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妇道又不能卖了换钱,与己何干。
    于是跟燕青商量:“要是能真的借机混进西门庆后宅摆他一道,倒省了我们提防算计的工夫。但这事风险太大,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被他们拿住,暴露了身份,咱们所有这些产业都得前功尽弃。再说,还搭进去你的人身安全,就算你要去,我也不让你去。”
    燕青心下感动:“还是表姐会疼人。”
    这话要是从别的男人口里说出来,潘小园还得琢磨一下他是不是在撩自己。要是从武松口里说出来,她估计要感动得当场给他生孩子。但燕青是例外。她跟燕青也算是熟人了,知道他的甜言蜜语天分已经深入骨髓,听他说出这种话,就像听他说“今日天气晴朗”一样习以为常。
    潘小园有点明白李娇儿是怎么迷上这小子的了。
    手指轻叩桌面,忽然又轻声道:“这么个有趣的机会,错过了倒也可惜……”
    燕青显然也有同感,狡狯一笑:“表姐有何打算?小乙巴不得看笑话呢。”
    东京城一霸、花花太岁、人妻终结者、泼皮之王高衙内,经历了调戏未遂、当街被打的挫折之后,眼下好不容易创伤平复,眼看着外面春意盎然,免不得又出门寻寻觅觅。
    可巧有个小弟告诉他:“外城宣泰桥畔的西门府上二姨娘,当初是山东出了名的美人,眼下出阁嫁人,更是出落得珠圆玉润,听那三姑六婆说,简直是杨贵妃在世,更兼性格温婉,媚骨天成……”
    高衙内心里顿时好像飞进一只蚊子,嗡嗡嗡嗡,把一颗心咬得瘙痒不止。
    赶紧问:“哪儿听说的?听谁说的?”
    那小弟却答不上来了,抓抓脑袋:“好像是逛瓦子的时候听说的,谁说的?记不得了,也就是个貌不惊人的普通人……”
    高衙内更是心痒难耐。在一群小弟的撺掇下,跑到西门庆后宅墙外,望眼欲穿。
    可巧眼前一花,地上发现个女人帕子,上面用口脂写着几个诗情画意的字:后日、三更、麦秸巷。
    换个林冲、武松这样的寻常老实人,见了这几个字的组合,多半会觉得莫名其妙。但高衙内偷吃经验丰富,立刻明白,这是捡着大便宜了。哪个倒霉小子替自己做的嫁衣,勾搭的工夫都省了。
    犹豫都没犹豫,将那帕子藏进怀里,吩咐小弟:“后天跟我出门行动!”
    两日后。月黑风高夜,李娇儿穿一身艳色衣裳,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纳鞋底子。知道西门庆准是又在瓶儿房里宿歇,恼归恼,但大半心思都用来憧憬那日惊鸿一瞥的檀郎了。
    听说只是个食肆小老板,但却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懂风情。短短两句话,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直接把西门庆比成了路口对面杀猪的,让李娇儿觉得自己过去这么多年的花魁生涯都白过了。
    欲望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得不到的时候,反倒想要更多。
    深夜静悄悄,院墙上立着个梯子,通向墙外的理想和幸福。李娇儿觉得自己应该卜一卦。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做。当年在阳谷县,就是靠着一个梯子,勾搭上了吴月娘的弟弟吴二舅,小伙子精力丰沛,深得她欢心。可惜眼下东京城里举目无亲,旱了许久,吴二舅也早就忘了他长什么样。
    还没等她决定,那边墙头扑的一声轻响。丫环夏花儿连忙跑来叫:“娘,娘!人来啦!”
    李娇儿大喜,小碎步跑出去,就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身影朝她扑了过来,边扑边叫:“心肝肉啊……想死我了……”
    ……
    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一声惊恐的女人尖叫。
    与此同时,西门庆宅子里,不知哪个警惕的小厮喊一句:“有贼啊!抓贼!”
