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三娘又是一声冷笑:“可以啊!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让我杀下山去,求之不得!”
    宋江一副痛惜的语调:“你那是胡闹!这规矩是有些复杂,上次时间仓促,恐娘子没能完全记得,今日我再跟你说一遍。你要挑战的三个好汉,其中一位,由我们梁山兄弟毛遂自荐。第二位,是晁盖寨主、吴、朱两位军师、还有我商议后推举;第三位,是你自己指定。三场比武,只要你胜得两场,就算你胜了梁山,往日的仇怨一笔勾销——当然,你也不许再来找梁山的麻烦。到那时,你再要下山,便没人敢拦你杀你。娘子,宋江真心保你性命,你也不是看不出来!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
    “规矩我记得清楚,用不着宋头领再说第二遍。”
    “那你这次,是同意了?”
    扈三娘不答。小黑屋内灯影闪烁,似乎是她反复踱着步子。
    宋江道:“娘子?”
    扈三娘长久才叹了口气,依旧什么都没说,似乎突然神游物外了。
    宋江又等了多时,才说:“既然娘子不反对,那么宋江就说一说这次的安排。今日咱们单独会面,一切还都有商量的余地。等得计划最终敲定,公布全山,那宋江可就没有说话的份儿了。”
    扈三娘有些不耐烦,说道:“我知道!你请讲便是,我听着。”
    宋江依旧不慌不忙,笑道:“那好。我梁山兄弟们自知不如你的多,剩下的也不愿和女子交手。毛遂自荐的只有一个,便是矮脚虎王英兄弟,那日你也见过的……”
    扈三娘听到王英的名字,呸的往地下啐一口,大笑道:“我的手下败将,还敢再来!”
    宋江微笑:“娘子也不是不知他的意思。王英兄弟么,在某些方面,确实有些……小瑕疵。你要是想再教训他一次,宋江虽然不敢为其他人夸口,但我是不会拦着的。”
    潘小园听得简直入迷了。宋江居然没有像书里那样,乱点鸳鸯谱给王英做媒,而是似乎……也看不太上这位矮版西门庆,盼着他栽跟头似的!
    感觉到武松胸膛微微一颤,似乎也是憋住了一个笑。王英是什么货色,他虽然尚未亲见,但那封歪歪扭扭的“情书”已经说明了一切。现在他完全不后悔把那封信烧了——也算是跟宋江同心同德了一回。
    扈三娘显然认为宋江语出惊人,消化了一刻,才说:“宋头领真的……不太护短。”
    宋江笑道:“秉公行事,何谈护短不护短。这第二位梁山推举的好汉嘛……上次我来时,还没定人选,后来又匆忙出山,未曾回复于你。这次我们已经商议好了,特地来向娘子告知。”
    扈三娘毫不在意,“是谁?”
    宋江却不答,先笑道:“既然是我们推举,那可就不会给娘子留面子,自然是拣厉害的上。以男欺女,算不上厚道。”
    扈三娘大笑:“倒怕你们送脓包来!”
    “好,娘子是爽快人!这次新上山的多位兄弟,也要给他们一个立功的机会。我跟军师商议过了,鲁智深武松都是能打的。但……”
    他说到一半,自己忍不住一个笑,“但智深法师生性慈悲,满口说什么洒家不欺负女人,也就只好算了。你准备着,对阵武松兄弟吧。”
    扈三娘满不在乎,随口说:“随便你们。”
    “好。那就这么说定。”
    而外面潘小园感到武松全身一颤,从头到脚重新僵起来。耳朵贴在他下颌,甚至听到他在轻轻的磨牙。她简直要忍不住回头看他的表情了。
    听宋江的口气,他倒挺确定,武松不介意欺负女人?
    真不愧是被武松叫大哥的人物。
    而武松简直一口浊气憋在肚子里出不去,突然发现一只手箍在潘小园腰上,似乎有点太紧了,连忙给她放松些,把她钱袋子也放开。但怀里的人哪哪都是柔软的,他这么近乎强迫的用力禁着她,简直是对宋江那个印象的最好的呼应。
    而她在干什么?微光下,看到一只纤细的手慢慢举起来,没什么大幅动作,只是点在她自己光洁的脸颊上,点出个圆润的小坑儿,然后轻轻刮了两刮。一句无声的嘲讽。
    他终于忍不住,慢慢凑到她耳边,极轻极轻的,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这、事、我、不、知、道!”
