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哈哈大笑。
    燕青这个“领队”确定了身份,剩下的人就好办多了。金大坚将自己的作品最后看了一眼,从“画皮”里找出另一张,笑道:“至于潘娘子么,要是不介意做张闲的浑家,这里有现成的,年纪么似乎也差不多……”
    金大坚也知道小娘子不是扭扭捏捏放不开的,因此大胆提议一句,看她反应。
    而潘小园余光瞄瞄燕青的颜,居然觉得这个场景十分诱人。要是自己真成了燕青的对象,大冬天走在街上都不用穿棉袄,一路上羡慕嫉妒的目光足够给她保暖的。
    跟武松走一起就没这个效果。武二哥在前面一开路,大部分人应该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
    于是恬恬静静地“嗯”了一声,也有那么点故意的心思。再瞥瞥武松,面不改色没意见。
    于是金大坚开动,一边念叨着好久没给女眷办过假证了,手有点生。
    临近完工的时候,武松终于忍不住,忽然冷不丁来一句:“她又不会方言,装夫妻迟早让人生疑。”
    金大坚一愣,搔搔头。
    潘小园不敢接话。偏生孙雪娥觉得他这话里有逻辑漏洞,奋不顾身地插嘴:“那也不一定!远嫁的媳妇可多了去了,过去我那……”
    武松冷冷道:“那她一整套身世,你给编?”
    孙雪娥没话了。太勉为其难。
    好在燕青善解人意,赶紧站起来,瞥武松一眼,摆手赔笑道:“武二哥说得是,假话编得越多,越有自顾不暇的风险。况且如此一来,行走上路多有不便——要么,做小乙姐姐行吗?”
    潘小园:“……”
    论年纪,燕青比她大上一年,但仍旧一口一个姐,让她更是觉得惶恐。
    武松却点点头,觉得这主意不错,让她坦然受着。
    潘小园看着燕青那张祸水脸,却又不禁想:他究竟有多少好姐姐?
    金大坚又搔搔头,为难道:“如此,就得是个姓张的娘子了,我找找……”
    潘小园不由得哀怨地看看武松。出次任务,自己的姓都丢了。
    武松忍着笑,帮她说了句话:“姑表姐妹也可以啊。你这里有姓潘的吗?”
    金大坚一愣:“没。”又不是什么遍地走的大姓。
    潘小园刚想说没事,金大坚捋着两撇鼠须,忽然三角眼一亮:“倒是有个姓武的女子籍簿,籍贯是金陵建康府……”
    武松一乐,笑道:“就它了,用这个吧。”
    潘小园不客气地白他一眼。谁稀罕姓你家姓了?
    拍板定事情:“金先生,就写奴家姓潘,反正是跟在小乙哥的身份后面的,又不用太繁冗。”
    她作为依附于燕青的“女眷”,名字又不需要公之于众,不管是浑家还是姐姐还是表姐,确实都用不着一个单独的身份证明。
    武松见她要毛,假装没说过这话,转过头去研究萧让手里的狼毫笔,眼见笔走龙蛇,写好了。
    第三个便是武松。还没等金大坚发问,他先提要求,语气略微蛮横:“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别让我装什么张闲李闲。”
    燕青夸张地做了个委屈脸。这算是把他剔除出“大丈夫”的行列了。
    潘小园嗤的一笑:“那容易啊,你去用那姓武的女子的身份就好了,缺什么首饰钗环我借你。”
    本来一句打趣加报复,话说出来,却平白觉得周围一冷。萧让皱眉看她一眼,连连摇头。其他人也都有些捏把汗的意思,小心瞧武松的神色。
    潘小园立刻明白了,脸一红,恨不得把这话收回去。当今世风,毕竟觉得女子低人一等,这个玩笑并不好笑。
    好在武松并不以为忤,他也用不着通过“不做女人”来找自信,一本正经地回她一句:“你见过我这么高的女人么?”
