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宗恪将盒子打开,里面装满了红豆糖。
    可是他不想要红豆糖,他想看她一眼。他小心翼翼地对奶娘说:“我能亲自去给小郡主说一声谢谢吗?”
    奶娘犹豫了一瞬,楚月兮性子很孤僻,难得她愿意帮这个小子。反正也没人会管这个院子,她就点了头。
    楚月兮在花房里。
    她跪坐在湿湿的泥地上,伸着小胳膊,去捡一朵掉落的月季。
    从方宗恪的角度恰巧可以看见她捧起那朵月季时,眼中的心疼。
    方宗恪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没想到你居然是郡主,那个……刚刚的事情谢谢你!”
    方宗恪以为她还是不会理他,却没有想到她静静看了他一眼而后摇了摇头。
    方宗恪心里忽然染上了几许莫名其妙的欣喜!他挖空心思地找话题:“今天是你母亲的生辰宴,你怎么不去呢?”
    “她不是我母亲。”楚月兮的声音很轻,如风似絮。
    “你不是哑巴!”方宗恪震惊地看着她。
    立在花房门口的奶娘也是一惊,楚月兮极少说话,若是王爷不在府里的时候,说不定十天半个月也吐不出来一个字。
    楚月兮已经低下了头,拿起一个剪子将那朵凋零的月季修修剪剪,减去外层枯萎的花瓣。
    方宗恪挠了挠头,又继续找话题:“那个……你今天的衣服比之前好看多了!”
    楚月兮垂了一下眼睛,黯然一闪而过。
    久到方宗恪以为她又不会搭理他的时候,她忽然说:“父王回来的时候,她们就会给我套上更好的衣服。”
    楚月兮站起来,将修剪好的月季交给奶娘,走了出去。
    方宗恪望着她离开,然后挠了挠头,他没听懂。
    后来,他又借着跟父亲来王府送货的机会见了楚月兮几次,几乎来四五次能偷偷见到她一次。
    她已经不会用那种疏离的目光看着他了,偶尔会留一些糕点,每一次都有一盒红豆糖。
    这般过了四年,等到方宗恪十二岁的时候就不方便在王府里乱跑了。他想了法子,借用给小郡主送首饰的借口正大光明地去她的院子。当然,他既然是这般明目张胆的过来,是不能见楚月兮的,只能将东西交给奶娘。
    偶尔,楚月兮会推开窗户,静静看着他。
    他心里就满满都是欢喜。
    时日久了,方宗恪从奶娘哪里打听了许多楚月兮的事情。慢慢知道她的母妃已经去世了,之前方宗恪刚见到她的时候,她就是在给她的母亲守孝。
    他还打听到楚月兮小的时候不是如今这样总不说话。她虽自小就性子过分文静,倒是没有如今这样孤僻。
    直到她的父王和母妃当着她的面吵架,她的父王转身离开以后,她的母妃抱着她,哭到声嘶力竭,然后一把匕首寸寸刺入心窝。
    下人们冲进来,看着五岁的她被溅了一身一脸的血。那些血已经凝了,贴在脸上特别难受。
    方宗恪越发心疼她。
    一边觉得她仿若天边的皎月高不可攀,一边又觉得她太可怜,恨不得替她承受那些痛楚。
    后来的几年,楚月兮的奶娘开始帮着方宗恪偷偷溜进来。
    没错,私会。
    所幸楚月兮的院子向来很少会有人来。
    很多时候,方宗恪只是安静地守在她身边,看着她拾弄花草,看着她喂兔子,又或者听她弹琴。
    方宗恪正值少年时,向来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可是每次守着楚月兮的时候,心里就会跟着静下来。哪怕他们两个人好不容易才见了一面,也时常由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说。
    古怪,却又那么融洽。
    方宗恪十四,楚月兮十三的那一年,有一次方宗恪望着漫天飘落的桃花瓣,忽然说:“月兮,你会跳舞吗?”
    楚月兮原本坐在桃花下歪着头看一本书,闻言,她抬眸静静看了方宗恪一瞬。
    方宗恪忽然后悔了,他怎么就胡乱说话呢。她是郡主怎么可能随便跳舞?
