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园梗着脖子,理直气壮问:“为什么!”难道还要非法囚禁我不成?
    西门庆朝她作了个揖,赔笑道:“娘子想哪去了,实在是因为……因为,这个……”朝外面出声的地方指了指,“人家不知怎的,总觉得我不肯交出产业,为的是自己花天酒地,天天和……和娘子一般的人……风流快活。”几个字说得昂首挺胸正义凛然,“娘子若出去让他们瞧见,那咱们可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啦。”
    潘小园居然无法反驳,只得随着他留在私人包厢里欣赏免费曲艺表演。
    嚎唱很快变成了男女二重唱、三重唱,唱词里又夹杂着“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我知道你他娘的就躲在这儿!”“奶奶个熊,这些、这些、这些……都该是我们的!什么鸟客人,还敢……哎呀呀呀,哇——”那调子突然变了,“哎唷,哎唷……”
    玳安兴奋得大声敲门:“爹,爹,东京来的那位客人看不下去,说阳谷县民风也太淳朴,让人欺负到脑袋顶儿拉屎都不带吭声儿的,今儿替你教训一下不识好赖的刁民——已经让他的护卫出手啦!嘿,爹你真该出去瞧瞧,痛快!”
    西门庆双眼一亮,低声道:“赶紧去派来旺儿、来兴儿拉架,两边都道歉,好好谢谢客人。老太太那边,她们想不走也不成,直接拿十贯钱打发了。”
    分派得井井有条,仿佛这些计划早就在他心里想好了。口气虽然厚道,但潘小园还是不免注意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精光。
    多完美啊,在众客人面前留下一副良善好欺,同时又不怕花钱的形象。攀上蔡京这棵高枝儿,虽然风光无限,但同时也相当于在东京城平白多了无数政敌。用这件事,向东京方面传递这样一个讯息:我只是个人傻钱多没本事的冤大头、土包子,可以来敲我竹杠,别找我麻烦!
    玳安连声答应,还是禁不住问:“真给……十贯?”
    “叫你去你就去!”
    “可是,爹……每次他们来闹,咱们都是几个钱打发完事……”
    自己的小厮如此不开窍,西门庆有些恼火,冲口道:“我说给多少就给多少!再问,这钱你掏!”
    玳安连忙答应着走了,边走边心疼得唏嘘。十贯钱啊,自己都从来没领过这么大方的赏。
    而潘小园也被这番豪阔手笔镇住了。十贯钱直接扔给叫花子,就算是打水漂还能看个乐呵呢。假如自己是阳谷县知县,说什么也得把这事修进县志里。
    反观自己,为了那三十贯的军令状,天天早起晚歇,跟武大斗智斗勇,胸累小了,腿跑细了,脑子里也塞满了无聊的柴米油盐,人都傻了。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西门庆看着她半是痛惜,半是羡慕的样儿,忍俊不禁,起身笑道:“娘子这是瞧不起我呢?几千几万贯的礼物都送出去了,还在乎这点儿残渣碎屑?怎的,你还替我心疼不成?”
    说着一只手伸出去,自然而然地搭在她身子一侧的小柜门上。两个人就隔着两尺了,又闻到了他衣服里的古龙涎香气。
    潘小园意识到门口的玳安走了,不自觉地一缩,他却命令:“别动。”轻轻推了推她肩膀,手指把柜门里一坛摇摇欲坠的东西推回去,才看着她的紧张样儿,笑着解释道:“譬如娘子身后这些珍稀药材,是我前日刚派人从北方辽国进的货。方才要是让你哗啦一下子碰碎在地上,你猜猜,你得赔我多少钱?”
    潘小园头皮一紧,瞬间想象出了五六种破产卖身的凄凉下场。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面前又被他堵严实了,生怕再碰下来什么瓶瓶罐罐,只好假装蜡像,僵着不敢动。
    西门庆察言观色,立刻明白了她心里的担忧。故作惊讶,问道:“娘子家里,总不至于连三十贯钱都拿不出来吧?”
    微微靠近,声音低了些,揣度的语气:“娘子今日破例出门,来敝府送东西,也是因为迫切需要挣钱吧?”
    潘小园觉出气氛有些不太对,做出不畏强暴的眼神,回看他,“大郎在哪里,我要回……”
    西门庆笑意荡漾开去,摇着头,仿佛是在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武大,又是武大!他有什么好,值得你这般拼命给他挣钱?嗯?”