    潘小园跟他说正经的,柔声道:“你不是随行的镖师么?大伙都还叫你二哥便好,算是代号。只是别说出姓来。”
    这年头镖局子流行代号,也算是避免江湖冲突、寻仇。譬如赶镖之时,一扯嗓子:“虎哥彪哥,看好了车子,揍他奶奶的!”——倍儿有气势。
    若是用了真名真姓,万一遇上剪径的强人,同是混江湖的,不免“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说不定还能撞上老乡,打起来就有点尴尬了。
    镖局的营业证明,梁山上倒是没收过百十来张,当即随便挑了个手续齐整的,办好了。给武松过目,挺满意。
    孙雪娥和周通依旧是两口子,都算燕青手底下的小厮仆妇。董蜈蚣也给了个小厮身份。
    贞姐就不用那么费事了。当初小喽啰把贞姐从她爹手里抢过来时,正好是小姑娘要被卖去丽春院,各种身份证明都带在身上呢,这会子全拿出来,就是一个现成的“家境贫寒,眼见流落风尘,张闲见之不忍,花钱赎来,做了个粗使丫头,服侍表姐潘氏”。
    郓哥更好办,他的身世基本上可以实话实说:本来是阳谷县做小买卖的,遇上梁山贼寇扫荡县城,仓皇逃出,做了流民,幸而被张闲遇上,见他颇为机灵,于是收留下来打杂。
    潘小园笑吟吟地评论一句:“张闲表弟,你可真是大善人哪,姐姐过去看轻你了。”
    燕青微笑:“不存在!”
    选了吉日,祭了神明,吃了饯别酒食,大伙轻装前进。
    暗桩之事属于山寨机密,因此对外只说这几个人要出去办公事。领导层几个老大哥倒是都特意来送了一下,嘱咐了一些小心谨慎、不要暴露之类的场面话。
    本来以为是个非正式的送别仪式,谁知到了最后,一个小喽啰捧出个托盘,上面郑重其事地放了三个锦囊,说是大哥们送给几位领头大哥大姐的。
    吴用摇着羽扇,全身上下一副诸葛亮的气场,笑道:“大伙此去,任重道远。这三个锦囊呢,各司其职,分别代表宋大哥、公孙道长、还有小生的一点心意。”
    燕青看得眼都直了,回头看看潘小园,又看看武松,眼神里的询问意思很明显:这是梁山的规矩?
    武松凑过去小声解释一句:“有时候军师喜欢这样。”
    吴用笑道:“这第一个锦囊是宋大哥的,给武松兄弟收着。等到了东京城,便可以拆开来窥伺效慕。”
    武松微微惊讶,没想到也受了一回智囊的待遇。点点头,锦囊接过来收了。
    “第二个锦囊是小生的。若是以后生意做大,接应了第一位梁山兄弟之时,小乙哥方可刮目相看。”
    燕青恭恭敬敬地接了,揣怀里。他也看出来了,军师喜欢张冠李戴说成语,很贴心地不说破。
    “这第三个锦囊嘛,是公孙道长送给潘娘子的。若是有什么拱手无措、无法解决的难题,便可以拆开来略知一二,以图水落石出——可不能随随便便机事不密,否则可不灵哦。”
    潘小园惊讶道:“给我的?”
    抬头一看,公孙胜宝剑出鞘,正在不远处念念有词,给出行的军队作法祈福呢。忙里偷闲朝她看一眼,回头继续吟诵:“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潘小园暗暗摇头。此妖道不能以常理度之。
    还是把锦囊收好了,万福道谢。
    拉行李的小驴车儿已经跟上来了。小霸王周通一副老百姓装扮,粗布衣,破棉袄,头上一顶油腻腻的毡笠,遮住额头的青春痘印,走在最前面。一面羡慕地看着旁边兄弟们全身披挂,提着武器骑着马,比他可威风多了。
    董蜈蚣赶车。孙雪娥坐在车上,头一次见到这么多大男人,人山人海的,好奇地左顾右盼。兵马踏出的尘土扬起来,孙雪娥毫无防备,接连几个大喷嚏。
    张青和孙二娘这次守寨,听说潘小园要出差远驻,特意上山相送;对于孙雪娥这个结拜妹子,孙二娘更是依依不舍,给她塞了不少腌肉干粮。孙雪娥一边抹眼泪,一边跟孙二娘互道珍重:“姐姐你记着,以后做饭放盐,用那个小勺,别用大勺……”
    柴进代表钱粮三巨头,送到了金沙滩,跟潘小园微笑告别。她想起柴进最初的知遇之恩,眼眶不争气的有点湿。
    上了船,途经水寨的时候,看到几条小渔船围在一起,阮家三兄弟、张横、张顺正围在一起悄悄赌骰子。这次出征曾头市用不着水军,几个人闲的发慌。天气又冷,终于不赤膊了,一人披了件衣裳,乍一看就是一群落魄的市井泼皮。
    见了潘小园和武松,大伙嘻嘻一笑,都七倒八歪地挥挥手,算是道别。阮小七指着张顺,冲她喊:“娘子,上次你给这厮做的护目镜,还有没有?”
