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兰妡笑道:“她不知道我是转了性了,抑或出于一时的作弄,当然不肯浪费时间。”
    “穿过那片竹林就是西直门,门口的护卫虽少,他们未必过得去呢!”兰妩替那两人发愁。
    “用不着你我操心,武吟秋既然起了这个念头,找的人必定有几分本事。在宫里当差的哪能没有几条门路,那个不要命的侍卫必定有法子敲开那道门,出是出得去的,至于出去以后的日子,就看他们的运气了。”
    兰妩点头,“也是,不过既然自己选的路,是福是祸都得自己担着,只是奴婢倒想不到娘娘会成全他们。”
    小姑娘的眼眸闪闪发亮,厉兰妡知道她又被这种不切实际的爱情故事打动了,以为厉兰妡跟她一样同情。她不禁好笑,“我不是成全他们,而是成全自己,你试想一想,武吟秋尚在禁足之中,且为天子宫嫔,这下又是私逃,又是私奔,数罪齐发,认真追究起来,是谁失职?”
    兰妩很快想通其中关节,“如今宫务尽由贾淑妃执掌,自然是她治宫不力。”
    厉兰妡的嘴角愉悦地勾起,“所以,就该派一个从旁监守的人了。”她不再多做解释,转头朝那面色苍白的小太监道:“小安子,你做得很好,本宫让你留意湖心小筑的动静,你果然没有令本宫失望。”
    小安子仍紧紧地抿着唇,不发一语,这个人真是奇怪,得了表扬还是这副模样,仿佛外界的波动对他毫无影响。不过,既然他对自己有用,厉兰妡也就懒得去管了,厉兰妡转了转脖子,不枉她等候了几个时辰,总算亲自等到结果,她感到一种大功告成后的酸胀和惬意。
    天亮之后,湖心小筑发现同时不见了武更衣和一名侍卫,遂骚乱起来,消息很快上达六宫。萧越虽然不关心武更衣的存在,她跟人跑了,对自己总归是一种耻辱,于是派侍从追捕——当然,要静悄悄的,毕竟是一桩丑闻。
    而贾柔鸾也因为武吟秋的私逃,被冠上一个渎职的罪名——这对她实实冤枉,天知道一个人操持偌大的宫殿是何等辛苦!
    萧越可不会体谅她,连太后也觉得丢脸,不肯作声,于是厉兰妡顺理成章地被赋予协理六宫之权——贾柔鸾既然办事不力,总得有人从旁协助着。可巧厉兰妡的胎像也稳固,无需担忧过度操劳。
    至于甄玉瑾,她虽然不放心,却无力阻止——人人都知道那碗牛膝红花汤对她的伤害有多大,为了腹中的“皇嗣”着想,她势必得远离一切俗务。
    拥有协理六宫之权的厉兰妡当真如虎添翼,哪怕萧越对她不及从前亲厚,她也无需担忧,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最要紧的。加之有身孕作为护身符,众妃对她愈发亲切恭敬起来,来幽兰馆探望的次数也多到不可胜计,比较起来,甄玉瑾的墨阳宫反而门庭冷落,音声愈稀。
    兰妩看着虽为她高兴,有时候也担忧,“等甄贵妃生下皇嗣,娘娘手中的权力不还是得还回去?连贾淑妃也得退一射之地。”
    厉兰妡盈盈笑道:“未必,她这贵妃之位坐不坐得稳还是未知之数呢!”不欲兰妩深问,她转而问道:“陛下派去的人有结果了吗?那两人抓住了没有?”
