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文恭显然也对包道乙的来临毫无预料,吊儿郎当的神色收敛了些,朗声道:“江南明教什么时候也来北方的地盘活动了,道长这趟迷路,可迷得有点太远了吧。”
    江湖规矩,一个地盘有一个地盘的老大。梁山好汉除了那次纯属不得已的江州劫法场,从未涉足南方地面;而江南明教不好好的在西湖里泛舟采菱,却派人频频来北方体验生活,心思未免不纯。
    而包道乙不给史文恭面子,立刻跟他针锋相对:“当然是晓得你们曾头市有动静,不然阿拉如何有空来山东吃沙子?史施主,贫道告诫一句,阿拉江南人狡猾,不好骗个。侬要是想平平安安下梁山,最好识时务,帮阿拉合作,勿要一直想着吃独食,老没面子个……”
    潘小园见包道乙没注意自己,小松了一口气,心里思忖,他这句“跟阿拉合作”的“阿拉”,既然是在梁山的地盘上说出来的,应该是指明教和梁山的联合势力。也就是说,明教打算和梁山联合造反?
    至于揭竿的过程中谁当老大,双方的意识形态、宗教冲突怎样调和,倒不忙定出规矩来。历史的教训告诉大家,要想对抗朝廷,江湖人必须拧成一股绳,搁置争议,共同造反,才有可能成功。
    看晁盖的意思,似乎并不反对?而如果史文恭被监禁在梁山,有了明教相助的晁盖,攻打曾头市时,会不会因此而逃脱那枝命运之箭?
    史文恭神色依旧镇定,看着晁盖,道:“那好,晁寨主既然不愿意接受史某的条款,那么某立刻收拾下山,不再叨扰。失陪了!”
    言外之意,梁山既然不愿被他史文恭利用,又何必为明教所用?他史文恭好歹也是梁山请上来的客人,买卖不成仁义在,大伙好聚好散,还不成吗?
    但这话之不要脸,就连鲁智深也听出来了,大喝一声,骂道:“这贼厮鸟敬酒不吃吃罚酒,方才让你下山,你赖着不走,现在想走,当梁山是客栈呢?洒家们还不让了!”
    史文恭狠狠瞪了和尚一眼,这人听风就是雨,有架打他就幸福。
    又远远看看潘小园,盼着小娘子给他说两句好话。他有点后悔贸然闯她院子了,可此次总不能无功而返。但潘六娘能说都都已说了,不在场证明也给他发了,怎么看怎么也算是仁至义尽。
    至于她为什么突然冒出来一句“万万不可攻打曾头市”,史文恭看不透,或许是看出了他史文恭不简单。但就算是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岔,也立刻让公孙胜这贼道装神弄鬼,含糊过去了。
    史文恭再想朝她使几个眼色,远程统一一下战线,冷不防背后一阵钝痛,提醒他老实点。他龇牙咧嘴一番,轻轻骂道:“公报私仇么?”
    武松不理他。
    晁盖听不惯史文恭和包道乙这几句转弯抹角。眼看远处已经飘起了一缕炊烟,天色朦朦胧胧的开始亮,不多时就会有大批兄弟闻讯赶来。他觉得再啰嗦也无济于事,该拍板定事情了。
    “大伙休再多言。这位史文恭史兄虽是梁山客人,到底意图叵测,暂且请在山上住,等我们探明曾头市的底细,再行裁定去留。包道长,你们若是愿意相助此事,我梁山领情,但……”
    “晁大哥……”潘小园紧张得快哭了,顾不得包道乙,终于细声出来,有气无力地做着最后一次尝试:“这位史官人方才对奴家说的话,要不要先详细对大哥说知,再做决定……”
    没等晁盖发话,包道乙瞅她一眼,从木疙瘩上站起身来,哈哈一笑:“原来女施主在这里,勿碍事,这位史大施主,嘴里说出来的也勿见得就是真的。阿拉明教这里,倒也得到了一点关于曾头市的小情报,不如让贫道对晁寨主讲个明白,好伐?”
    史文恭那张俊脸立刻微微变色,欲言又止:“你……”
    包道乙跟他比贱,笑吟吟的继续道:“哪能,侬还要灭我的口不成?我还一定要讲,譬如讲你们那曾家五虎,十年前……”
    话音未落,周围十几人齐齐惊叫:“小心!”
