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金芝将史文恭凝视了好一阵子,淡淡发话:“既然有救命之恩,如何勿要是朋友。道长,以往你们就算有恩怨,此时也一笔勾销了好伐?”
    史文恭嘴贱也分场合,如今遇上千载难逢的翻身良机,立刻老实巴交地表示感激:“那是小人之幸,谢公主体谅。”
    包道乙欲言又止。方金芝对史文恭的第一印象,自然是武功高强、奋不顾身、舍己救人、侠肝义胆的五好江湖大侠——哪知道此人罄竹难书的黑历史。
    但既然圣女发话,他师徒俩无法反驳,也只好跟着干笑一声:“朋友,呵呵呵,是朋友。”
    史文恭还了礼,不动声色朝潘小园看一眼,目光中淡淡的感激之色,一闪而过。
    潘小园抓住时机,趁热打铁:“那好!先不管从前以后,至少眼下,咱们几个互相知根知底,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人倒霉,全体糟糕——因此在彻底脱险之前,还请大伙摒弃前嫌、互帮互助,谁也不许两面三刀、卖友求荣……”纤巧一只手伸出来,一个南北通用的简单江湖盟誓的邀约,“——能做到么?”
    以她的江湖地位,原本全无资格对明教圣女如此说话。但救命之恩摆在面前,方金芝必须买她这个面子。
    史文恭首先一笑,伸出一只手,轻轻跟她击一掌,然后覆在她手背上。
    “这有何难。”
    方金芝犹豫片刻,也伸手加入,“我晓得。不必多言。”
    最后是包道乙师徒俩,也半信半疑地给了两只手,一面呼吸着沟渠里的腐臭气,一面嘟囔:“阿拉像是卖友求荣的人么?”
    五只手紧攥一攥。潘小园脸蛋上一阵兴奋的热。
    “大伙跟我走。”
    地下沟渠曲折幽深,有时污水及膝,有时恶臭难闻。更有时脚底下滑溜溜不知生着何等菌藓,吱吱扑扑声不绝于耳,蝙蝠和耗子蹿来蹿去,把这里当成美好家园。
    一个风门小弟火把引路。后面五个人艰难随行。郑彪照例把圣女负在背上,此时格外小心,生怕一个滑了摔了,那他自己便是罪该万死。
    潘小园也顾不得形象了,扎起裙角,慢慢在冷水中探索前进。两只手上都不空,一手拉着包大法师,一手拽着史大善人,让她觉得十分安全,就算水底下突然出现个无底洞,她觉得自己也能安安稳稳地悬在原地。
    史文恭倒是提过让她走得轻松些,让潘小园很有骨气地拒绝了。她自知不是圣女的命,路是自己一步步走出来的。随随便便向男人卖可怜,可怜就不值钱了。
    只是当风门小弟掀开地窖门板,让她终于得以脚踏实地的时候,还是一屁股坐在了老旧的楼梯上,坐出一声嘎吱响,不住的喘息擦汗。
    身上累得发热,腿脚却泡得冰凉,衣裳也半干不湿的,倒像是刚从海外偷渡来的难民。赶紧抿抿鬓发——少了根铜钗儿,早就散乱得不成样子了。
    风门小弟朝几人各行一礼,算是告辞,随后消失在地窖里。
    方金芝撕下一块衣襟,默默擦掉腿上因用力而渗出的血,好奇地仰头四处看,“这是……白矾楼?”
    潘小园低声说:“嗯。”
    没告诉她的是,眼前她脚底下的楼梯板下,就藏着沉甸甸几千两黄金,是燕青用尽手段也没搜罗到的。
    朝上一指:“我在二楼有个小厨房,两步路。咱们觑没人的时候,藏进那里,无人打搅。房里有吃有喝,适合休养。”
    倒没提那小厨房狭窄局促,平日里两个人就有些转不开身,更别提五个,其中还有三个大男人。
    但三个大男人此时也没什么挑剔的资格。安顿好了,从厨房里找到酒肉饭菜,各自大嚼起来。已是累了一夜,水米不曾入口,铁打的人也觉得有点锈了。
    郑彪很高兴:“这里老多青菜!”