    几乎所有阳谷县居民,背地里说到“武大”这个名字时,都带着些许戏谑的语气,就连郓哥也不例外。有时候潘小园在场,那种说笑话的语调会被刻意压下去。都是乡里乡亲,毕竟不会当面给人难堪。
    然而此时此刻,“武大”两个字从西门庆口中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赤裸裸血淋淋的嘲弄和厌恶。他眉梢微抖,一边唇角斜勾起来,仿佛这两个字本身就散发着一股子臭气。
    能当着武大老婆的面这么说话,除非他已经确信,武大夫妻两个貌合神离,潘氏娘子根本对她的丈夫没有一点情意。
    看着面前少妇那一瞬间的无动于衷,以及立刻涌上脸颊的、有些刻意的愤怒,他就知道自己没猜错。
    她怎么可能真心爱那个三块豆腐高的矮子!
    之前的那些欲拒还迎、躲躲闪闪,不过只是顾忌她自己的名声罢了。这也难怪,女人家扭捏,怎样都不会主动,但这并不代表,她心里不想着点别的。
    狭窄的储藏室里,突然便多出了一屋子暧昧气息。
    他底气上来,继续试探:“还是说,娘子有什么不得不攒钱的……难言之隐?告诉我,你需要多少?”
    潘小园活了两辈子,头一次让男人这么近距离地欺身俯视,心里头有些不听话乱跳,半是害羞,半是气的。平心而论,西门庆生得一副好面孔,长眉细眼,高鼻薄唇,就连一根手指头也散发着风流倜傥的气场。倘若不是顶了这个名字,她觉得自己稀里糊涂陷进去,也未可知。
    只可惜,伴随这个名字的,是她记忆里一连串不可描述的各种段落,有不少还是和自己的……再好的皮相也给污了。
    干脆拉下脸皮,做出一副市井小人的嘴脸,嬉笑着道:“没错,我们两口子五行缺钱,都是见钱眼开的货。大官人既然知道奴家爱数钱,还霸者我不让走干什么?我们穷人家耗不起,还得回去做炊饼,赶晌午的集呢。你耽搁我一刻,我就少赚半贯钱呢。”
    说完,直接拨开他的手臂往外走。西门庆自然料到她会抹不下面子离开,依然笑嘻嘻用胳膊挡着。随即“啊”了一声,缩回去。这女人居然不打招呼,上来就用指甲!
    他不屑动手动脚的去拉,哼了一声,道:“就你们那点芝麻大小生意,累成狗,也挣不到玳安一天的零花!”
    咒她挣不到钱?潘小园背后甩给他一句话:“谁叫我们天生两副破锣嗓子,学不会去别人家讨债号丧呢。”
    西门庆又好气又好笑,小娘子伶牙俐齿起来倒是别有一番风味。她这叫破锣嗓子?外面那只百灵鸟得气得找棵树撞死。
    胸有成竹地抛出最后一句:“跟我做生意,我保你一天赚三十贯。”
    门口那个见钱眼开的货果然被这句话震慑住了,脚步快了又慢,最后犹犹豫豫的停下来,回头:“一天……三十贯?做什么生意?”
    三十贯,两万四千钱。就算是做皮肉生意的丽春院小娘,也达不到这个价码吧?难道他是真心诚意地要合作?
    西门庆顺手摸了个小药盒,手里把玩着,笑道:“当然是正经生意。前几日,有个三十贯的单,本要许给别人,但今日我和娘子一见如故,娘子又缺钱,若要让给娘子,倒也未尝不可。”
    三十贯钱,直接可以还清武大所有的欠债,军令状结束,再也不用被他缠着嘿嘿嘿。潘小园觉得暂时信他一下也无妨,于是点点头。
    “不过,要让我对那边出尔反尔,好端端的机会让给外人,我也很难办。娘子……最好要补偿我点什么,对不对?”
    果然没两句就原形毕露。潘小园心里冷笑一声,反正自己站门边上了,随时可以跟他告辞。外面的丝竹鼓乐还在不眠不休地响个不停,宴会还远没有结束。西门庆不至于为了自己,抛下外面所有客人吧……
    于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随口问:“要什么?”