    然而楚月兮点了点头。
    抬腕低眉,舒云挥袖,青丝雪裙,披帛生风。
    方宗恪不由站了起来,他听见自己的心一声赛过一声的跳动,逼迫他一步步靠近她……
    一阵风吹过,忽然吹落了楚月兮脸上的面纱。
    楚月兮惊呼一声,惊恐地望着方宗恪,她一双明艳的眸子里瞬间溢满了泪水。她转身跑开,落荒而逃。
    仿若第一次相见。
    方宗恪也愣住了。
    他原以为楚月兮是因为性格本来就很孤僻的缘故,才因为害羞遮了脸,却没有想到她右边脸颊是手掌大的胎记。红色的胎记从她的右眼一直向下,占据了她整个右脸,甚至穿过下巴,消失在玉颈。
    方宗恪马上反应过来,他追上去,门却被关上了。楚月兮的奶娘无奈地对他摇头。
    自那以后,楚月兮就不肯再见他。
    方宗恪日夜都会想起她的眼睛,她不爱说话,可是望着她的眼睛,他就是能知道她未说出口的千言万语。
    那一日她用噙了泪的眼睛惊恐的望着他,只是那一眼,方宗恪就知道她所有的害怕、担心、卑微和在意。
    是他不好,是他没有及时拉住她,让她跑开了。
    方宗恪开始一次次求奶娘带话让他再见她一次。终于在第一场雪后,他再一次见到了她。
    她穿着一身茶白的袄裙站在红梅树下,修剪着枝桠。她的动作是那么缓慢,好像悠闲自在一样,可是她却不小心剪坏了一朵开得正好的梅,败露了她的紧张。
    方宗恪笑着走过去。
    楚月兮的动作一顿,继续修剪。
    方宗恪夺过了她手里的剪子,扳着她的肩让她面对着自己。
    楚月兮想要强自镇定地望着他,就如以前一样,可是她做不到。纵使所有人都叫她丑八怪也没有关系,她完全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他们伤不了她。可是她惧怕在方宗恪的眼睛里看见嫌恶。
    她只能慌乱地低下头。
    方宗恪抬手,将她脸上的面纱摘了下来。
    楚月兮猛地抬头,又匆匆向右偏着脸,只用左边的脸对着方宗恪。
    方宗恪轻轻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右侧脸颊上的胎记,他的动作那么轻,好似手下轻轻抚过的是这个世上的至宝。
    楚月兮垂着的眼一点点抬起头,静静望着他。从惊慌,到逐渐平静,再到带着点泪的璀然笑意。
    他一句话不用说,她便已经懂了。
    守在外面的奶娘心里跟着焦急,实在是这段日子楚月兮实在是过得不好。原本这几年,她慢慢开始爱笑起来,就算她还是不怎么爱说话,可是嘴角总是带着几许笑意。
    身为她身边最亲的奶娘全看在眼里。
    方宗恪从花房里出来,奶娘急忙进去,就看见楚月兮望着一树的红梅傻傻地笑。
    奶娘长长舒了一口气,可是下一刻又将心悬了起来。她最开始帮忙掩饰方宗恪和楚月兮见面,不过是因为楚月兮实在是太孤单了,而恰好楚月兮不反感方宗恪的接近,甚至和他说话。
    可是……楚月兮是不可能嫁给方宗恪的。
    纵使她容貌有损,纵使她性子不好、生母早亡,可她毕竟是卫王的女儿,还是卫王唯一的女儿。
    因为卫王和她的生母争吵,进而使得她的生母在她眼前自尽,卫王一直有些心疼这个女儿。
    他很少留在卫王府,甚至一年半载才回来住小半个月。他回来的时候,府里的人就会对楚月兮特别好,恨不得都在卫王面前讨个好立个功。可他不在的时候,谁会在意一个父亲不在,生母早亡,又容貌有损性格孤僻的她?
    根本不需要苛待她,冷着就行了。
    更何况,楚月兮并不喜欢府里的人对她太熟稔,反而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方宗恪和楚月兮的私会终究还是被人发现了。
    “楚月兮!你还是不是我卫王府的女儿!”
    “你就这样自甘下贱跟一个商户家的小子私会!我要是你都活不下去!”
    “身为卫王妃,我不能看着你败坏我卫王府的名声!”
    卫王妃大怒。
    她之前一直不怎么管楚月兮,毕竟她是继妃,而楚月兮又是已故卫王妃的女儿,得卫王宠,又是个本身特殊的。
    她懒得管她,恨不得她自生自灭。可是如今让她抓住了把柄,断然不能轻饶了他们!
    更何况私会这等事情实在是脏人眼!
    她指着楚月兮,嫌恶地说:“瞧着你像个心善的,又是个规矩的,没想到竟做出这等荒唐的事情来!”
    她又指着方宗恪:“来人啊!将那个胆大包天胆敢觊觎郡主的混小子乱棍打死!”
    “不要!不要动他!”楚月兮第一次对卫王妃说话,第一次求她,第一次向她下跪。
    王妃愣了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站在她身边的嬷嬷轻咳一声,卫王妃这才反应过来,她一直忽略楚月兮的存在,如今看她这么一跪,心里忽然想立立威,以她继母的身份。
    “月兮,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他做下这样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留他性命。你也不要再替他求情了!”
    “来人啊!还磨蹭什么!快把他乱棍打死!”
    本来这种行刑的场面是应该将人拖下去的,可是卫王妃看着楚月兮落泪的样子,心里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就让家仆当场行刑。
    楚月兮跪在她面前哭着求情,可是她浑然不动。
    “月兮,不要这样,回去吧,回你自己的院子里去。”方宗恪已经遍体鳞伤,却仍然对她露出温柔的笑。
    楚月兮忽然止了哭,她深深望了卫王妃一眼,忽然起身,抢过侍卫腰间的佩刀横在脖子上。
    “郡主!”
    “郡主你做什么啊!快把刀放下来!”
    “等父王回来了,他会以为是你逼死了我。”楚月兮冷冷地看着卫王妃。
    王妃心里逐渐爬上一丝寒意。
    不管卫王是不是宠爱这个女儿,她只要落下一个苛待原王妃遗女的罪名都是不贤惠,更别说是逼死了她!
    “把刀放下来,有话好好说!”卫王妃的脸色有些不好了。
    方宗恪又何尝不是惊了,自楚月兮抢了侍卫的刀,他的心就悬了起来。他急忙说:“月兮!小心着点!被伤着了!快,你回去,别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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