    说完立刻闭嘴,连呼吸都屏了好一阵,确信没人听见这一点点声响。
    潘小园哪敢再动,一肚子话不敢说出来,突然觉得,那几个字把她的耳根吹得好烫,半个身子都烧起来,几乎烧得化了。本来用胳膊用力撑着,和他撑出那么三分两厘的间隙,这会子也突然手软,力气全消,慢慢滑在他怀里。
    一瞬间,武松的呼吸急了起来,变得烫。他的胸膛起伏不定,胸腔里的鼓点,打在她后背上。
    黑暗里,他忽然伸出手,捋过她鬓角一束不听话的发丝,轻轻别到她耳后去。
    一个指尖儿的压力,却似乎燃了条引线,从耳根到后脊梁骨,自上而下噼里啪啦的炸开来,让她整个人瑟瑟发抖。盼着这酷刑尽快结束,又怕他再一触碰,碰出别的难以预料的后果。
    好在他并没有别的动作,手指轻轻的悬在她耳边,拇指食指搓了两搓,掩耳盗铃地搓掉指肚上沾染的清香气。
    好在宋江的谈话似乎也接近尾声。扈三娘要挑战的第三位好汉,是由她自己选。
    扈三娘沉默不语。
    宋江试探着说:“我梁山的兄弟,你也见过大半了。若是还有些叫不上名字,我可以……”
    扈三娘打断他:“何必费那力气?我……我……我已经、想好了……”
    话说到最后,骄傲的语气突然弱下来,让别人怀疑她到底有没有真的想好。
    宋江继续问:“娘子真的想好了?不会还是那……”
    扈三娘咬着嘴唇,慢慢说:“林冲那厮,我要跟他打。”
    宋江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的语气:“怎么非要他,你打不过的。”
    “不是让我自己选么?”
    “那你也不能……当初你连败我梁山七位好汉,你选谁不行!林冲是唯一胜过你的那个,他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功夫又是克你的,当日你在他手底下,熬过十招没有?你选他,你……你不是找死么!”
    扈三娘不为所动,语气居然说不出的忧郁,“那我也要他。宋头领不必再劝。若是再败于他手下,我也认栽!——况且,另外两个,还未必如何呢。”
    宋江似乎在连连摇头,“我看你也未必能赢武松。莫说他赤手空拳打死过大虫,前一阵,明教十高手一起围攻他,据说也没占得多少便宜,反被他撂倒三四个。扈三娘,宋江冒犯问一句,你是比那大虫厉害呢,还是能跟明教十高手比肩?”
    扈三娘默然无语。
    “你换一个。就算输了武松,你也能两胜……”
    扈三娘咬牙开口:“我心意已决,若输了,那便算是命,我扈三娘死而无憾。”
    “你这是把自己往死里逼!你选谁不好,你……”宋江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低声提示:“以往接受断金亭三战的好汉,他们自选的那位,一般都是吴学究……”
    扈三娘竟有些哽咽,斩钉截铁地说:“林冲。”
    第75章 9.10
    灯影沉寂,月光斜洒,空气里浮着木叶声簌簌,深夜的虫豸喁喁低吟。
    宋江已经走远了。小黑屋里的灯灭了又亮,依稀听到扈三娘在里面长吁短叹。
    潘小园头脑发懵,汗湿透了前胸后背,一滴滴的带走了身上所有的力气。直到双臂被重新挟得紧了,武松一跃而起,将她带离那块光光的岩石,一落到平整草地上,就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把她轻轻推开,自己退两步——好像方才那么久,一直抱的是一汪烫手的水。
    他脸色有点奇怪,眼半闭,仿佛是痛,仿佛刚被什么人无声地揍了一拳。
    潘小园居然也完全不敢看他,最好是就地挖个洞,直接通到水泊里,把自己浸上一整夜。两人面面也不敢相觑了,各自看一边。
    小黑屋里,扈三娘忽然冷笑一声:“外面的可是梁山的朋友?身手倒是不错。宋江听不到,以为我也听不到?”
    声音细微,恰好能透过房屋后面的板壁,而不让守在前门的小喽啰知觉。
    武松神色这才慢慢回复正常,虽然明知看不见,还是朝扈三娘的方向一拱手,低声答道:“武松冒昧,今日是凑巧路过,身不由己,休怪!”
    这是告诉她,他并没有事先和宋江通气。但一上来就自报家门,用意也十分明显。
    扈三娘低声道:“武松,嗯,你就是武松。我哥哥以前常提你的名字。没想到你也让梁山笼络来了。”
    武松被“笼络”这个词挑起一丝火气,话音冷淡了些,说:“你休要激我。来日相见,各自使出十分本事便是了!”
    “你倒不在乎和女流之辈动手?”
    “只要你手中有刀,有何不可?”
    扈三娘忍不住笑起来,低声道:“好,好,比那些假仁假义的‘好汉’爽快!”沉默片刻,又说:“外面应该不止一个人吧。另一位朋友呢,是……姓林还是姓王?”