    ……
    西门庆府里全都惊醒了,一群小厮丫环围过来看热闹。
    高衙内衣衫不整,面对匆匆赶过来的、同样衣衫不整的西门庆,一脸茫然。
    李娇儿惊恐加害臊,捂着脸,使劲将衣襟往上提,胸口的一抹白皙勉强挡住,想死的心都有了。
    高衙内借着灯火通明,回头看看方才他有幸一抱的“杨贵妃再世”,终于觉得被骗了。
    还是西门庆有点应变之才,也幸亏平日里三瓦两舍的没少逛,跟高衙内倒是个脸熟,错愕一阵,找回了理智,连忙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嘿嘿,原来是高衙内驾到,小人久慕令尊,失敬失敬!衙内可有摔着?……这个,衙内却是何时看上敝宅这个娘子,那个、这是风流佳话君子成人之美,小人不敢割爱……哦不,是不敢夺爱、不敢夺爱……衙内请进屋休息……”
    孙巧手点心铺。雅座内。燕青揉揉太阳穴,有点难为情。
    “表姐,那个西门庆不按常理出牌,好像是把他那二姨娘送给高衙内了。”
    本来俩人打的算盘,把这事做成“高衙内夜闯民宅,逼奸官员家眷”,借此挑拨一下西门庆和高俅的关系。如果高衙内不幸被西门庆府上家丁打伤打死了,说不定高太尉一怒,不顾蔡京的面子,直接把西门庆撸回庶民,下个大狱,也说不定。
    没想到西门庆乃是阿谀派中的扫地僧,就这么顺水推舟,把他的爱妾送出去了!
    潘小园也十分无语。听说文人士大夫之间流行什么“送妾”,想不到西门庆也这么快学会了跟风。
    这么一来,高衙内虽然对西门庆颇有不满——主要是因为赠予他的那位“爱妾”的体重——也没法再跟他计较。高俅得知这场闹剧,也不过是把这干儿子训一顿而已。对西门庆这个人,虽然没理由处罚报复,但总归多了那么点膈应。
    西门庆大约至今也不明白,藏在深闺的李娇儿,是如何“有幸”被高衙内看上并且暗通声气的——墙边的梯子,总不至于是自己竖起来的吧?
    李娇儿也不明白,为什么风流倜傥的年轻帅哥,会突然变成了脑满肠肥的纨绔子弟,而且他怎么知道墙边有梯子?当然她是打死也不会告诉西门庆,自己原本是想勾搭另一个人的。
    高衙内算是吃了哑巴亏。本来打算李代桃僵、一夜风流便罢,谁多嘴喊的“有贼”?害得他黑灯瞎火的,挨了好几下冤枉打。现在可好,李娇儿完全不是他喜欢的类型,却莫名其妙成了他的小妾,住进了他的宅子。越想越气,将那多嘴的小弟叫过来,扇了几巴掌。
    再熬几天,实在看不过李娇儿的体型样貌,寻个不是,把她打发出府了。
    这些都是潘小园派董蜈蚣去探听的消息,按照正儿八经的盗门规矩,付钱买回的可靠情报。得知十几日之后,西门庆好不容易打通王黼的门路,再想花钱“升官”的时候,让高俅在朝里指使几个人,不声不响的给否了,算是小小的敲打他一下。
    高俅无子,这个过继的衙内是他的心肝宝贝。自家熊孩子横竖是不会犯错的,不管惹了多大祸,也都是遭罪,自然是对方先动手——怎么可能责怪高衙内呢?还不是怨西门庆没事找事,非要娶个什么二姨娘!
    西门庆大受打击,小病了一场。一连几天,府上都闭门谢客。连周通那个被迫写下的借条儿都无人来讨了。眼下他身边的女人只剩三个,往日那群芳环绕的光景一去不复返,哪能不凄凉。
    董蜈蚣回报过来,整个点心铺里,知情的全都在偷着乐。
    潘小园仔细想想,没有漏洞,燕青也没有暴露自己,可谓做了一次完美的幕后黑手。
    其实她连推波助澜都算不上。谁让李娇儿自己不安分,要偷汉子,梯子都准备好了呢?谁让高衙内非要觊觎别人家媳妇,上赶着爬墙呢?一步步自己走进陷阱,可没人在背后推他。
    只可惜西门庆官场智商太高,这次的即兴设局,没能直接把他扳倒。不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么多时日都等得了,不差这几日。她倒希望再多些机会,看西门庆如何蹦跶,了解一下他当今的段数。
    况且,武松还答应会来东京亲自解决西门庆,这算是她的终极大后招。
    一想到武松就出神,怎么也得念叨一阵子。描绘着他在路上的辛苦,当然还会琢磨,他会不会想着自己?若是有思念的时刻,他会做什么呢?
