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与我寻个媒人。”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媒婆很快被请进了门,说自己姓张。西门庆很客气地叫张婶。
    张婶一上来就舌灿莲花,将那小寡妇说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更是几十万贯家财任由支配,娘家夫家人据说都不在了,没人跟她争。
    西门庆奇道:“如此妙人儿,如今竟还名花无主?”
    张婶哈哈大笑,几颗黄牙摇摆,唇边媒婆痣一颤一颤的。
    “要么说这是留给大官人的缘分呢。那小媳妇又没父兄,自己做自己的主,别的不要求,就要看对眼的男人。谁料到至今无人能跟她看对眼,这能怪谁?反倒是老身,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牵了这许多年的线,从没见过大官人这般一表人才、可心知意的哩!”
    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挺奇怪。要不是有人付了大价钱,让她在西门庆面前说合,她也不信,如此条件的小寡妇,居然到现在还没找到下家。
    但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张婶还是很有职业素养地跟西门庆侃了一下午,最后笑嘻嘻邀约:“不若老身带大官人,隔个帘子,亲自去看一眼?大官人若入得眼,这事儿就定下来……”
    西门庆心里痒痒。听张婶这么一介绍,就算帘子后面是王婆,他也得想方设法给娶到手。
    立刻就想跟她约个“相亲”的时间。但张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忽然说:“但听说,大官人房里,已有正头娘子了?”
    西门庆何等圆滑,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如此条件的小寡妇,自己眼下属于绝对高攀。让她过来当小妾?人家估计连门都不让他进,就得给他打出去。
    张婶这句话却是她自由发挥。她是个极有职业道德的媒婆,心里想着,收了人家这么多钱,办事给人家办到底,总不能委屈了那个寡妇小娘子。
    西门庆这下有些含糊,把媒婆打发走,自己寻思了一晚上。
    万贯家财的年轻小寡妇,既是要寻风流合意的男人,想必她自己也不是块木头。相貌虽然没见过,但听那张婶给描绘得胜似貂蝉,就算打个两三折,想必也是入得眼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嫁过一茬,并非黄花闺女。但话又说回来,这般条件的黄花闺女,也只能是达官贵人家里的闺秀,眼下哪轮得上他来娶?
    多情之人却薄情。清早起来,踱到月娘院子里,见她正跪在神龛前面,给子孙娘娘烧香呢。
    狠狠心,冷笑一声:“再烧香也是没用的。你跟我多少年了,命里要有儿子,早该有了。”
    以“无子”之由,一纸休书,将月娘送回了阳谷县。轿子里哭天喊地,西门庆硬下心来,只当没听见。暗暗想着,等回头他东山再起,再给她送些丰厚的生活费去。
    再去找张婶。老媒婆听他果真是黄金单身汉,正室位子空着,自然也能猜出些来龙去脉。
    人家的家事何必多管。当即笑得眼没缝儿。心想这回可是超额完成任务,对得起那小寡妇出的大价钱。
    西门庆将公事放在一边,沐浴熏香,换上件笔挺绸衫,拿了李瓶儿几件最好的首饰头面,再从家里寻出几块齐整金子,包得方正,这就踌躇满志,骑匹马,带上玳安并两个保镖,跟着张婶去曲院街相亲了。
    一栋两进的院子,坐南朝北一间门楼,宽门高墙,竹篱影壁,院内整整齐齐地一排各色盆景。西门庆估算了一下,价值至少二十万贯,心头暗喜。
    张婶在旁边还说,这只是岳娘子几处府邸之一,也并非最好的,只因住惯了,这才懒得搬。
    媒婆进去通报,过不多时,便笑嘻嘻转回来,请大官人进门。说娘子正在梳妆,请官人少等片刻。
    西门庆坐下来。只见桌椅光鲜,门窗整洁。又是暗喜。见她家人烟稀少,连个守门口的小厮都没有,又忍不住心疼,孤身女人果然是独自过不下去的。
    媒婆进去催。西门庆眼睛略微往里瞟一瞟,见到个沉重梨花木柜子,门前上着锁,显见是收着贵重物件的。那锁上却又挂着个钥匙,想必那娘子也不是细心之人,家中人丁稀少,谁也不防。
    鬼使神差的,走过去,轻轻将柜门拉开来,眼睛一花,整个人如沐春风。
    那里面放着的,是一沓沓的房产地契,隐约有个“岳”字签名。加上些乱七八糟的账本、票据、收据之类,略略一扫,这阵势,竟然和他西门庆过去全盛时期的家底儿不相上下。
    颤着手,想拿过来看个清楚。媒婆张婶却匆匆出来了,赶紧放回去。
    张婶轻声责怪:“官人休要乱动东西,让娘子看到了可怎么好!”