    但除了这两个字,也来不及说出别的什么。所有人眼一花,眼前人影一闪,史文恭双肘向后一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扭转身,右手两指直取武松双眼。武松早就紧绷着弦,叫声“不要动!”仰面避过,一手格架,一手将刀鞘一捏,刀跳出来握住,刷的一道白光,擦着史文恭喉咙,一寸之距,堪堪闪过,脚下玉环步同时扫他下盘。这一招过后,才有人反应过来,鲁智深一声“直娘贼”,醋钵儿大的拳头终于落了下去。
    史文恭这一下却是障眼法,一击不中,纵身跃起,竟是拿鲁智深的宽肩膀做了挡箭牌,足尖在他后背一点,把鲁大师踹到武松面前,自己大鹏展翅般飞出包围圈,空中随手一捞,手上已经多了一柄不知哪个小喽啰的腰刀。
    公孙胜和朱贵立刻护在晁盖左右。包道乙勃然变色,后退两步,手握剑柄。晁盖使个眼色,小喽啰分出一半,站定包道乙身后。
    史文恭却没有如众人预料的那样,落在包道乙面前实施灭口。身形在空中转了个弯。此时武松刀锋跟来,当的一声打掉史文恭手里的刀,第二刀便砍空了,一声怒吼,寒气逼人。
    武松此时方才发现,史文恭之前跟他对的那几招完全是隐藏实力,眼下才算是全力出手,周老先生当年的得意高徒,速度之疾,力量之狠,似还隐隐在他之上。
    “岳兄弟!”
    只有极少数人认清了史文恭的意图。岳飞一个箭步,将后面小潘姐姐挡在角落里。他上山时没带武器,双手摆出架子。
    而潘小园背贴墙壁,眼花缭乱,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只听岳飞大叫一声,紧接着扑扑两声闷响,武松怒喝,公孙胜、包道乙两柄宝剑同时出鞘,嗡嗡有声,晁盖大叫住手。再就是自己一声完全不受控制的尖叫,后心一紧,脖颈被往后一拉,喉咙口抵上两根冰凉凉的手指头。
    耳后极近处,一声推心置腹的叮嘱:“娘子别挣扎,否则模样不雅。”
    第121章 1129.10
    史文恭接着声音提高,带着笑意:“武松,刀收回去。”
    天知道他是怎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六个字。武松的刀尖已经削进了史文恭肩头,入肉一分两厘,细细的血丝慢慢渗开来。
    但那刀也再不前进分毫。潘小园三魂七魄在空中游荡了好一阵子,此时才一一归位,眼珠子向下一望,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见。周身不知何时浸透了冷汗,腿发软,又不敢倒,生怕自己挪动一个芝麻粒儿大的空间,就被他来个一失足成千古恨。
    鲁智深愣了,拳头慢慢放下,大约不相信这世上竟有如此快的人。四下看看,发现地上倒着一个,赶紧给提溜起来,提出一连串轻微的呻吟。
    武松面色铁青,极慢极慢地收了刀,眼中仿佛燃着熊熊大火,将史文恭包围起来。目光极快地掠在潘小园脸上,那一张被三个火把映着、却惨白如雪的面孔,给她一个坚定的眼神,余光再一扫,牙缝里轻轻迸出几个字:“岳兄弟,你没事?”
    岳飞让鲁智深扶起来,擦掉嘴角一滴血,倔强摇摇头。
    武松心里面一锅热油。还是低估了史文恭,或者说,高估了岳飞的能耐。他惯性使然,认为周老先生的嫡派高徒,底子又那么好,纵然强不过自己,总是个值得托付的水平。孰不知岳飞从来无缘被老先生教授武功,眼下功夫造诣依旧有限,放在梁山,也就是个中游上下,大约能跟蒋敬打个平手。
    要让岳班长在乱战中保护一个手无寸铁的百姓,的确不是什么艰巨的任务;但若是史文恭打定了主意要来抢小潘姐姐这个软柿子,那他除了自求多福,没有什么别的选择。史文恭没有一招把他杀了,算是认他作为“同门师弟”,手下留情。
    晁盖脸色极其难看。对不会武功、无冤无仇之人动手,已经是大大违了江湖惯例。以史文恭的名气身份,谁料到他会出这招?
