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即眼中现出迷惑的光。不是听说梁山军招安之后,便去江南征讨方腊了么!怎么眼下两边似乎是握手言和, 而且竟然合兵一处了?
    武松笑道:“说来话长。”
    但也不瞒岳飞, 简略将事变的经过讲了一番。
    “我们江湖人做江湖事。朝廷的号令我们不听, 但求遵从本心,问心无愧。这些北人若是打进来,我老家清河县也必将不保。就当是保家卫国了!”
    方貌不说话。方才与金兵的短暂交战, 让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南汉子也心有余悸:倘若渡江“剿匪”的不是吊儿郎当的大宋官兵,而是这些腰间挂着人头的血性骑手,明教教主再神功盖世,能抵得住他们的几波进攻?
    最好将他们挡在北方,万不能放进中原来。就算是为了他江南人民的福祉,这一次北上也来得值了。心里想着,等得了空,赶紧派人去江南报信,述说见闻。
    韩世忠则嚷嚷:“他们都不反了!招安么,也不乐意,但我不跟他们打!有这精力,不如来这儿揍那些辫子!还痛快!就算是上奏官家,想来也不会治我的罪!”
    岳飞迅速吸收了眼前的形势。不管对方立场如何,能帮他保住幽州城的,一律欢迎。
    快速汇报了自己这边的兵员城防状况。武松几个人一听之下,南腔北调的破口大骂。
    “跑他娘个锤子!留你两千人在这儿,还说不是去送死的!”
    “侬就是那个姓郭的弃子!”
    “我看金军大举南下,未必只有这一路兵。你派去求援的那些州府,说不定眼下也在被围困着呢。”
    “你就打算守这座孤城?”
    岳飞笑笑:“总不能就此逃了。能守多久,就守多久吧。”
    说得坦然无比,仿佛只是在跟人谈论吃饭喝酒的小事。
    此时门外脚步声响,联军中的其余将佐也陆续来到帐中。明教这边,是方金芝、王寅、吕师囊、包道乙,一个个手上带血,还呼哧带喘;梁山这边,是林冲、鲁智深、杨志、花荣、关胜、呼延灼几个善于带兵的老将,还有吴用、朱武两个智囊。最后进来的是卢俊义。看到孤身守城的居然是一个不到弱冠年纪的少年,十分惊讶,眼中现出佩服的神色。
    武松轻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卢俊义脸色微变。四十岁的人了,难得的有些脸红,跟岳飞拱手相见了。
    岳飞一个个记住了名字。末了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问:“我师姐呢?没来?”
    武松哈哈一笑:“留在后面十里呢。”
    总不能让她也上前线。这回坚决霸道了一回。远远的望见北方的硝烟,说什么也不许她再往前一步。
    潘小园快跟他急了,跺脚叫道:“岳飞在城里!”
    武松把她丢回车子里,“保证给你个活的。”
    正跟岳飞说着,忽然听到外面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一只素手掀帘进来,风尘仆仆的小娘子望着里面一圈人,笑眯眯打招呼:“大哥们辛苦了!岳兄弟……”
    岳飞眼一亮,眉开眼笑:“师姐!”
    武松脸一黑:“你怎么来了……”
    潘小园朝他一笑,解释:“敌兵不是暂时退却了?我和后面那些老弱辎重兵商量了一下,只怕遇上流寇,还是躲城里安全。这就把人都带进来了。”
    至于这城是不是岌岌可危,是不是即将被破,显然不在她的考虑之内。大伙都在一条船上,同舟共济才是上策。
    幽州城简直是她见过的最不像城市的城市。刚刚和灭顶之灾擦肩而过,城垣残败不堪,破碎的地方被胡乱堆砌堵住,乱石瓦砾中又隐约埋着些别的:一双脚、一顶头盔、两只僵硬的手指头,没人知道那些躯体的主人姓甚名谁、曾经属于哪个阵营、有没有妻儿父母。
    城内大街上凹凹凸凸的难以行人。原本铺就的青石青砖,已经都被抠出来,砌到了城墙之上。街边的民房一半已经被大火烧焦,幸存的可以看出规划整齐,然而不是没有屋顶,就是缺了门窗,只剩下破如筛网的空壳子,里面仿佛被盗贼席卷过似的,粗重家什胡乱弃置,值钱的细软一概看不见。支小摊的棚子、贩菜蔬的车子,眼下都已被弃置一旁,看得出幽州城曾经的繁华热闹。
    城里城外都是惊慌的百姓和牲畜,从藏身的地方探出头来,哭爹喊娘,寻兄觅儿,有的抱着守军的大腿,呜呜咽咽不知道在说什么。
    潘小园幸而是被有些优待的,乘着马车进了城,没踏到脚下的脏污血水。但一路上仍不免忐忑心慌,隐隐觉得许多事情放心不下,但却一时想不出来——乱局太大、太乱、来得太快,她还远没有消化吸收。
    武松看她,旧衣衫,鞋子上沾着尘土,不知哪儿寻了个巾儿,围住了大半张脸,露出来的白皙双颊被冻得发红。
    他感动了一刻,随即又想,她居然也开始“带兵”了!这些人还真听她的!