    兰妩摇头,“没有,这半月来没有消息,想来早就无影无踪了罢。”
    厉兰妡乐起来,“想不到武吟秋找了个有本事的男人,带着她东躲西藏地还蛮有趣,看来陛下这回只能徒劳无功了。”她一点也不为萧越难堪,看着他吃瘪,心里说不定隐隐高兴,凭什么皇帝就能三宫六院、左拥右抱,既然这样,旁人对他不忠诚也是合理的报复。
    既然久无所获,萧越索性将那些人召回,对外只宣称武更衣因病暴毙,找了副空棺椁下葬——想来武吟秋爱惜性命,也不敢四处嚷嚷,丢他的脸。
    到了四月间,甄玉瑾和厉兰妡的月份都很大了,各自待在宫中待产,任凭外头草长莺飞、蜂围蝶阵,只不凑这份热闹。
    厉兰妡养胎之余,闲暇还帮着贾柔鸾料理后宫琐事,她本就不笨,素日对这些事又分外留心,学起来就更快,欠缺的只是熟练度的问题。于是和贾柔鸾一齐,将宫务处置得井井有条,连太后也挑不出错漏。
    甄玉瑾同样繁忙,为了那个莫须有的皇嗣,她简直劳累到十分,这一日更是百上加斤——因为这是她的产期。
    甄玉瑾在寝殿之中焦急地踱着步子,两扇门紧紧掩着,她将手按在隆起的肚腹上——里头塞着的簸箩令她尤其难受,她连声道:“娘答允了今天将东西送过来,怎么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小芙在一旁搀着主子,虽然跌倒了也没事,她还是得做出仔细的架势来。小芙深深劝解道:“娘娘放心,夫人一定不会食言的,说了必会做到,荷惜姑姑已经去宫门口接应了,想必等会儿就能有消息。”
    如是劝了三五回,甄玉瑾总算肯安静些,小芙看着昔日风度幽雅的主子如今这样焦躁惶惑,不禁有些同情,“其实娘娘何必费这番吃力不讨好的功夫呢?瞧瞧这些日子,您瘦得多厉害,奴婢看了都心疼。”
    甄玉瑾眼下挂着两个乌青的圆圈,两眼直勾勾的,恨不得吃人一般,“话已经说出口了,难道还叫本宫缩回去吗?你这会子充什么事后诸葛!”
    原来假孕的人脾气也一样暴躁,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虚假的安胎药吃多了,弄得跟真的一样。小芙背地里吐了吐舌头,勉力笑道:“可是娘娘也不必这样着急,算起来月份还没到呢……”
    “自然是越早越好,拖得越久只会越危险,”甄玉瑾哼了一声,“何况既然要生,就该抢在厉夫人前头生下来,不然岂非又让她压了一头?”
    小芙不意到这种关头她还有心思使心斗气,不禁瞠目结舌,好容易才又说道:“其实照奴婢看来不必这样麻烦,既然厉夫人有孕,娘娘不如在生产时暗做手脚,夺了她的孩子过来,岂不是方便得多?况且原是陛下的子息,也名正言顺。”
    甄玉瑾面无表情地说:“你以为那厉兰妡是傻瓜?她那里多少人看着,且她经验丰富,人又警醒,岂是那般容易的事?反而本宫这里做点手脚容易得多。”
    她幽幽叹道:“横竖陛下不来,旁人的眼睛也跟着厉夫人转,本宫这里门可罗雀,反而成了一件好事了,真是笑话!”
    没有人笑,小芙听在耳里,只觉得尴尬又伤感,只得把头转向窗外,装作全神贯注地盯着外间动静。
    终于,荷惜一阵风似的进来打破了尴尬,她手里提着一个硕大的篮子,想必重坠得厉害,她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口里也发出微微的喘息声。
    小芙匆忙将门窗掩上,确保无人可以看到房里动静,遂转身问道:“怎么样?”
    荷惜小心地将竹篮放在地上,擦了擦汗,“还好,我假说家乡亲眷送了些时鲜瓜果来,带到墨阳宫给娘娘尝鲜,他们也没有追问,只是这篮子重得厉害,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提回来呢!”
    甄玉瑾挺着那个簸箩做的假肚子走近,觉得弯腰都有些费力,她努力撑着身量,焦急道:“快打开让本宫瞧瞧!”
    “娘娘放心,夫人答应的事是一定不会出岔子的。”荷惜笑着,将篮子里覆着的一层厚实蓝布掀开,里头果然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裹在绵绸做的襁褓里,煞是白嫩可爱。
    甄玉瑾看了自是欢喜,只是看那孩子一动不动,又觉得有些奇怪,“怎么他这般安静?不似才出生的婴儿模样。”
    小芙在一旁笑道:“想必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路上颠簸都能睡得这样香甜。”
    荷惜到底谨慎一些,她小心地将襁褓揭开一点,伸出一根春葱般的玉指到婴儿唇上,探他的鼻息。
    她的脸色骤然变得死白难看,像一堵刷了劣质粉垩的墙——这孩子竟已没了气息!
    ☆、第79章
    甄玉瑾脸上同样死灰一片,她整个人恍恍惚惚,连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只知无意识地问道:“死了?”
