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脆下次见到武松的时候,拿他当人肉镖局,都给他存着,总算不会被偷被抢了吧。但这么一想也不成,多半让他花了喝酒了。
    其实就算真让他败掉也无妨。到底是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和他一比,拜金守财的兴趣就挪到了第二位。话说回来,要是他在身边,她耽于男色,估计也没这么多闲工夫琢磨赚钱的道道儿。这么看来,好事多磨,是老天爷特意给她机会充实家底儿。
    一边胡思乱想,手底下一边忙。今天给李师师配的是刮油餐。李大明星虽然日日小心饮食,但免不得时时接待那位赵大员外,精致酒席是必不可少的,推杯换盏也是躲不过去的。过去她这样放开了吃一顿,事后最少将自己饿上三顿,有时候还有催吐的冲动。潘小园知道了,声色俱厉地恐吓她,催吐会上瘾,还会死掉。
    上辈子听到过不少这样的新闻了。
    于是好说歹说,劝她大餐之后也照常进食,以免影响身体机能。
    潘小园简直太佩服李师师的毅力。小厨房里做的这些没油水没滋味的点心,虽然挖空心思换口味,但换成自己,说不定坚持不了几天,就得回到粉蒸肉、软羊签的怀抱;而那位同样好奇、管她索要食谱的圣女金芝公主,食谱给她送过去,听说只是拿来看看,就给扔在一边,笑嘻嘻的去吃她的油焖春笋了。
    想到金芝公主,不免又想到,武松既然已经派去给明教拜山头,金芝公主这边,说不定不日也会派人来联络,到时候自己可得有所准备,点心铺的雅座儿,最好重新让人布置布置。
    一边乱七八糟的盘算,一边打开“冰箱”——白矾楼里每日限量供应冰块——小心将乳酪盛进青瓷小碗里,然后开始冲调茶粉。
    都知道绿茶刮油,李师师每日喝茶喝得都快吐了,于是决定给她做个“抹茶乳酪杯”,换换口味。
    其实后世的“抹茶”,虽然看似东瀛产物,追根溯源,却也师出中国。宋时人喝的茶,通常是将团饼茶用特殊工艺碾碎成“末茶”、加热水后用茶筅或茶匙搅拌,称为“点茶”。所以在白矾楼里,各种上好的“抹茶粉”倒是现成。不过,还是和后世售卖的抹茶粉颇有区别,潘小园不怕烧钱,多次实验,终于将末茶和乳酪混合成功。
    但要把抹茶和乳酪“联姻”,还是比较惊世骇俗的发明,潘小园也不确定李师师吃得惯。于是嫩绿色的乳酪调好,又拌入少量上好的玫瑰蜂蜜,杏仁磨碎洒在四周,再点缀上鲜花花瓣。放在天平上过秤,去掉瓷碗重量,刚好二两。
    再洗一遍手,数五个新鲜梅子,剖开去核,切三片水蜜桃,两个小小杂粮桂花粗饼,各重三钱,再加上灶上煎的一壶花露果茶,就算她的晚饭。
    潘小园对自己的创作也十分满意,手底下颇有艺术细胞地摆了个盘,再装进敞口小食盒里,这就高高兴兴的去送餐了。
    送餐女郎不会被当成陪酒女郎,再加上面纱遮挡,一路上畅通无阻。
    甚至有人已经知道她是李师师的专职厨娘了,伸长了脖子,饶有兴致地往她手底下的食盒里看。
    “嚯,李姑娘今日晚上吃的是什么?”
    这年头也不乏追星族,李师师俨然已经成为了流行文化的一个闪亮符号。她穿的衣裳,传出去就变成潮流;她的妆容,听说就连后宫嫔妃也竞相模仿;她吃的东西呢,只要府上传出配方的,大小酒楼往往也会立刻出山寨版本,招徕顾客。
    今日潘小园的做出的成品格外惹人注目。嫩绿色的乳酪!