    老大哥手指着史文恭,喝道:“宵小之徒,竟敢出手暗算,以男欺女,算哪门子好汉!快把她放了!我们饶你不死!”
    史文恭冷笑:“当我傻么?”
    除了武松那一刀,眼下大伙后知后觉,四面八方,最起码十几条白刃将他围在中央。这还不算另外十几个拳头脚尖,更没考虑即将闻讯赶来的大批梁山好汉。史文恭本事再大,也是寡不敌众,没法插翅飞出去。放掉手里这个唯一的小小筹码,但凡梁山这群人不按江湖规矩来,把他无声无息的灭在这小院子里,再一封锁消息,估计就能成为年度江湖第一悬案。
    还好这院子里不止梁山一拨人。史文恭压低喘息,狠狠说一句:“包道长,这可都是你逼的!”
    也算是提醒一句晁盖,有江湖朋友看着呢,你们别想玩人海战术。
    包道乙显然也没料到史文恭的功夫如此精进,更没料到那位武松“师妹”如此脓包,居然连反抗都没反抗,就让他轻轻松松的控制在手里。朝潘小园投去一个嫌弃的目光,冷笑一声。
    “侬要怎么样!”
    潘小园魂魄归位,心脏重新开始砰砰跳,思考能力慢慢回了来。她拼命个自己定心,自己这条小命对史文恭来说还暂时有些用处,以他的本事,也不太至于手滑。暂时死不了。
    凝固了许久的呼吸终于吁了出来,腿上站稳了些,不过冷汗就控制不住了。张口,舌尖全是涩,声音七绕八拐的有点变调。
    “史官人,周老先生可曾……可曾教导你,对……手里没刀的白、白丁,也能动手么?”
    史文恭哈哈一笑,声音转狠,全无往常的轻浮滑头:“所以他不是我师父了。”
    潘小园头一次后悔自己没能发狠练出武功,直到现在,十个俯卧撑还是天方夜谭,更别提让武松教些别的。倘若如今的自己真的是“梁山好汉”编制,有全山的“义气”护身,史文恭拿自己开刀前,起码会再稍微三思一下。
    她也头一次切身体会到了所谓“江湖人”的能耐。史文恭看似文文弱弱的一名儒将,手底下却是铜墙铁壁,只两个手指头,就让她动弹不得,稍一挣扎,全身难受——这还是他未必使了全力。相比之下,此前武松也曾搂过她、拽过她、让她别乱动,现在看来,简直是在跟她过家家。
    武松刀尖不离史文恭脖颈三尺,一滴滴往下滴着血。牙齿轻轻磨着,看得出,竭力收敛着即将失控的情绪。
    “姓史的,我数三下,给我放人。”
    史文恭微微冷笑,手指在潘小园脖颈轻轻一拂,她吓得一闭眼,浑身鸡皮疙瘩。
    “放人可以,密信给我,让我下山。”
    武松眼色一暗,还没说话,那簌簌发抖的人质先细声细气来一句:“开价太高,奴家并非梁山好汉,只是……只是个帮工算账的,不值那么多!”
    史文恭轻轻一笑,低头在她耳边,极低的音量,轻声反驳一句:“是么?在晁盖眼里,娘子是不太值钱,但旁人呢,可不一定。”
    “一!”
    潘小园被他说得脸上一烫,小心翼翼抬头,看着对面武松神色。
    倘若眼神能杀人,他面前已经是个万人坑了。武松难道真的会傻到,为了自己,无条件的交出周老先生托管的、能让天下大乱的密信?
    她告诉自己要有点气节,武松将这信保管了十年,期间被追杀成狗,差点死了多少次,也没放弃……
    仿佛是呼应她这个念头似的,武松面目如冰,看也不看她,“二。”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面色冷静得可怕,仿佛史文恭手里不是一个大活人,而只是从什么地方摘下来的一朵花儿。
    潘小园反而有些定心。不知怎的,心头涌起一阵奇怪的感觉:要是武松慌了,那才是自己真正该倒霉的时刻。
    晁盖双眉一轩,略一沉思,又看着公孙胜,眼中有些催促的意思。后者明显一筹莫展,握着宝剑,朝老大哥为难地摇摇头。
    这其中意思,潘小园觉得自己看明白了:眼下态势,寻常武功已经奈何不了史文恭,,是时候祭出些道法妖法来扭转局面。
    而公孙胜的抱歉之意也很明显:没魔了,要攒一会儿。
    晁盖回复镇定,终于表态,果然如同史文恭所料:“史兄未免算盘打得太好,拿个妇人家要挟,就想让梁山唯你马首是瞻了不成!潘小娘子,我梁山好汉义气为重,没有向人低头的时刻,你莫怕,别丢了咱们梁山的气概!”