    她知道爱情是一件神圣的东西,但自己俗人一个,尘缘不断,免不得又将那一夜的“功败垂成”回味了好几次。想到他那惶然无措的傻样儿就想乐。有一次想着想着睡着了,醒来后,发现枕头上两滴口水。
    她羞愤难当,打算从此洗心革面,正派做人。可第二天打开衣柜,瞧见里面那件“点朱砂”,又忍不住脸红了。想着自己保证的那句“下次”,莫名其妙有点心慌。
    对武松所谓的“聘礼”倒没太大期待。毕竟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免得他一世英名,在她这个酒店小掌柜身上毁于一旦。
    第176章 1129.10
    几乎是武松一回梁山,带去了暗桩的地址,梁山这边就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派人来了。
    来的是总探声息头领、神行太保戴宗,此人少年时得遇真传,轻功天下第一,从梁山到东京,只行了短短几日,可谓十分神速。
    梁山总寨派人出差,一般都是两人同行,以便互相监督。唯有戴宗除外——第一,他是宋老大的铁杆小弟,斩头沥血出生入死无有怨言;第二,以他的脚力,任何人和他搭帮,都无疑是要被远远甩在后面的。
    戴宗这人,潘小园此前倒是见过几次,中等身材,中等样貌,中等武功,总之件件都是中庸,给人留不下太大印象。但戴宗一旦出现在人群里,却定然是让人能一眼认出来的。
    因为他总是招牌性的背着一个青色大背囊,从没解下来过。以致一些低级小喽啰悄悄放赌开盘,猜那背囊里装的是什么。有的说是暗器,有的说是毒药,有的说是跌打损伤必治药丸,有的说是一袋子的毒蛇。更有的说,戴宗的“神行法”需要在腿上绑纸糊的甲马,才能作法灵验,那背囊里,想必是满满的一包法器。
    此时戴宗迈着寻常人的步伐,在燕青的陪伴下,有说有笑地往孙巧手点心铺来了。潘小园远远的一看,背囊上满是道上风尘 ,可见其路途辛苦。
    赶紧请进店里雅座。此时店里还有几位食客,便也当是他个寻常客人,毫不引人注目地张罗了一桌洗尘素斋。
    戴宗吃了一会儿,酒足饭饱,客房已经给收拾好,安排他住下,换洗歇息,无微不至的伺候到了。等到晚上铺子打烊,几个梁山骨干才齐齐聚在客房里,各自找准对象,“纳头便拜”。
    一坛子酒运了进来,大家先干个三大碗,人人喝得认真,一滴不漏,尽显梁山本色。
    董蜈蚣守在门口站岗。灯火如豆,映着大伙脸上压抑的兴奋,颇有些地下党接头的味道。
    潘小园作为点心铺的执行长官,首先向戴宗汇报了开业以来的业务情况——如何与风门周旋,如何打发地痞流氓,如何与公人城管相安无事,如何从小有盈余到生意兴隆。几位小弟也跟着帮腔,说到得意处,毫不吝惜对她潘老板的吹嘘赞美,简直把她说成了当代端木,女版陶朱。
    戴宗听了十分高兴:“本来军师以为你们会亏一阵子的,特地让兄弟带来五十两黄金支援大伙。现在看来,倒也不需要了,我且将金子带回山上。”
    潘小园目瞪口呆听完,恨不得打自己嘴巴。叫你吹牛!