    没多久,“师师酪”的名号就悄没声的传开了。但乳酪究竟是怎么变成绿色的,口味如何,尚且是个未解之谜。
    有些小酒店开始做实验,往乳酪里添加打碎的蔬菜菜叶之类,效果惨不忍睹。还有人脑洞开得过大,想着是不是从哪里收购了绿色的牛乳,牛儿是不是天天得吃绿色的菜叶子。最后倒是有人想起来“末茶”,但到底茶是怎么和牛乳混在一起的,却是屡试不灵——如此等等,这便是后话了。
    潘小园在厨房里偷偷笑。抹茶的种类、配比、和乳酪的混合方法,可是自己的独门秘籍,可得捂好了。
    征得李师师的同意后,郓哥每日的售卖项目中,便又多了一项“正宗师师酪”,每日限量供应,价高者得。
    潘小园觉得自己真该找个后院挖个坑了。
    给李师师送罢饭,跟她聊几句,觉得师师姑娘心情不是太好。旁边的碎嘴小丫环悄悄告诉她,李师师上次给官家唱吴语小曲儿,顺便隐晦地劝谏了一下朝廷在江南征收花石纲的事——便是这件事,引发了明教反叛的导火索——但却不小心犯了圣怒,曲儿也不听了,拂袖要走。李师师吓坏了,赶紧使尽浑身解数撒娇弄痴,这才龙颜转喜。
    李师师因此提心吊胆,已经抑郁好一阵子了。
    别说李师师,潘小园听了这事,心脏病都差点出来了。朝廷大员都不敢劝谏的事儿,她倒敢说!
    赶紧说,下次给师师姑娘送些补气压惊的吃食,让她放宽心。
    一边想着,跟明教走太近,果不其然惹事。
    出来的路上,三楼雅阁儿里隐约见到几个熟悉的身影。郓哥正撅着屁股,向一桌子小资酒客推销他的“正宗师师酪”呢,价格已经吹上天了,要他们一百钱一碗。两碗可以打九五折,只要一百九。
    潘小园凑过去一看,乐了,赶紧给这桌子人行礼:“赵官人,李娘子,今儿有空出来?别听这小猴子瞎吹,两碗酪能有多贵,奴家做主,今儿免费白送。”
    李清照闲闲笑道:“原来白矾楼里也有老实本分生意人。潘娘子怎的到这儿发财来了?”
    她怀里抱着猫咪雪炭,正拿筷子夹鱼喂着吃,轻轻放下猫,大大方方跟她行礼相见。
    她身边的清秀郎君赵明诚,那日也和潘小园有一面之缘,知道是帮自家娘子甩脱了高衙内的,也不敢轻视,连忙也站起来见了。
    许久不见女神,只见依然是温文尔雅的娇贵气质,但此时大约已经几杯酒下肚,开始有风流慵懒的苗头。赵明诚想必对此司空见惯,趁着自家娘子和潘小园说话的当儿,悄悄把她面前的一满盏酒推开,换成了个半盏。
    角落里侍立着两个丫环、一个酒保,旁边坐着个三十来岁的弹唱歌伎。看来这不差钱的小两口经常来下馆子浪漫一番。那酒保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连忙不知从哪拉来个凳子,请潘小园坐在旁边下首。
    潘小园知道这俩人都是不拘礼的,也跟她说笑一句:“还不是靠大才女赏脸帮扶,如今去我那点心铺的,倒有一半是去观瞻菜牌儿的。还有人嫌我那‘碧油嫩黄深’不够碧,不够黄,要说法的呢!”
    回头命令郓哥:“去,厨房里拿一盒上好点心,今儿我请客。”
    郓哥哪料到嫂子结交了这么多富贵闲人,吐吐舌头,飞一般去了。
    倒是听得赵明诚哈哈大笑,埋汰一句:“你倒是顽皮,就知道胡乱给人家起名儿,也不怕坏了人家生意。”
    李清照轻车熟路跟他犟:“怎的,我乐意!往后咱们的……哼,名字也是我起,说好了!”