    西门庆也在揣度她这句问话的真诚度。两个人半是暧昧、半是剑拔弩张地对峙了一小会儿,他突然笑了。
    “紧张什么。你以为我会在这种地方……”
    潘小园厚着脸皮翻了个白眼。
    西门庆笑道:“娘子老拿眼神儿刮小人,小人惶恐之至。我的要求也不高。小人自小学了些看骨相面的本事,每一个生意往来的相识,都要先细细的给她看个相,才能确保开业大吉。恭请娘子闭上尊眼,数十下,再睁开。这段时间里,让我心无挂碍,好好瞧瞧娘子的容貌。”
    这个要求有点奇特。静静的让他看上十秒钟,相面?可不太体面。
    还没等她表态,西门庆又补充道:“娘子放心,这事你知我知,绝对不会传到这屋子外面去。只要娘子答应,走了这个过场,往后预祝咱们合作愉快。”
    潘小园揣摩着他的意思。这补充的第二句简直欲盖弥彰。他想要的,大概不限于静静看。
    她点点头。豁出去了。没心没肺地一笑:“好啊,我同意了。三十贯钱,大官人不要言而无信。”
    西门庆又惊又喜,十分没有水准地失声重复道:“你答应了?”
    潘小园微微一笑,果真闭上了眼。
    立刻就感到古龙涎的香气慢慢接近,直到隐约感觉到呼吸吹着额头的碎发。停顿了一刻,信心满满地继续前进。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种撩妹手段,在自己笔下已经写出花样来了。男主假借相面的借口哄妹子闭眼,趁机来一个偷香啄玉。眼前一片漆黑的妹子五感格外灵敏,又不敢违规睁眼,只能心情忐忑地度过剩下的时间。
    这种桥段写起来顺利,可真正实施起来,变数可就多了。潘小园感到头顶的热气渐渐踟蹰不前,仿佛在进行着什么艰苦的抉择。
    潘小园不是不紧张,头皮有点发紧,又深呼口气,默默从一数到十,果断睁眼,看到的是一张带着难以言喻表情的面孔。
    她嘻嘻一笑。西门庆退后两步。
    “娘、娘子……你怎么,怎么吃了……”
    潘小园惊喜地一拍手:“大官人果然是麻衣神相,连我吃了什么都看出来了!”低下头,朝他飞快地一福,讪讪笑道:“谁叫今年的菜价那么贵呢,自家吃不起,方才在府上厨房里的时候,看着切了半盆子葱蒜,嘿嘿,忍不住拿来过过瘾,吃个够本。大官人不介意吧?要是心疼了,多少钱,我赔你?”
    新鲜的葱蒜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到了这会儿,才慢慢显出杀伤力。潘小园从肚子到嗓子都一阵阵的烧,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人肉炸弹。自毁形象她不怕,要放飞就放飞个彻底。
    再来个诚挚的微笑,露出不多不少八颗牙。西门庆又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已经抵着药柜子了,不由自主地伸手掏摸那根古龙涎的串绳。
    “所以那三十贯钱的生意单子……”
    西门庆快哭了,连连向门口使眼色,“娘子,咱们出去谈,出去谈。”
    潘小园大惊小怪一张嘴,不依不饶地问:“出去干什么?刚才不是说得好好的吗?大官人给我相过面,咱们就谈生意,三十贯,敢问是炊饼还是银丝卷儿?”
    西门庆狠狠盯了她一会儿,“开门。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第27章 芙蓉亭
    潘小园顺手拉开了门,跨了出去。西门庆一副喜迎解放的神色,踱着方步落荒而逃。
    玳安刚刚帮着把穷亲戚打发走,正扶着一棵老槐树喘气儿。西门庆招手给叫了过来:“去叫人给武家娘子备香茶。她渴了。”
    玳安答应着去了,神色疑惑,大约还不明白自家大官人何时变成了她的起居保姆。
    两个人离着一臂距离,各怀心事慢慢走。潘小园这才发现,原来女宾所在的后厅近在咫尺,就隔着一堵隐蔽的灰瓦矮墙。敢情西门庆方才带着她绕圈子呢。
    两个丫环笑容可掬地打开帘子。酒肉酣声转变成了莺歌燕语。院子里沿墙盛开一排腊梅,红红白白花团锦簇,那股子沁人心脾的香气让潘小园自惭形秽。当中一座小小亭儿,悬着个小匾,上有西门庆手书“芙蓉亭”三个字。家人媳妇、丫环使女一水儿排开。围屏锦帐之内,频有推杯换盏之声。一个眼尖的小丫头叫一声:“老爷来了!”
    锦帐里立刻扑棱扑棱飞出几朵五颜六色的花儿,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齐刷刷一蹲:“老爷万福!”