    潘小园觉得脸蛋还残余着烫,一边双手贴在脸上降温,好一阵,才意识到扈三娘说的是自己,心里面只浮出两个字:高手。
    她觉得,跟这位梁山第一号大美女对话,自己怎么也得有些高手的风范,再不济,得像武松一样气场十足,留一个霸气的第一印象。
    可鬼使神差地,出口第一句,却变成了:“扈三娘你知不知道,林冲已经……有娘子啦。”
    扈三娘静了片刻,轻轻“啊”了一声。
    武松完全不明白潘小园为什么甩出来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由得朝她看了一眼。眼神只是在她下半边脸掠了一圈,马上又转头看别处了,嘴里补充一句:“不过林冲娘子已经去世好一阵子了。”
    他自知潘小园和林冲没什么交集,林冲娘子自寻短见这事也就没跟她说。眼下听她说“林冲有娘子”,感觉有必要纠正一下事实。
    这回轮到潘小园大惊失色。不是因为林娘子的死——这点她早有心理准备——而是她根本就想把眼前这个人一拳捅到悬崖底下去!
    “你……”她一把揪住武松往下扳,踮起脚,贴着他耳朵,用最小的声音,咬牙切齿地训了他一句:“你多什么嘴!”
    武松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多嘴,更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惹得她暴怒,连反抗都忘了,弯着腰,又补一句:“我亲眼看见的……”
    潘小园简直想咬他。平日里装逼装得好像智商逆天,今天却没从扈三娘的几句话里听出弦外之音?也难怪,纯直男,注孤生!
    不过话说回来,也只有女性同类,能第一时间从扈三娘那轻轻的“林冲”两个字里,迅速还原出一个悲壮且旖旎的战火情歌来吧。
    扈三娘是祝家三庄里的第一猛将,巾帼玫瑰,才貌双全,原本许配给祝家庄的祝彪,可惜后者早已化为李逵手下的炮灰。扈三娘本人飞马出战,两口日月刀,一条红锦索,几乎全无败绩,不知多少嚣张的梁山糙汉都折在她手下。她甚至曾一度把宋江追得无处可逃,险些以一人之力团灭梁山军团。
    只可惜,功败垂成,一队军马挡住了她的路。领头的,是林冲。
    扈三娘以为可以像解决其他男人一样,快速解决面前这个豹头虎目的八尺男儿。可是交手了才发现,她此前对战过的所有男人,请教过的所有武师,甚至那个什么未婚夫祝彪,都成了渣渣。
    只不到十招,就让林冲的蛇矛逼得无路可退。她身子轻,林冲也许是顺手,也许是想省事,直接把她提过马来,丢在自己身前,纵马凯旋。
    不知道骄傲的她,在那一刻,心里经受了怎样的狂风骤雨。但可以确定的是,林冲丝毫没有把这个漂亮妹子放在眼里。他挟着她,一言不发地驰回营地,只说了两个字:“绑了。”
    还不是对她说的。
    过不多久,消息传来,扈家庄满门被灭。凶手叫李逵,林冲和他称兄道弟。
    扈三娘那颗心里最柔软的部分,就此被戳得鲜血淋漓。
    她为什么宁可搭上命,也执意要和林冲对战?潘小园似乎明白了,又觉得猜不透她完全的心思。也许,她只是想和林冲最后再见上一面,记住这个唯一战胜过她的男人。
    潘小园觉得,自己那一句“林冲有娘子”,虽然不一定能扭转她心中的倔强执念,但最起码,能起到个提醒的作用,提醒她作为女人的骄傲和尊严。
    非得在林冲手下再找一次死,梁山上不全是傻子,难道没人会看出点门道?宋江几次三番地劝她放弃,还得遮遮掩掩躲躲藏藏,显然是早就料到了这种可能性。
    可是你武松多什么嘴!
    武松从没见过潘小园这种要吃人的表情,心里也急得莫名其妙,衣领被她拽得吱吱作响,急忙裹住她的拳头,用力从她手里挣出来,听到轻轻的一声痛叫,这才意识到,对面的女人不是扈三娘。
    潘小园又憋屈又委屈,用力狠狠瞪了他一眼。
    武松还没表态,小黑屋里,扈三娘终于开口,声音幽幽的:“原来如此。原来他娘子去世了。难怪,难怪他……”
    藏不住的心疼,只有女人间能懂的语调。
    那个人若是已有妻室,还对她不屑一顾,倒还没什么,死心就是;眼下看来,他明明孤身一人,只因为心里有另外一颗珍珠,从而对其他珠玉再不多看一眼。这样的男人简直是毒药,缠上了,再也下不去她的心。明知是饮鸩止渴,偏偏义无反顾。
    潘小园见木已成舟,扈美人也不是好忽悠的,只好低声说:“反正,你这是跟自己置气,不值得。”
    扈三娘微微笑道:“不后悔,便是值得。那我更要去会会他了。武兄,还有这位姐姐,你们请回吧。四更天时,这里会换一拨岗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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