    “嗯……”荷惜的回答里带着哭腔,饶是她在宫中多年,经验丰富,这一时也不知是何滋味。
    甄玉瑾扶着额头,情不自禁地倒退两步,荷惜忙搀住她,惶然道:“娘娘,您别晕哪!”
    甄玉瑾定了定神,甩开侍女的手,重新走到篮子旁边,两眼直直地看着襁褓中的死婴。
    荷惜看主子这副六神无主的模样,很担心她会因此而发疯,怯怯地问道:“娘娘,现在该怎么办?”
    没有回应。
    荷惜以为她没听见,正要斗胆再问一遍,就听甄玉瑾咬牙切齿地说:“怎么办?自然是要生下来。”
    “啊?”荷惜和小芙齐齐望着她,眼里俱是错愕,几乎以为甄玉瑾真疯了。
    幽兰馆中,厉兰妡挺着肚子卧在贵妃榻上闭目养神,十分惬意,这几天忙碌惯了,偶尔的清闲也是一种享受。
    她听到那个消息时眼睛因震撼睁得老大,甚至隐隐带着厉色,“你说甄贵妃生了?”
    兰妩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厉兰妡坐不住了,“甄贵妃的月份比本宫还短些,怎么生产得这样快?”她忽然觉得有点发晕,事情出现得这样突然,她甚至未想好应对之策,就被甄玉瑾捷足先登了。
    兰妩忙道:“生是生了,可惜那孩子没福,一出生就没了气息。”她语气里带着些微怜悯,“甄贵妃那样精心养着,太医原也说一切安好,谁料到会是这样……”
    厉兰妡责备地瞪她一眼,怪她不早说,心底却越发起了疑窦:她本就对甄玉瑾的身孕持怀疑态度,如今突然生,又突然死,不是她没有同情心,实在此事值得推敲。
    厉兰妡迅速地起身披衣,“随本宫去墨阳宫看看。”将出门口,她想了想又道:“你让拥翠去将吴太医请来,就说本宫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到了墨阳宫,聂倩柔等几个热心的嫔妃已先至了,厉兰妡四下望了一回,却不见贾柔鸾的身影——这个女人一向最喜欢凑热闹的,怎么这样大的事也没过来?
    聂倩柔悄悄将她拉到一旁,指着床边的角落道:“甄贵妃伤心得不得了,我瞧着竟像有些疯魔了,旁人劝了也不肯听,妹妹你还是不必过去了。且你有着身孕,还是谨慎些好。”
    聂倩柔倒是一片真心为她考虑,厉兰妡轻轻推开她的手,含笑道:“多谢姐姐好意。”
    她还是款款走上去,费力地弓着腰道:“贵妃姐姐,你不要太伤心了……”
    甄玉瑾半蹲在地上,衣衫松松垮垮,鬓发也乱了,的确是刚生产过的模样。她头上珠钗尽皆卸下,青丝如瀑垂落,将怀中冷冰冰的襁褓遮得严严实实,旁人只能隐约瞧见一张小脸的轮廓。
    她没有回应厉兰妡的话,只从无数森竖的发丝中睁眼望了一望——这美人此刻看来竟像个女鬼。
    厉兰妡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强笑着伸出手去:“贵妃姐姐,你抱累了吧,不如让我替你抱一抱可好?”她想趁机看看那孩子的情状。
    伸出的手臂僵硬地支在半空中,场面一度非常尴尬。荷惜在一旁垂泪解围,“夫人莫怪,娘娘从方才就是这副模样,谁说话都不理。”
    “原来如此,是本宫失察了。”厉兰妡无奈地退回,聂倩柔悄悄道:“看,我就说没用。”
    “陛下知道了么?”
    “这样大的事,谁有胆子去说,只有淑妃娘娘统率后宫,不能不担起这个责任,我也叮嘱了她,让缓缓开口,别惊着了陛下。”她挽起厉兰妡的手,“咱们还是别在这里了,看着怪凄惨的,我是待不下去。”
    的确凄惨,可惜阻挡不了厉兰妡追寻真相的脚步。
    萧越死了个儿子,自是悲痛不已,吩咐了隆重下葬,而甄玉瑾在经历了最初的几天失常后竟渐渐好转起来,强支着病体举办丧事,众人看了纷纷落泪。
    连兰妩也感叹,“还以为甄贵妃这下会真的疯掉,谁承想还能好,她也算得坚强了。”
    厉兰妡冷笑道:“她若是真疯了,这贵妃之位岂不要拱手让给别人,协理六宫之权更是再也收不回来,她没有那么笨。”
    忽报吴太医来此,厉兰妡忙命请进来,开门见山地问道:“吴大人,我命你查验的事可有眉目了?”
