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心中突然无比的窝火。与六娘数月重逢, 今日她一番表现,果敢决绝之余, 颇有些手黑心黑的趋势。可见他不在身边的这些日子, 她在有些方面“进步神速”。
    但若是没有她的手黑心黑,他武松眼下还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休养生息呢。
    武松余光看了看她神色。眼儿睁得圆圆的, 惊慌恐他误会, 不敢多跟他说话。
    挽过她一只冰凉的手, 安抚地攥一攥。史文恭当他傻呢,难道真会相信她和史文恭合谋屠戮梁山好汉?
    但相信是一回事,不爽是另一回事。廉价的怒气毫无意义, 深深呼吸一口, 心里面有条不紊地掂量了一下现状。
    “方才那话我就当你放屁。要是敢在别的兄弟面前提一个字, 你知晓后果。”
    要是他敢再把六娘拉下水,不会想不到,敢在梁山众好汉面前现身, 只怕没说出一个字,他史文恭便会是脑袋落地——就算他真的信口开河,在其他人眼里,他仍是杀害晁盖的凶手。大家哪会信他的一个字?
    这么一想,愈发觉得此人可恶,懂得看人下菜碟。
    “废话少说。我可以给你船。但——”
    史文恭微微冷笑。好像他稀罕武松赐艘船似的。
    潘小园见武松不怪,松口气,突然又注意到另一件事,没头没尾来了一句,:“鱼竿是谁的?”
    且不说在梁山泊里钓鱼是何等的特立独行;就算他真的钓鱼有瘾,仓促之间从东京出发,不记得见他把这东西带上山来。
    史文恭一怔,转头朝那旧鱼竿看一眼,似乎一时还想不起来。
    而潘小园忽然认出来了,倒抽一口气:“李俊大哥的?”
    不止一次见过李俊乘着一叶扁舟,在水泊里钓鱼打发时光了。
    史文恭笑道:“是了,想起来了。不过娘子放心,李大哥眼下好好儿的。我不过是管他借个消遣的玩意儿而已。”
    但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就算码头封锁,船只禁驶,他史文恭一样可以来去自如,用不着托武松帮忙——大不了,杀几个水军头目而已。等在此处道个别,算给他个面子。
    见潘小园有些生气了,连忙又补充:“当然,闻知水寨里的大哥们都是娘子的好朋友,我自然是不敢得罪他们一人。只要娘子一句话,这鱼竿用后便还,娘子放心。”
    一口一个娘子,当武松不存在呢。
    武松浓眉微蹙。怒气又上涨回来,刷的拔出刀。刀尖指地,刀刃投下淡淡的影子,稳稳的一条线。
    “史文恭,大丈夫恩怨分明。你此次相助之德,不管出于何意,武松不得不领;你伤我梁山兄弟,这笔账我也记着。今日我放你平安离开。我武松话撂在这儿,下次再让我见到,休怪我不客气。”
    史文恭冷笑一声:“我杀的人,都是挑衅害我在先。许你大丈夫恩怨分明,换了我,连报仇都不许了么?”
    “他们也是在为梁山寨主报仇!谁设计构陷你害了晁寨主,你敢去找他么!退一万步,我梁山兄弟不过是听令行事,服从的是梁山的调度!非要讲报仇,你的仇家是整个梁山!包括我!有种就别暗算,堂堂正正来挑寨子,带多少人都行!我武松接着!”
    史文恭冷笑,还想再说两句埋汰的话,冷不防看到他潘六娘子在武松背后朝他使眼色,意思是别废话,趁他改主意之前赶紧走。
    史文恭无奈笑笑,给她这个面子。真和武松动起手来,不小心把他弄死弄残了,六娘子大约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虽然距离两人上次交手已有一年,不知眼下他还能不能占些上风。武松自然更不会轻敌。各自没有胜过对方的把握。
    史文恭决定谨慎为上,点点头,表示领情。
    “史某自然没兴致去找你喝茶聊天。但你们的明教朋友已邀我去江南一叙了。以后万一在道上碰见了,你总不能挖了自己眼睛。”
    武松蹙眉。意料之中。若是梁山决意和明教修复关系,史文恭又跟明教做了朋友。朋友的朋友总不见得是敌人,若是见面就打起来,也说不太过去。
    不愿让他察觉到自己心下为难,“我心里有数。跟我去西水寨取船。”
    说饶他性命,就说到做到。一事归一事,他自忖还拎得清。
    尽管心里不爽之极,依旧对史文恭以客礼对待。收了刀,手一指,“请!”