    不愧是思想开放的小资阶级,两个人丝毫不介意当众虐狗。后面两个丫环眼观鼻鼻观心,显然已经对此麻木了。
    李清照尝了一口“正宗师师酪”,赞不绝口,脱口便道:“这是江西那边的玉津片茶味道不是?也真的……”
    如此准确地品出了她的末茶种类。潘小园要给才女跪下了,连声哀告:“姐姐饶命,这可别乱说!奴家指着它挣钱。”
    李清照微笑:“不试试花茶?”
    潘小园呆呆点头。
    难不成姓李的生来都有美食家的天分?
    “我明天就实验去。”
    这时候郓哥将几色点心送了来。赵明诚也小心尝了一口“师师酪”,皱着眉头咂摸滋味儿,没做评价。
    潘小园知道这东西并非合每个人的口味,小声问:“是不是有些腻?”
    公众版的“师师酪”,自然不会做成特供李师师那种低脂低糖,而是迎合了大众的口味,乳酪调得稠厚,上面腻腻的盖了一层各式蜂蜜,彻底成了阴柔甜美的小吃——和公众心目中的李师师形象倒也十分符合。
    赵明诚不好说味道古怪,只是笑笑:“有些奇特,倒像是异国风情的吃食了。”
    说到“异国”,雅兴大发,当场信手拈来:“芳茗淬火,醴酪流冰……”
    对这些文人墨客来说,口占诗词,大约就像潘小园心算个百以内加减法一样容易。
    李清照自然不服气,温温柔柔朝丈夫一笑,当即给对出来一首同韵的。
    旁边的酒保是识货的,赵明诚开口才说两个字,就撒丫子飞奔去取纸笔了。
    两人同时转向潘小园:“娘子给裁判下,哪首更好?”
    潘小园:“……”
    学霸请饶了奴家吧。
    支吾着:“都好、嗯,各有千秋……一个生动形象,一个优美抒情……”
    李清照可记着她那句“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眼下觉得她藏拙。抿一口酒,笑盈盈看着她。
    “要不然潘娘子也来一首?这是你家独创的吃食,原该每样东西都配个特色小令才是。”
    潘小园嘻嘻笑道:“奴家哪有这个本事。要是这白矾楼里的食客,都能像两位似的,一件点心都能发挥出绝妙好辞,我就是白送也乐意啊。”
    说着说着,突然自己起了个虚无缥缈的奇思妙想。倘若白矾楼里的高雅食客,能给她的点心写出绝妙好辞……这是一场何等盛大的营销啊……
    不得了,赶紧掐一下自己,把这个点子记住,可不能在李清照女神面前走神。
    这时候酒保已经将纸笔捧回来了。赵明诚大笔一挥,将两人随手所做的小令草草写就。李清照笑道:“你这一首,可以拿出去,让人合韵对着玩。”
    潘小园看得心潮澎湃。自己算不算古往今来,唯一一个不但没剽窃,还丰富了中国文化宝库的穿越女了?
    上辈子曾经看过一个段子,有人问,如果他穿越到李白之前,把所有的李白名诗都提前发表了出来,世上还会有盛唐的李白吗?
    答曰,会有。李白会写出更出色的诗来打败他。
    现在,因为她的点心,后世的《易安集》里面,或许会多那么几首不起眼的调皮小令,让人看得口舌生津。
    李清照见她出神了,半是嘲笑,半是打趣:“你看,我说潘娘子有天分吧,这是在构思呢。”
    潘小园连忙清醒过来,讪讪一笑,十分俗气地回答:“不是不是,我在想今儿的账。”
    赶紧站起来,这就告辞了。本来人家两口子出来情调一番,她也不好一直当电灯泡。
    小两口笑嘻嘻站起来相送。其实他俩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李清照一杯一杯的就没停过,这会子双颊酡红,不住看着她夫君,格格轻笑。赵明诚看看满桌狼藉,也有赶紧起来结账的意思。
    “酒保!结……诶,小心些跑,仔细碰到了我们的东西!”