    史文恭却不太满意,拈起块鸡胸肉又放下,“怎的一点油水也没有。”
    潘小园无奈,“本来就不是给寻常人吃的。将就些个。”
    她自己也安下心来。大隐隐于市,官兵再满街搜捕,急切间也搜不到贵客遍地的白矾楼来。到底是自己熟悉的小厨房,随手一摸,摸出块低糖黄金马蹄糕;再一摸,“冰箱”里还有隐隐的凉气,捧出一碗正宗抹茶师师酪。
    填了肚子,七倒八歪的胡乱休息一阵。
    潘小园和方金芝靠在一起,这才觉出,落难的“公主”和她这个平民小娘子也无甚分别。晚间寒冷,她身体衰弱,奔波一整夜,在灰土和污水里摸爬滚打,此时伤口慢慢化脓起来,体温渐高,一个劲儿的打寒战。
    潘小园用手在她额头上一试,便觉不妙。在灶里生了一小团火,又取下墙上挂着的几副围裳,勉强搭出个暖和的小被褥来,轻声说:“你钻进去。”
    方金芝平日里自有使女服侍,眼下她那几个丫头死的死,跑的跑,多想也没用;手底下这俩大男人虽然得力,究竟是使唤办事用的,贴身细处,不便也不可能照顾得太贴心。唯有这时候,让一个年纪相仿的姐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不禁感慨万分。
    默默的把几件围裳捂在身上,闭目小憩一会儿,突然开口:“我随侬去梁山。”
    潘小园似睡非睡,以为她在说梦话。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立刻紧张,低声问:“你说什么?”
    方金芝苦笑:“倘若梁山上真个有人一意孤行做傻事,阿拉……去给他搅一趟局,也免得两边朋友相残,对谁都勿要算好……就算我回了南方,照样勿得与你们免刀兵,不如早打!”
    潘小园大喜,
    轻轻攥了攥她的手,“正是!梁山上有人想卖了你家老爹,在朝廷中上位,可我不信满山的兄弟都这么想。”
    方金芝奇怪:“……我家老爹?是啥人?”
    潘小园静默半晌,脑海里跳出一个合适的词:“……侬阿爸。”
    方金芝嗤笑一声,随后忍不住大笑。笑够了,才再问一句:“还有谁随侬去?”目光指指对面的史文恭,“伊去不去?”
    潘小园实话实说:“不晓得。”
    方金芝微微诧异,眼神的意思明明是,还以为你们是坚定盟友呢。
    第213章 安置
    眼看天亮,潘小园一睁眼,立刻吓一大跳。
    方金芝、包道乙、郑彪这三位,眼下就在她那狭小的厨房里,背靠灶台,面对煤堆,全都正襟危坐,低眉垂目,口中轻声祝祷着什么,似吟似唱,一缕声音飘在空中,说不上好听,但让人平白觉得沉静安详。
    方金芝依旧是满脸病容,面颊通红,带着热气。伤口似乎又恶化了。
    潘小园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极小幅度地转转脖子, 发现史文恭倚在角落一堆碗碟旁边,百无聊赖地四处看。见她看过来,十分无奈地朝她一笑,做个求神拜佛的手势。
    待到“晨祷”告一段落, 方金芝睁开眼,喘息几口,大大方方笑道:“阿拉是敬光明神个, 每日祷祝,也算修行, 大伙勿笑。”
    潘小园赶紧点头,表示尊重宗教习俗。熊熊圣火什么的……
    可随即又是满腹疑团, 不由自主叫道:“道长……”
    看看包道乙, 那小道冠儿明晃晃的扣在头顶呢。道袍虽然脏兮兮的油腻不堪,到底包藏乾坤、隔断尘凡, 十足的全真气派。
    好好的道士不去算卦驱鬼, 这也算是叛教了吧?
    包道乙一瞥之间, 已看出她的心思,站起来,抖抖道袍上的灰土, 眼角露出一副“没文化”的神情。
    解释一句:“阿拉光明神教, 是奉张天师为祖个。”
    潘小园更是大为惊奇:“张天师?张角?”
    那个“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的太平道创始人,东汉末年农民起义军“黄巾军”的领袖?明教奉张角为祖师?