    只是行走之际,有意无意将潘小园圈在自己身体一侧,显然是怕她跌出土路边缘伤着。
    史文恭走得不快,路上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来到西水寨大门时,终于忍不住,微笑着又提了件事。
    “武松,你们梁山的水寨,打算这么一直关门大吉到何时?”
    “用不着你管。”
    史文恭嗤笑:“梁山上又不产粮食。这么多人,难道以后天天吃鱼么?”
    潘小园忍不住问一句:“你有办法?——”
    余光瞥见武松脸一黑,果断加半句:“——我们也不需要。”
    确是一件十分棘手之事,史文恭怎么会看不出来。招安之后,朝廷已在梁山安插诸多“监察”,有的身份明朗,有的却和寻常小喽啰没什么区别——或许本身就是招安了的绿林——就连宋江也说不清楚,眼下梁山里到底潜伏着多少忠于朝廷的间谍。
    这次忠义堂哗变的消息,万不能就此流传到朝廷耳朵里。只能临时禁止所有人出山,封锁消息。
    但这也并非长远之计。梁山不可能永远与世隔绝,但每放一个人出去,就是多一分泄密的风险。必须尽快将潜伏在山寨里的外人清算干净。
    史文恭忽然停住脚步,神情认真,“我有法子,可以找出山上的朝廷细作。你若想听,咱们谈个条件。”
    武松把他的话当耳旁风,西水寨尽头岗哨里唤出来一个小喽啰,附耳说几句,不一刻,拉出一艘小船。
    “请吧。”
    史文恭十分无语。这人的心是筛子做的么!漏洞百出,怎么活到现在的!
    终于忍不住提醒一句:“你就不怕,等我出了山东,去向朝廷告密,说你们梁山匪帮出尔反尔,拒仰天颜,重新自甘堕落?”
    武松放开船缆,轻轻抽出刀,刀面反光,映出目光如炬。
    “你是逼我在这儿杀了你?”
    史文恭始料不及,不由自主退一步,随后摇头笑笑,看了潘小园一眼,眼神里充满抱怨,意思很明显。
    冲这人的臭脾气,娘子你日后早晚吃亏。
    潘小园何尝不知道武松这个臭脾气。纯真率直,说一不二,最不喜欢被人绑架要挟、讨价还价。
    但她觉得这臭脾气她能忍,甚至还觉得颇有些吸引人之处。原则是个稀罕的玩意儿,有了这个东西,江湖才能称之为江湖,否则只能叫做黑道。
    也许是近朱者赤,她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顶天立地之人,受他监督保护,得以保持一颗还算纯粹的初心,实在是自己之幸。又突然忽发奇想,倘若自己当年“借尸还魂”的落点稍有差池,做了史文恭他嫂嫂,只怕此刻已是江湖上数一数二黑心女魔头,每日殚精竭虑,暴躁失眠,无端减寿。
    见武松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只是屏息凝神地看着那刀尖,仿佛心里在默默数着忍耐的时刻。
    她可不敢眼看着金沙滩变成红河谷。两边都得哄,自己命定的专业和稀泥。
    拉拉武松袖子,让他把刀收回去。自己上前一步,跟史文恭对面。
    “我是生意人,跟我谈便好。要什么条件,才能将今日之事保密?”
    史文恭双眼微微一亮,笑道:“还是娘子近人情。”
    他也心知肚明,今日来梁山淌这趟浑水,大部分目的已经达到,再得寸进尺,面前的六娘子怕是也做不得主。
    但听她声调平平淡淡,似乎一点也没记恨他方才那句几乎要她命的挑拨离间。却也疏离了七八分,再无当日在东京时对他的依赖信任。
    心中轻叹一口气。早知道会惹她责怪。世间哪有两全事。顾不了那么多。见她神色也非切齿痛恨,也许以后还有弥补的可能。
    微笑道:“小人哪敢提什么条件。不过是急人所急,想替娘子分忧罢了。”
    目光一闪,转为忧郁,定定地看着她。
    “今日一去,江湖之远,不知何日能够再会。但求娘子一件贴身之物,留存身边,往后是个念想。”
    潘小园见他神色里居然有七分诚恳的意思。睁大眼睛听着,心中只跟着伤感了一瞬间,不等他说完,快速向后一退。
    立刻感到掌风刮过面孔,一缕头发被带得飞起。武松终于忍不住动手,冷冷道:“想得美!”