    西门庆唯唯而应,乖乖坐回了自己位子上。旁边的小厮保镖倒都知他意思,挤眉弄眼地笑笑,意思是老爷今日十拿九稳,咱们可要发财了。
    一个五大三粗的小厮出来,给端了几盏福仁泡茶,憨兮兮的请他们喝。
    又等了不知多久,才听见环佩叮当,帘子后面弥漫出兰麝馥郁,影影绰绰的走出个窈窕淑女。
    西门庆何等经验老道,呼吸紧了一刻。但看这轮廓,容颜必定差不了。
    赶紧站起来,大大唱个肥喏。
    “下官……见过娘子。”
    还不忘点出自己身份,好歹有个官衔,虽然眼下是个大大的清官,但说出来也有面子不是?
    听得帘子后面轻笑一声:“多谢张婶子引见。”
    张婶喜笑颜开,连忙谦虚了两句,知道自己任务完成了,悄没声退到外面。
    西门庆见媒婆识趣,更是心喜。听那娘子口音,虽是东京官话,倒有那么一点熟悉的家乡味儿。这才第一句话说过,已经像是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西门庆不由得想起了自由自在的阳谷县生活。心思闪烁一刻,见那娘子久久不再开口,知道她害羞。
    男人家此时不主动更待何时,准备好的说辞一套套的搬出来。先赞了她的家宅布置,彰显高贵品位;再赞娘子身材容貌,东京城里一等一;然后恭维两句娘子的持家手段,偌大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可见兰心蕙质,只是无人帮扶,倒要娘子日日操劳,岂不让人怜惜?
    最后大胆攀个老乡:“敢问娘子祖籍可是山东?却和小人一般,岂非有缘!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
    帘子后面的人款款转过半个身子,似是打量他的容貌。
    带着笑意的声音透过来。
    “奴虚度二十三岁。不敢问官人贵庚?”
    西门庆又是一喜,自己这张脸争气。
    朗声答道:“小人痴长娘子五岁,祖籍是山东阳谷县人。”
    帘子后面又是一笑。
    “官人将天比地。”
    西门庆嘻嘻笑道:“娘子精细,诸子百家皆通。哪个做了娘子的当家人,那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小娘子被奉承得十分高兴,含笑答道:“不敢——却是为何来了京城呢?”
    西门庆笑道:“便是小人在乡里也有些名望,蒙地方官举荐,来京里吃口皇粮。”
    小娘子一声轻叹:“都听说官场险恶,官人若要从容周旋,不免上下算计,日担风险?”
    这是询问他的工作环境呢。西门庆不敢怠慢,婉转答:“算计说不上,但小人自恃还有些本事,左右逢源,明哲保身,倒是不难做到。”
    小娘子十分欣喜:“不用做亏心事?”
    西门庆暗笑。原来是个单纯胆小的。以后娶回去,不愁哄不住。
    笑道:“小人一生从小到大,从未做过亏心事。娘子尽可相信小人的人品。”
    小娘子嘻嘻一笑:“官人既有意,何不请来屋里坐地,奴家叫丫环备了些茶点。”
    西门庆知道,这便是“初试”通过了。回头看看小厮和保镖,怎能同时挤进去吓着娘子,于是挥挥手:“你们在外面等着。”
    掸掸袖子,整整衣襟,说声“唐突”,信步拐进去。
    那帘子后面却还有个小门,那娘子已经藏到门里头,轻声唤道:“官人怎的不进来吃茶?”
    那话语一声比一声勾人。西门庆觉得自己上了贼船,久违的风流雅兴涌上来,今日非拿下这个小娘子不可。
    应邀进门,一头撞上的,却是那个上茶的黑粗小厮,大手一挥,身后的门关上了。
    西门庆微微一惊:“你家娘子……”
    周通牛眼圆睁,皮笑肉不笑:“你是不是揍过我媳妇?”