    明智地闭嘴,不再暴露自己没文化的事实, 决定回头多读书。
    待到三位教众晨祷完毕,大伙这才陆陆续续站起来,舒活筋骨伸懒腰。厨房里的水快用光了,紧着让两位娘子洗了脸。
    包道乙在一伙子人里最为年长,此刻自觉开始领导摊派:“阿拉虽然暂时安全,此地不宜久留。若要出城,勿介个这位史三郎……”
    史文恭面无表情看他一眼,显然对他的发号施令颇为不满。
    “依某看,此地不宜久留,别处更不宜久留。官兵知道你们身份,必会认为你们将向南逃窜,回到你们大本营。因此主要会在城外追捕。此时若贸然出城,正好撞进罗网。”
    包道乙不服:“城外地方宽广个,避到哪里不行,侬晓得城内现有几多官兵?……”
    正互不相让,突然听到潘小园一声“嘘”。
    “外面……有人。”
    果然。笃笃的敲门声响起来,门外一个清脆的女声:“潘娘子在吗?”
    厨房里藏着的五个人齐齐一惊,随后其中四个同时看向潘小园,都是一个意思:你不是说,这厨房没人打搅吗?
    潘小园也是手足无措。听声音倒像是李师师的一个丫环。
    小丫环想必是听到了屋内动静。她十分忠于职守,锲而不舍的敲了几百下了。
    “潘娘子?潘六娘?……燕大哥?”
    笃笃笃。
    潘小园急出几滴汗。照这么个叫门法,迟早得把整个二楼的大小人等吸引过来。
    只得硬着头皮应一声:“我……我在。”
    史文恭早就守在门边。朝他轻声说:“别伤人。”
    接着轻轻拉开门闩。小丫环一探头,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一屋子人,便被一股大力揪了进去,两根手指卡住喉头,及时卡住了一切叫声。
    潘小园吁口气。小丫环还在喘气儿。史文恭这次买她面子。
    低声对那小丫环说:“莫要出声,就放了你。”
    小姑娘哪敢违拗,含着泪水拼命点头。等史文恭将手拿掉了,才呜呜咽咽地说出来意:“我家娘子……这几日等不到燕大哥送餐,便叫我今日来问一下……娘子饶命,道长饶命,大哥们饶命……”
    倒是嘴甜,将屋里人一个个叫了一遍,才战战兢兢地说:“不知各位在此……聚会,多有叨扰,还请……还请……”
    方金芝并不知道李师师和潘小园这边的密切往来。自从江南那边秘密筹划谋反,有更多的路子解读朝廷风声,她接到的指令,便是慢慢和李师师疏远,以免言多必失。虽然两人私交不错,但也不过是“外教”和学生的关系,走得太近,反而引人注目。
    反倒是史文恭,平日对潘小园多加留意,知道她跟李师师有生意上的往来。这几日横生枝节,李师师怕是要失去这位私人营养师了。
    既然已被小丫环发现,让李师师知道,也是迟早的事。除非……
    潘小园见史文恭眼中突然杀气一盛,连忙朝他做个手势,几乎是命令的口气。
    “别造次!”
    史文恭只得听命,无奈笑一笑。
    潘小园心中起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余光看看旁边的方金芝。她一身伤病,虽然都不致命,但这几日全无条件休养,已经开始化脓恶化,额头火烫,发了烧。
    厨房里只有清水食物,没医没药的,凭她的体质,能自己好起来么?潘小园不抱太大希望。就是当日的史文恭,若没有她的伤药和包扎,此时怕早也是死尸一具了。
    潘小园尽可能放低声音,问那丫环:“小娘子莫怕。你家李姑娘……这几日,可得闲?”
    小丫环脸上青白不定,实话实说:“是……是没、没客、客……赵员外忙……”
    方金芝已知她意思了,低声惊呼:“你不会是……”
    潘小园冷静说道:“去通报李姑娘。我们这里需要她搭把手,藏几个人。”看了看那小丫环脸色,又做出冷酷的口气,“她要是不答应,就把你扣在这儿,等官府的人搜过来,她照样脱不了干系。”
    小丫环完全懵了,连说:“不、不行……你们……”
    史文恭突然低声笑起来。把劫狱的钦犯藏在圣上的相好那里……也亏她敢想!
    正要凑趣地威胁几句,却又被潘小园一个手势噎了回去。
    “你若不敢通报,我亲自去说。史大哥、郑大哥、包道长,烦你们转过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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