    等赵明诚站起来了,潘小园这才瞧见,他脚边立着一团奇形怪状的物件,似乎是用层层布帛包起来的小花瓶。见那酒保毛手毛脚的,他连忙把东西抱在自己怀里,想必是十分珍视,连丫环都不让上手。
    潘小园忍不住好奇:“敢问这是……”
    李清照两眼怀里抱着雪炭,一双秀目熠熠发光,笑道:“这是我们今儿在大相国寺市场跟前淘来的宝贝——战国时候的铜爵,铭文清晰,锈坏不多,当世难得——花了四万钱,可是值,嘻嘻!还是明诚眼尖瞧见了,这叫捡漏……雪炭,别闹!这东西你碰不得!”
    连她家的猫都不让碰,潘小园算是明白了。李清照所说的“大相国寺市场”,应该是指在大相国寺前面定期开放的“万姓交易”。相国寺僧房散处,占地庞大,中庭两廊可容纳万人之多,四海八方的珍禽奇兽、书籍图画、金石古玩、锦缎刺绣、香药茶果,可谓应有尽有。潘小园早有耳闻,心里痒痒,可惜还没抽得空去瞧一眼热闹。
    而别看赵明诚清秀隽雅,人家可是中国历史上数一数二的金石学家,也就是出色的考古工作者,有《金石录》流传于世。做太学生清贫之时,这小伙子宁可典当衣服,也要去买金石碑文研究;眼下做两年官,有了点家底儿,想必是更常去市场上淘宝了。
    李清照说这东西花了四万钱。潘小园心里暗暗咋舌,这俩败家孩子。
    小心翼翼问:“这……能让奴家一饱眼福吗?”
    战国时的铜器,别说这辈子,上辈子都不见得看到过。而且是李清照夫妇的收藏!
    李清照今日成功捡漏,十分高兴。夫妻俩这个烧钱的爱好,即便是在东京上流社会,也少有识货的。大伙知他们研究金石铭文,也不过是赞叹几声高雅,少有主动要求一同参与研究的。
    于是慷慨做主:“给你看,给你看!可别碰,铜制的酒器,便在战国时也算罕见,这上面的铜又是老旧的……”
    她再说什么,潘小园可听不懂了,只知道这东西价值非常,等赵明诚研究出来那上面的铭文,估计能将整个大宋的考古工作直接推进二十年。
    怀揣崇敬的心情,看着李清照用比撸猫还温柔的手法,一层层打开那布帛,露出里面斑斑驳驳、雕着起伏花纹铭文的青铜器来。一时间,整个雅间里古意森森,没人敢喘大气。
    李清照此时完全变成了一个醉心学术的美女学者,兴致勃勃的给她讲这讲那。而潘小园的注意力却没有集中在那铭文上,一双俗眼扫了又扫,定格在青铜爵外侧,伞形立柱根部的阴影里。
    端起一盏灯,凑过去细细的看。李清照连忙伸手护着火苗。
    潘小园深吸一口气,蓦然伸手,拇指将那立柱外侧轻轻一搓,若有所思。
    李清照和赵明诚同时大惊失色:“你……别动手……”
    没来得及说第二个字,潘小园无辜地摊开手掌。
    “娘子,你们上当啦。这东西是假的,赝品。”
    李清照:“……”
    简直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还是很有涵养地问:“何以见得?”
    潘小园指着被她碰到的部分,说:“娘子上手去摸一摸便知。”
    李清照依言照做,纤纤细指一伸上去,开始没觉出什么,再轻轻探两圈,就皱了眉头。
    “这里……铜锈里面,刻得有字。似乎是……是……”
    赵明诚也凑过来摸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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