    摆明了让她时刻准备为山寨利益牺牲。换了晁盖本人,为了兄弟,他也能毫不犹豫的出血出命。因此他也不觉得这个命令有多不妥。甚至若是换了大多数他的好兄弟,这句话是连提醒都不用提醒的。
    潘小园深知老大哥性格。事关梁山尊严,他当然不能为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子,向史文恭这个江湖败类低头。否则传出去,他趁早辞了老大哥的位置,回东溪村种地去。
    甚至已经有小喽啰跃跃欲试,想要趁机偷袭史文恭。武松眼一瞪,把他瞪了回去。
    史文恭冷笑:“好,看来晁寨主是不在乎手下人性命的了。反正史某这次上山,本就是豁出性命,到现在也没流点血,某自己都很惊讶呢。”
    喉头的手微微收紧。潘小园立刻呼吸不畅,不由自主地睁大眼睛,眼泪出来,伸手去抓他的手,哪里撼得动。
    武松目眦欲裂,不太敢看那张微微胀红的小脸,咬牙片刻,突然伸手入怀,用力一扯,旧布包托在手掌里,封口处连着跟断了的线。
    “信给你,我要人。”
    史文恭微微冷笑,眼睛紧盯着那布包,忽然说:“给我看看里面的东西。”
    大约也已经听说了包道乙被偷梁换柱糊弄惨了的事迹。武松毫不犹豫,单手一拉,手指头夹出两张陈旧的黄纸。
    史文恭眼睛一亮,低声道:“好。”
    这一来一回只用了片刻。此时大伙才意识到武松的意图。晁盖厉声叫道:“武松兄弟,别冲动!”
    包道乙也慌了:“喂,侬做什么!”
    潘小园想叫一声“武二哥别冲动”,声音卡在喉咙里,出不来。
    晁盖朝左右使个眼色。朱贵和鲁智深立刻一左一右围上去。武松空闲的那只手轻轻一推,朱贵跌了两丈远;而鲁智深则有点犹豫,一只手搔着光头。要拖住武松,看着史文恭杀人么?
    史文恭不浪费一刻时间,右手从潘小园喉咙口放开,伸手就是一抄。
    手指刚碰到那根断绳,武松突然五指一松,那布包垂直落下,正落在他伸出的脚面上。与此同时,兔起鹘落,铁掌突然欺近,掠过潘小园头顶,直取史文恭咽喉最柔软的地方。潘小园几根乌发瞬间被削了下来。
    史文恭一惊,右手还在半空呈抓握状,不及回手格挡,只得左手放开潘小园后心,向上架住了这招致命攻击。武松立刻抓住她胳膊,用力朝自己身边一扯,叫道:“过来!”
    潘小园纵然毫无战力,也知道拼命往武松那边一扑。身子刚纵出去,还没抓紧他,突然脚底下一绊。包道乙方才徒手削开的半个木疙瘩,正横在她脚底下,黑灯瞎火的谁都没看见。
    机会稍纵即逝。她一个踉跄,只觉得后心一紧,顷刻间腾云驾雾,等睁开眼,已经身在院墙外面。史文恭哈哈大笑。
    “武松,往后我要是再信你的话,就把我那史字倒过来写!”
    潘小园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一边骂一边带哭腔。
    “史文恭,往后我要是再信你一句话,我他娘的不姓潘!”
    史文恭瞬间回复了文雅端方的语气:“别叫,不然杀了你。”
    潘小园立刻住口收声,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脖子上那只手。
    史文恭微笑:“瞧,这句话你怎么信了呢?”
    潘小园:“……”
    此时院子里的人方才一股脑涌出来。天大亮,百鸟争鸣。史文恭转头看看背后,似乎也有几队喽啰赶过来。时间已经拖得太久,再没法搞突然袭击。他决定退一步,见好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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