    中间混着个酸溜溜的声音:“老爷可终于想起来瞧我们了!”
    西门庆挥手笑笑,声音和蔼:“都回去坐。我只来喝杯酒,外面的应酬还没完。”
    潘小园全身犯尴尬,悄悄往旁边挪了两步。上一刻还在撩她,这会子却来跟她秀后宫?不是太理解这个男人的脑回路,后宫质量越高,越显他有钱有魅力?
    被簇拥在中间的少妇面如银盘,脸似满月,耳垂上甩着两串镂金芙蓉坠子。一身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收拾得齐整无比,一抬手,露出右腕子上一串漆黑明亮的佛珠。
    潘小园伸手抚平自己麻布裙子上的一道道褶儿,又摸到自己耳朵上八文钱一对的廉价耳环,悄悄给摘了下来。
    那少妇跟西门庆见了礼,将潘小园不住眼打量了一番,但见一双清泠泠杏子眼儿,粉黛不施,般般入画,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噙着笑意问道:“不知这位妹妹贵姓,怎生称呼?”
    西门庆笑道:“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你们惹不起的货!”
    几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家主犯什么神经呢。好在玳安及时接茬:“大娘不知,这位是贩熟食的武家娘子,诸位今儿的主食都是她家供应的。爹特地给请进来跟各位娘见一面,往后各位有什么吃食要定的就来找她,这来来往往的岂不是方便多了?”
    潘小园心里对西门庆的算盘已经门儿清了。方才没让他撩痛快,反而呛了一鼻子味儿,这是在不声不响的报复呢。感觉四面八方一道道复杂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自己脑门子上就写着“暧昧”两个字,大家各怀心思,看她这个“准妹妹”怎生表现。
    当即堆出一副笑来,袖子掩着嘴,白手帕一甩,夸张地一惊叹:“这位是大娘子了?哎哟哟,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说话都细声细气的,可不会是没吃饱吧?这就是大官人你的不对了,银丝卷儿五文钱一个,你嫌贵就换一部分炊饼嘛,每个人多分点儿。面子比不上里子,哪有饿着自家人的?我又没漫天要价!”眼睛一瞄,又自来熟地拉上人家袖口,手指头摸了一遍,啧啧赞叹:“这布料,这花纹!阳谷县怕是买不到这种,得去大名府吧?得多少钱一匹,我猜最少得两千文!——哎唷不得了,耳坠子是纯金的吧?得多重?啧啧啧多有福气,听说纯金的指甲掐一下会有印儿,娘子你介意不介意,我就轻轻的试一试儿……”
    话还没说完,旁边就已经花枝乱颤忍笑一片。依稀听得低低的“村”“土”几个字。西门庆尴尬地咳嗽一声,玳安会意,连忙打断:“我说武家娘子,大伙儿还没见礼呢……”
    对面的大娘子是个没脾气的,不动声色把袖子从潘小园手里抽回来,微笑着道了个万福:“娘子果真是难得一见的直爽性格儿,月娘这厢有礼了。玉萧,看座。”
    潘小园大大咧咧的还礼,直勾勾的目光将一众莺莺燕燕一一扫过去。其中一个高挑美人居然被她看脸红了。
    “大客户。”她心里告诉自己,“这些才是真正的大客户。”
    西门庆大约也觉得没面子,只坐下喝了一杯酒,就借口去外面应酬客人,起身走了。吴月娘带头依依不舍地送行,还说:“少喝点啊。”
    潘小园屁股没离开椅子,灌了十几杯香茶,这才敢开口说话,开始跟一众姐妹套近乎。
    西门庆领个邻家美女来跟大伙混眼熟,用意不言而喻。潘小园刚刚出现在芙蓉亭,就感觉到周围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仿佛使劲拧出几滴水来就能直接蘸饺子吃了。这时候不管她怎么努力澄清,也只能是越描越黑,把“争风吃醋”坐成既定事实。
    只好再次牺牲自己的形象,王婆附体,一通乱嘈。众家眷见老爷带来的居然是这么一个市侩村妇,心里的戒备一下子去了大半。知道西门庆平日里品位高雅,这位炊饼小娘子么,不过是图她个新鲜,肚子里没货,也长久不到哪儿去。
    于是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氛烟消云散,几个乐伎舞娘重新拉开架势,吹拉弹唱好不热闹。芙蓉亭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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