    自从忠义堂哗变那日起,潘六娘在梁山上的话语权就一日千里。梁山好汉们人人都是战士,出了梁山,原先掌管钱粮的柴进、蒋敬也不得不披挂操练。军需后勤方面,大多时候是她在拿主意。
    况且在山上和气生财了这么多年,买她面子的人也不少,这就顺水推舟,跟着她来了。
    方金芝见了她也高兴:“阿姐,侬坐。”
    而起先对她极其轻视的韩世忠,此时见了她更是十分热情:“大妹子,你来啦。”
    武松跟岳飞对视一眼,无奈地笑笑,表面的意思是“真拿她没办法”。而眼底的另一层意思,却是呼之欲出的明显:你师姐厉害吧?
    潘小园立刻注意到了岳飞通红的双眼:“你怎么了!”
    帐子里的韩世忠和绿林豪杰都是粗放之人,见岳飞红着眼圈淌泪,只道是他害怕或者激动所致,知道情况艰险,也没人笑话他,心思都集中在迫在眉睫的守城战斗上。
    而潘小园外行看热闹,一眼就瞧出他容颜不对劲。
    岳飞这才说:“无妨,被灰焰灼了。”
    潘小园简直对这些武人无语。武松就算嗜酒,可能的后果也不过是晚年三高啤酒肚,尚且让她监督敲打,逐渐有所收敛;而岳飞居然也这么不爱惜自己,知不知道你日后会瞎!
    立刻不管不顾的插嘴吩咐:“去叫神医安道全来!”
    岳飞忙道:“不必劳动……”
    她才不管。摆出大姐的架子,颐指气使让人去打水,按着岳飞洗了眼。然后安老头儿才亦步亦趋的到来,一上来就敏感地嗅到了一屋子里唯一一个病人,上来就按着岳飞一通扒拉,苦口婆心:“这得赶紧治!”
    岳飞一边躲,一边问:“这位先生,你是……你是哪位?”
    大家嘻嘻哈哈笑着介绍了。安道全的功绩有目共睹,没有这位,现在这百十来个梁山好汉,起码有一半得缺胳膊少腿的残了。
    岳飞这才没话。安道全打开药箱调调配配,上了药,又拿块白布蒙上他双眼,脑后系个结,笑道:“就这么着,先休息一阵子。”
    岳飞:“……”
    这幅样子别提多可笑。好在大伙都知道他是英勇作战而受伤,没有笑的,都是肃然起敬。
    联军首脑和岳飞混熟了脸,立刻开始筹划接下来的战略战术。不能指望大宋朝廷的那遥不可及的救兵,一切都要自力更生。
    一屋子人南腔北调,七嘴八舌。
    吴用:“依小生看,如今我们己方人多,又是防守,过去我们梁山对抗官兵时练熟了一个‘九宫八卦阵’……”
    韩世忠:“你个‘子曰’懂个锤子!鞑子军又不是官兵!”
    包道乙轻声嘲笑:“这倒是。没见过这么有血性个官兵。”
    韩世忠:“你……”
    鲁智深一个大嗓门:“都别吵!依洒家看,敌兵恁地厉害,又行动得快,咱们不能追着他们跑,方才那小岳将军的策略是对的,要诱敌深入……”
    正说得头头是道,旁边另一个光头凑过来。
    “阿弥陀佛,依小僧看,勿要多杀伤人命,敌人若是不来打,何必将之诱杀?徒然造孽个……”
    说话的是明教军中的“宝光如来”邓元觉,大脸大耳朵大胡子,几乎就是个翻版的鲁智深。一路上较量本事,两个秃头也不相上下。和鲁智深最大的不同,就是这位邓国师严格食素,蛋也不吃,奶也不喝,一点荤油星子都不沾,让人怀疑他这一身腱子肉是怎么长出来的。
    鲁智深觉得他肯定是背地里偷偷吃肉。有一次顽劣心起,往邓国师的一碗饭里埋了指甲盖儿那么大一块狗肉,埋在最底下。笑呵呵递过去,邓元觉不疑有他,狼吞虎咽。
    谁知只吃了最上面的一口米,就脸膛发红,冲到外面大吐特吐,隔夜饭都吐出来了。休息了一整天才复原。起床之后,追着鲁和尚打得昏天黑地。
    鲁智深不太喜欢这秃厮。邓元觉居然是熟读经文的真和尚,一开口,左一句色即是空,右一句如是我闻,听着别提多累。
    于是当即开始反驳:“洒家在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手下做过提辖!打过西夏!你呢?以前过过长江没?”