    潘小园双手拢在嘴边,惭愧地喊回去:“造价太贵,等奴家在东京发了财,再给几位大哥一人来一副!”
    水军小伙子们哈哈大笑:“别做那么丑!”
    潘小园微笑着下了船。一部分梁山兵马也已经渡了水,集结在对岸。她走两步,发现面前堵了个阴影。抬起头,吓一跳。
    不得不说,不高兴大哥恢复速度惊人,此时已经基本上看不出什么伤了。
    石秀眼里根本没她。他是来向武松道别的。毕竟是让武松从大名府救出来,恩义摆在那儿。
    潘小园躲在武松身后,不转眼地看他。
    石秀身边的小弟倒都还记得潘小娘子的“义举”,此时都恭恭敬敬跟她打招呼。
    而石秀心中矛盾到了极点。他在这世上有不少痛恨的女人,有的死了,有的偏偏活得好好的。而这个活着的女人偏偏救过他,还弄得尽人皆知。再看她那张狐狸精笑脸,还故意跟武松挨那么近,简直要膈应死。脸上肌肉抽动着,最终轻轻“哼!”一声,跟武松一拱手,转身就走。
    武松还不解呢:“兄弟,这么着急干什么?”
    鲁智深凑过来,自作聪明地解释:“他养伤养久了,手痒,巴不得去打架!”
    大和尚负责前去征讨曾头市,此时提着兵器,骑着一匹最壮的马,那马的腰已经快被压塌了,呼哧带喘的冒粗气。
    和潘小园比邻而居这么久,大和尚也有点舍不得,嘱咐了好几句:“东京城里花花肠子人多,你们孤儿寡母的可得小心,别让人骗了!”
    潘小园甜甜的答应了:“师父放心!”顿了顿,又想起什么,笑道:“奴家已经安排好啦,我那里的清酿甜烧酒,以后张青大哥会给师父常备着,一个月给师父送来一次。”
    鲁智深喜出望外。本来还担心她走了,自己这边断粮了呢。
    笑眯眯的,大手在贞姐脑袋上一拍,跟小丫头说了句悄悄话:“东京大相国寺的菜园子地里,让洒家埋了二十几贯钱,当年跑路跑得急,没拿走。喂,等你到了东京,把那钱挖出来,给你当零花。”
    贞姐又惊又喜,笑道:“谢谢师父!不过,要是那钱让别人发现了,取走了,怎么办?”
    鲁智深大怒,禅杖一挥:“谁敢!”
    大和尚手里的水磨禅杖十分粗长,赶得上王矮虎一边高了,眼见非常沉重。他手一挥,胯下的马跟着一个趔趄,不堪重负。
    武松嫌弃地看一眼,帮鲁智深把那禅杖提在自己手里。
    那马的腰杆子一下挺起三分,感激涕零地喷了一鼻子泡儿。
    鲁智深道:“谢了啊兄弟。”
    潘小园从没瞧过和尚的禅杖,此刻免不得好奇,凑上去左看看右看看,又摸摸,大言不惭地请求:“给我掂掂。”
    武松瞥她一眼,淡淡道:“你拿不动。”
    潘小园跟他半开玩笑:“瞧不起我,我最近天天练俯卧撑。”
    武松于是笑道:“那你拿稳了。”
    说着把禅杖朝她一丢。潘小园没想到他那么爽快,一点缓冲都不给。急忙退一步,来个猴子捞月,双手迎上去用力一抓。
    谁知那禅杖的动力丝毫没有减少,压着她的胳膊就下来了。眼前一阵黑,顷刻间就泰山压顶。她忍不住尖叫一声。
    身子一紧,下一刻才发现眼前依然是清平世界。那禅杖早就让武松收回手里,顺带把她扶稳站直了。
    武松无辜地笑笑:“我说你拿不动吧。”
    潘小园彻底没脾气,愁眉苦脸问:“你不早提醒一句!这棍子多沉?”
    “不知道,要我问问去?”
    潘小园赶紧摇头。算了吧,丢人丢两次。
    不过武松还是认认真真估算一下,告诉她:“应该比你轻一点。”
    这是什么计算方式。潘小园忽然脸上一烧,马上就想到有一天,让他老鹰捉小鸡似的把整个人举起来了。难怪现在举重若轻。
    再看他,似笑非笑,手里将那禅杖一颠一颠的,来回掂着玩儿。
    白他一眼,不跟他闲扯了,回去看看贞姐、郓哥。俩半大小孩扒着驴车的边儿,此时正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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