    史文恭少见的神色一凛,轻轻一退,不接他招,笑道:“呵,不是说好放我平安离开的么?
    武松一拳扫过,“走人可以,再跟她说一句话,我卸你一条胳膊!”
    血案尚未开始,他自己的一条胳膊被人用生命危险拉住了。
    潘小园小心翼翼:“二哥,别跟他置气。”
    论及脑子活泛,她觉得自己能和姓史的比肩一下子。如何看不出来。蹬鼻子上脸试人底线,乃是史文恭的惯用套路。知道武松一诺千金,既然已经承诺放人,那就不用再把他放在眼里,想怎么膈应,就怎么膈应。
    认真凝视他一刻,问:“要我一个物件儿,便能对梁山变故之事守口如瓶?”
    “小人不敢再贪。”
    “好。”
    不顾身边武松阴沉沉要吃人的目光,衣领里轻轻拉出来一条小红绳子,双手舒到颈后,仔细解下来。
    “那么请你说到做到。史三郎是聪明人。这事平白泄露出去,对你也没有好处。江湖人做江湖事,进退行止,总得对得起你一身的本事。”
    史文恭低头。掌心里红绳堆委,当中系着一小枚陈旧剥漆的黑棋子,带着她身上的温度。那棋子的样貌隐约似曾相识;她所说的一席话,似乎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苍白的面上涌起一阵微红,眼中神色闪烁。他似乎是想反驳一句,但终究什么都没说。
    手指收拢,棋子小心放进怀中。深深看她一眼,躬身一揖。
    又对武松随意一抱拳,拉过小船踏入,头也不回地摇橹离开。
    果真没有再跟她说一句话。显然不是因为害怕被武松卸一条胳膊。
    水波流淌,小船渐渐消失不见。芦苇丛枯干茂盛,横一片斜阳疏影。
    潘小园拉拉武松袖子,“回去?”
    武松“嗯”一声。转身便往回走。大踏步走得快,也不等她,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
    潘小园见他似乎烦恼,巴巴的跟上,抿出一个讨好的笑:“饿没饿,待会儿我去给你张罗晚饭?”
    “没有。”倒接得快,斜斜瞟一眼夕阳下的杏眼桃腮,虎着脸一个字不多说,“不想吃。”
    潘小园无话可说。远处看到几个眼熟的小喽啰正往这边探头探脑,忙朝人家微笑挥挥手,表示只是跟武松去金沙滩约了个会。
    知道武松气的是什么。不就是因着她把“贴身之物”送了别的男人,当着他的面“不守妇道”,哪个男人能忍气吞声?
    她倒不怪他生气。跟他易地而处,倘若她家武二哥让哪个厚脸皮的小娘子缠上,她也不介意行驶天赋权利,跟他甩个脸子,冷嘲热讽两句,总不会一直善解人意的装傻。
    可惜上天不给她这个机会。她倒想吃别人一回醋,只可惜武松的煞神气场太强,平时一本正经的做人做事,倒还有点忠厚老实的样儿;稍微横眉立目一下子,一多半的小娘子就得吓得有多远躲多远。别说别人,换了当年的她自己,一见他有发火的意思,还不是恨不得八百里加急,遁到海南岛去。
    想来还是自己太温柔可亲,人善被人欺,弄得现在两头不讨好,还得哄他。
    “好啦,以后便是江湖不见了。他只要没笨到家,就知道往后躲着你——躲着咱俩点儿。”
    “……”
    “你怪我给他送东西了?那围棋子是师父老先生的旧物,我留了不少,都在箱笼里头。回头你帮我保管着,免得失落了?”
    “……”
    “来的路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也没不规矩呀,不信你去问包道人他们。”
    “……”
    她终于觉得有点委屈了:“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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