    没等西门庆反应过来,砰的一声,大拳头打上太阳穴。一声不吭,软软倒地上了。
    周通龇牙咧嘴:“好久没打架,怎的手生了。”
    与此同时,外面的玳安,连同两个保镖,喝了那小厮端来的福仁泡茶,
    慢慢觉得头晕眼花,咚咚几声,也先后倒地不起。
    ……
    等玳安揉着眼睛醒过来,发现外面已经漆黑,自己竟是身处新宋门外乞丐窝,周围臭气熏天,两位保镖大哥一左一右睡在他身边,还没醒呢。
    孙二娘的蒙汗药名不虚传。玳安头晕脑胀了好久,才想起来发生了什么,冷汗顿时一头一身。
    手上却攥着什么东西,打开来看,一方白手帕,上面是潦草的字迹。
    “我得遇琼苑仙人,现已快活升天去也,勿念!”
    第201章 十节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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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城内, 西门庆府上已经闹翻了天。全家上下群龙无首,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该干的活计全都落下,小厮、保镖、乳娘、丫环、厨子、连同掏大粪的, 上下一团糟。
    李瓶儿作为半个“主母”,此时已经慌得不知首尾,一个劲儿的问玳安:“老爷去哪儿了?老爷到底去哪儿了!”
    玳安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手里攥着的帕子, 已经给全家上下看过了,谁信老爷真的是跟着仙女升天去了?
    赶紧去找那天的张媒婆。谁知听说她发了笔小财, 已经搬到乡下老家,当地主婆去了, 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再找到那天“相亲”的府邸, 只见人去楼空,里面的桌椅给搬得一件不剩, 倒像是个长期无人居住的空房了, 鬼气凛凛的, 让人不敢多耽。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中都是一个念头:难不成真的白日见鬼了?
    请来江湖术士, 问玳安把那天的小寡妇样貌如何, 有没有影子, 有没有狐狸尾巴;但玳安连见都没福分见到她,只能说声音挺正常,像是个大活人。
    那便是活人捣的鬼。全家上下走马灯般的请示李瓶儿:“要不要报官?”
    李瓶儿面嫩, 本来又曾是梁中书的逃妾、花太监的侄媳,多少有些心虚,哪敢轻易再露面见官府,只得一连串的命令:“再派人出去找!花街柳巷的都寻一遍,同僚……先算了。三瓦两舍的,你们都走遍了没,就说老爷丢了!再给我用心些,不许敷衍!”
    大家何尝不曾用心。但偌大东京城,要说找个谁,就连开封府里的捕快都不敢夸海口,他们这些寻常人,又能有多大把握?
    寻思了一圈西门庆可能得罪的人。但想来想去也不过是些官场中的角色,甚至连李迥赵明诚都想到了,一个比一个不可能。至于阳谷县的那些旧账,早已不在大家的考虑范围之内。
    偏生这时候,还有人来添乱。只听门房慌慌张张来报:“五娘子,那个……有瞻云馆的客人来拜访,说……说是来给老爷送礼物的……”
    西门庆悠悠醒来,一动,发现已经被粗麻绳捆结实了。四周黑漆漆的,不知是在哪个小黑屋里。烛光黯淡,映出个粗鲁狰狞的面孔,一把将他揪起来。
    “打过我媳妇的,是不是你?”
    说着一巴掌又下来,啪的一声清脆。
    西门庆顾不得脸上火辣,忙叫道:“好汉饶命!小人不知何时惹了好汉,想必是误会!还请高抬贵手……”
    周通大怒,又是一拳头抡圆了。刚要下手,后面一声娇喝。
    “周大哥且慢,打坏了人,咱们还怎么问事情。”
    西门庆惊呆了。听这声音,不就是方才那个有钱有房产的寡妇小娘子么!
    使劲眨眨眼,隐约猜到自己这是中圈套了,多半是丧心病狂的仙人跳。这些人也真舍得下血本。
    眼看面前这好汉下手不留情,再几拳下去,他西门庆迟早得交代在这儿。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位……壮士,你看,小人家里有些钱财,只要让小人带个信儿,赎金即刻送来,小人说话算话!小人的伴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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