    武松立刻将吵架遏制在苗头里,“两位师兄无需多言。西夏和女真又不一样。论和他们交手的经验,还是岳兄弟说了算。”
    这倒十分有理。这一屋子人众,其实只有岳飞,有长期在北方与异族作战的经验。
    岳飞双眼蒙着,只靠盲听,突然觉出几十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不免有些脸红,伸手整整眼前的绷带。
    “我、末将认为……”
    以韩世忠的军衔为准,自称“末将”似乎没什么不妥。然而帐子里大部分是土匪,难不成要跟他们叙资历?
    岳飞干脆改口:“依小弟看……”
    ……
    将领们的商讨都没避着潘小园。知道武二嫂子是可靠得不能再可靠的自己人。也知道她根本就是外行,不会瞎说瞎指。
    的确,潘小园也只落得偶尔在旁边发句言,当别人问到关于金钱粮草之事时,迅速回答两句。她于军事上并不是太懂,但她知道,若是三军首脑不听号令、各自为政,是讨论不出什么结果的。
    本来韩世忠、梁山、明教的联军,就是各自相对独立的关系,谁也不服谁领导。眼下多了一个岳飞,帐子里更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此时是吴用在沙盘上画图。军师毕竟有两把刷子,几个连环计的策略,听的人心服口服。
    “小生的意思,咱们兵分三路,守城的各司其职,自不必说,也要料敌机先,截断对方可能的粮草补给。他们远道而来,若是粮草青黄不接,战力必将大打折扣。只要派出一千敢死军……如此……这般……”
    岳飞在一旁听着,指着那沙盘想补充一句,顺手想把蒙眼睛的布给摘了。
    潘小园在一边监督:“喂,不许动。”
    没法子,只得在一边盲听。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终于鼓起勇气,平平淡淡说一句:“恕小弟插一句嘴。我手下那一千多人……只听我号令。”
    一屋子大哥都是一怔。排兵布阵的时候何曾考虑过这些,自然是将岳飞手下的兵马随意调动的。
    再看岳飞,嘴唇抿成一个坚定的“一”字。即便是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手中的兵力最为少得可怜,即便是眼下有求于人,但也明明白白向其他人传递自己不容置疑的独立性。
    武松见他倔强,劝一句:“兄弟,眼下大局为重……”
    岳飞却摇摇头,脸蛋微红,低声说:“幽州城是交到我手里的。岳飞只听官家和上级指示。”
    这句话是开诚布公地表示,他可以合作,但宁死也不会听从“匪”的命令,更不会将城池的指挥权拱手相让。
    岳飞不同于韩世忠。兄弟间的私交义气,比不过无可更改的原则。
    武松看他的目光中多了些严厉,“兄弟!”
    岳飞咬唇不语。心中也免不得打鼓。当初不是已经几次三番地预见过这场景。若是与武松大哥再次相见时,双方仍是敌对阵营,却怎么办?
    武松音调低沉了些:“难不成你是说,要我这些梁山兄弟,都编入你麾下!”
    岳飞立刻说:“小弟不敢!”
    终于忍不住,一把扯下蒙眼布,带着血丝的不卑不亢的眼神,将一屋子人扫了一遍,又回望武松。军帐里鸦雀无声,气氛忽然冷了下来。
    直到过了不知多久,紧张的氛围被一声温言软语戳破了。
    “武二哥,岳兄弟,你们冷不冷?我从行李里找出点厚衣裳。”
    这才回到现实当中。武松转头看了看,他家六娘捧着几件翻毛斗篷,眼巴巴地看着呢。
    有些尴尬。生硬地说一句:“谢了!”拣一件披上。
    岳飞也连忙称谢。却依旧不得展颜,眉头紧锁着。
    潘小园叹口气,“出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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