    但随即看到燕青一脸艳羡的神色。再瞧瞧戴宗,一本正经的中庸面孔里,透着那么点子坏坏的笑意。
    不知是谁开始窃笑,紧接着笑声感染,小小的客房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戴宗笑着摇摇头。妇道人家开不起玩笑。但见她将这一方小店经营得蒸蒸日上,倒也不敢小觑。当初这个人选果然没看错。
    五十两金子拿出来,潘小园赶紧接过,当场拿钥匙开了钱箱,珍而重之地放进去。也算是给戴宗演示一下,暗桩是如何积累钱财,如何收支透明。她还询问要不要把账本拿来,请大哥过目一番。戴宗连连挥手,说算了算了,我也看不懂。
    燕青还关心地问:“戴院长,要不要给你取纸笔,把这些情报记下来?”——戴宗落草前的职位是看牢房的,被人尊称为院长。
    戴宗摇头一笑:“用不着。我两天就回山了,忘不掉。”
    大家心悦诚服。潘小园想着,要想传递什么信息,戴宗无疑是一个最理想的保密人选。换了其他人,跋涉一两个月,有什么要紧情报,自然需要笔头记下来,这就多了不少被截获泄露的风险;而他呢,一切装在脑子里,在忘掉之前,就已经赶到目的地了。
    其他人也各自汇报这两个月的见闻纪事。譬如董蜈蚣抱怨,东京地方的盗门支派,香火之情淡薄,不太买时迁的面子,请戴宗回去告知时迁,让祖师爷好好敲打敲打这帮不听话的灰孙子;譬如周通思念自己的结义兄弟李忠——当初一起在桃花山打家劫舍、对抗官兵、一起被鲁智深揍,妥妥的生死之交——一个劲儿地向戴宗询问他的近况。
    戴宗哈哈一笑,袖子里掏出张纸,歪歪扭扭的写着几行字,是李忠给周通写的信。
    周通喜出望外,可惜不太识字,赶紧央求:“戴院长,快读给俺听!”
    戴宗抬眼:“这么着急?回头你自己找人读不成?”
    虎背熊腰的大男人拽着他胳膊撒娇:“你就读嘛!”
    戴宗这才点点头,展开小纸条,煞有介事地开始读:“兄弟人在东京,我十分挂念,望你务必一切谨慎,不要随意打架……”
    周通感动得眼泪哗哗:“是,是,我谨慎……”
    戴宗接着琅琅而读:“……但你身边有美貌老婆,也要小心身体亏空,气血两虚……”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周通忙道:“别念了,别念了……”
    潘小园脸一红,赶紧躲远了些,假装没听见。她算是见识了,这位戴宗和燕青师出一脉,属于那种蔫坏蔫坏的。
    戴宗袖子里拿出另一封信,封得好好的,是卢俊义写给燕青的“家书”。燕青连忙郑重双手接过了,又说:“兄弟明日写封回书,院长能帮忙带去么?”
    戴宗笑道:“这有何难。”
    接着看向潘小园:“娘子……”
    潘小园心里一跳,知道大约自己也有“来信”。瞧戴宗这么蔫坏的性格,难保不会让她当众出丑。
    赶紧说:“这个嘛,可以私底下给奴家就行了……”
    戴宗才不理会,笑道:“惦念娘子的人倒是挺多,孙二娘懒得写字,只有口信,娘子不要听吗?”
    潘小园一惊一喜。赶紧点头,既然是口信,想必并非什么太隐私的内容。脑海中浮现出孙二娘那穿红戴绿的红绿灯装扮。
    戴宗道:“孙二娘说,让你保重身体,别光顾着赚钱,累着自己。另外,那个什么白肉胡饼的配料,她有些忘记了,让你问问你那位厨娘妹子。”
    潘小园扑哧一笑,赶紧记住了,答应回头让孙雪娥把配方说一下,写出来带回梁山。
    第二个口信来自鲁智深:“师父担心你们孤儿寡母的在东京城受欺负,说若有不平之事,可以去找大相国寺的智清禅师……”戴宗说着说着,自己扑哧一笑,声音放粗,学着鲁智深口气,“那秃驴很买洒家面子。”
    和尚自己管别人叫秃驴,全场立时哄然大笑。潘小园连忙笑着谢了。
    戴宗还没说完,乐在其中地继续:“……那姓刘的小姑娘给洒家缝的头套儿,甚好,已经磨破了,叫她再给洒家准备两个。最近手头紧,工钱先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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