    她的手细嫩光滑,纤纤如玉,沐芽很小心地把手上几处未好的裂口挪开,以免那上面的粗糙硌了她。前面的人儿一身粉嫩的薄纱,走起来像踩着云儿飘飘,带着淡淡的胭脂香,她轻盈得似一只欢快的蝶儿,偶尔回头瞧一眼,眼睛里的笑那么甜蜜。
    恋爱中的女孩儿大概都是这么美,带着一种特别的光泽,让身边的人都黯然失色。
    一直随她走出了如意洲,山林边方有小厮丫鬟牵了她的小玉马在候着,瑾玮接过缰绳吩咐了一声,“你们都回去吧。”
    沐芽吓了一跳,都回去?大小姐一个人骑马,还带了她这么一个连牵马都不会的人,这要有点事可怎么好?
    “庄姑娘,我……”
    “悄声儿,”不待沐芽说完,瑾玮便忙给她识眼色,“人多了就不便宜了。”
    神神秘秘的眼神,脸庞兴奋得红扑扑的,像个压不住心事的孩子。沐芽不好驳,只得随着她的兴致走。
    这一片山林外就是辽阔的平原草场,两人牵着马刚进了林子不一会儿,沐芽就看到了那个神秘的因由。
    一身雪白的薄绸袍,丝一样顺滑,随着他百无聊赖地在浓绿的树丛间走来跳去,十分显眼。一眼看到她们,英俊的笑容立刻绽开,大步迎了过来。
    “怎的这半日!”等得好是心焦,见了人,奕枫这心里竟是更耐不得,不由得就劈头盖脸地埋怨。
    “哼!”瑾玮撅了嘴,“走过去的呗,难不成要飞么?”
    哪里还顾得什么奚落,他只管看着眼前人。
    几日不见她像是又瘦了,不过在公主驸马身边似是过得安稳,头上不再是丫鬟髻,自己编了小辫子在头顶扎起花样,头绳顺了发丝垂下,像风中带了花瓣的铃铛,俏皮的小模样,没有一颗首饰,却是千金难承。只不过此刻小脸寡落落的,小月牙儿也有些乏,再不见曾经北五所那张扬的小性子。
    看着心疼,奕枫一把牵起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手心把她扯到了身后,对瑾玮道,“行了,你回去候着吧。”
    “不行!我要跟着。”
    “你跟着做什么?”奕枫不耐,“往芳园居去,我将才瞧见七哥一个人在亭子里看书,心不在焉的,等你吧?还不快去!”
    “呸!”一句话说得瑾玮满面通红,啐道,“最是个不知羞臊的,看我告诉娘娘去!”
    奕枫笑,“告诉母妃做什么?去跟你奕桢哥哥告状才是,他最心疼你!”
    “表哥!!”
    寂静的林子里,兄妹两个斗着人前绝不敢斗的嘴。沐芽在他身后站着有些无聊,手被他攥得好紧,血脉都要不通了,却也没力气跟他挣。随他去吧。
    这一场嘴仗,以瑾玮扬起小拳捶了奕枫一通告终。奕枫还是要她走,瑾玮不肯,“不行,若是娘娘知道……”悄悄看了沐芽一眼,抿了抿唇到底把后半句咽了下去,“我跟着吧,又不碍你们的事,否则明儿再不敢让你俩见面了。”
    信鸽儿成了个管事儿的,奕枫也是没法子,谁让七哥自那天山上回来就让他自己想法子,说再也不管了。为此,奕枫还跟他嚷嚷起来,可那位哥哥,纯粹一副铁打的心肠,打定了主意,任是你怎么胡搅蛮缠也不行。
    奕枫想想瑾玮也是怕惹人言,有她在总归好遮掩。横竖自己带着沐芽骑马远了,她还能追上不成?这便罢了。
    扶瑾玮上了马,奕枫拉着沐芽往自己的马去。不过十几步的路,忍不得,低头看着她悄声儿问,“这几日我想你呢,你想我没?”
    ☆、第69章 ,
    十几步的路走得磕磕绊绊,终于站到马前,沐芽这才抬头看他,“往后,莫再问我。”
    “嗯?”奕枫愣了一下,“何事啊?”
    “问我想不想你。”
    一个字一个字,她说得清清楚楚,眸中静静地映着头顶浓绿的树荫,小脸上一点羞涩都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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