    吴太医抹了一把汗——不知为何,他每回来幽兰馆总捏着一把汗,“甄贵妃不许人靠近,好在做法事的人里有妙殊师父,她引微臣悄悄看了一眼……”
    “可瞧出什么来了?”
    “那孩子倒瞧不出什么异样,不过微臣觉得……年岁上似乎不大对,”吴太医谨慎地说,“甄贵妃是早产,才七个多月,照说身量看起来该瘦小许多,可是那棺木中的婴儿——他分明已经足月!”
    “可以肯定么?”厉兰妡可不想错失良机。
    “微臣胆敢肯定。”吴太医这一回的态度倒很斩截。
    “这样就好。”许多天来,厉兰妡第一回 露出笑容,她另想起一事,“那孩子究竟怎么死的,你可知道?”
    吴太医摇了摇头,“身上没有特别的伤口,也不像服毒,只是脸色有些微青紫,不知是运进宫的途中呼吸不畅,还是被人用被褥等物有意闷死。”
    倘若是意外而亡,那甄玉瑾的运气未免太背了,但若是被人有心设计,那个人又会是谁呢?厉兰妡的心中埋下一个疑团。
    甄玉瑾假孕一事很快就被揭发,不止棺木被起出来重新查看,连她身边的紧要宫人也被捉去暴室审问,熬不住刑,最终只有水落石出。
    萧越自然龙颜大怒,下令将甄玉瑾降为婕妤,禁足墨阳宫,终身不得出去。
    这结局对甄玉瑾而言自然是晴天霹雳,可是落在外人眼里,萧越不啻手下留情,到底是欺君的大罪,按理该夺去性命,最少也该废为庶人,这处罚还轻了。
    连兰妩也背地里嘀咕,“甄婕妤假孕争宠,并意图混淆皇室血脉,陛下只是将她降位禁足,连墨阳宫也许她住着,这是忌惮甄家么?”
    丞相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介文官,有什么好忌惮的?厉兰妡道:“恐怕是留有余情才对。”
    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瓷瓶中插着的一只玫瑰,只有水,它当然长得不及园中那般茁壮,但仍在苟延残喘。厉兰妡仔细地将娇艳的花瓣一片片剥离下来,留神不碰到恼人的尖刺,“你莫忘了,之前霍婕妤一事,陛下可疑心是我指使的呢!”
    她说这句话的口吻十分平静,完全听不出一丝生气的意味。
    兰妩不解,“然则甄婕妤已被证实是假孕,此事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那只能证明我没害到她,并不代表我没有害人的念头,”厉兰妡叹了一口气,“不巧,别人都是这么想的。”
    她想她一定是怀孕怀得脑子坏掉了,才会亲口向萧越求证这个问题。那时萧越就在她帐中,窗外是迷蒙的月色,房内是隐约的烛火,一点微红的光晕打在他脸上,使他看起来平易近人,而有着无限的心事。
    萧越淡淡抬眸,“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
    厉兰妡的眼神坚定而执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萧越看着她,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果然还是疑心的,厉兰妡说不出心上是什么感觉,不知为何,这一回她非常执拗地想证明自己的清白,“臣妾没有。”
    他信了,然而只是部分的相信,“那末,即便霍婕妤非你指使,你这些年就未害过一次人吗?”
    厉兰妡说不出话来了,她当然不能说有,更不好意思腆着脸说没有——看来她高估了自己脸皮的厚度。她只能勉强笑道:“在这宫里的人,又有哪一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清白无辜的?”
    萧越叹道,“是啊,人人都不无辜,如有必要,人人都可以狠下心害人,可是朕只关心一件事——”他凝视着厉兰妡黑湛湛的眼眸,“你曾经所下的狠心,究竟是为了你自己,还是为了朕?”
    今晚的萧越着实古怪,净问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厉兰妡本来清醒都被他搅得有点糊涂了。她的笑容已有点发虚,“这两者有区别吗?”
    “当然不一样,”萧越缓缓拉起她的手,放到自己强健的胸口上,“朕很想知道,你对朕,是否有过一丁点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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