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个激灵,赶紧摇头摆手,“不、不需……”
    想一想,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改口:“道长果真厉害,改日带我去看看。”
    武松踅摸过来,皱眉问:“什么‘比上次威力更强’?哪次?”
    公孙胜捋须得意,刚要开口,潘小园连忙拉着武松走了:“你瞧你瞧,方貌三大王来啦,去迎下。”
    明教一行人的到来暂时转移了注意力。武松满一碗酒,转向方貌,“这一仗,江南明教一战成名,河东百姓人人知晓江南方教主威名,江湖上再不敢称你们一个‘魔’字。三大王,你不喝酒,武松也要敬你一碗。”
    说毕,自己干了一碗。命人给方貌满上茶。
    此一战,明教的伤亡不比梁山少。但明教众将有信仰支持,为光明而牺牲是光荣之事,因此气氛没有梁山这么惨淡。但明教势力削弱,方貌依旧眉间藏着隐忧。勉强笑一笑,说道:“都是江湖儿女,但求问心无愧。”
    林冲低声祝道:“太原府也保住了。黄河也保住了。百姓也都安置好了。我们剩下的兄弟已经平安回了京师。武家弟妹身怀有喜。这是好兆头。咱们梁山的香火永远不会断。”
    她坐在武松旁边,双颊红透。余人齐声祝贺。觥筹交错中,没有粗言秽语的高声谈笑,只是微笑着传达希望和胆气。
    包道乙别出心裁地贺道:“我早晓得潘施主是有福气个……”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说:“等生出来,好好的给阿拉圣女瞧一瞧,伊死活勿要嫁人,教主都快急死哉……”
    酒过三巡,武松连灌十几碗,终于稍微清醒了些。
    驻守京城的武官、还有几个朝廷官员都闻讯而来。岳飞将防务交予手下将官,急匆匆的第一个赶到。一些常胜军军官,路上跟梁山军细细交代了京畿路军务军情,难得进京一趟,也就顺便来凑个热闹。
    而下一个掀帘进来的,则是潘小园怎么也没想到的……
    “三娘?!”
    美人扈三娘戎装打扮,依旧是冷着一张脸,然而眼中闪出从未有过的热烈,回头一招手,亲亲热热的拉进来两个军官。
    其中一个年轻些的,一张长方脸,两道浓剑眉,英气勃勃之外,面色却是不一般的白皙,直追旁边的美人。倘若不是武官打扮,倒容易让人误会成个儒生秀才了。
    一进门,朝岳飞等朝廷武将团团拱手:“老种经略相公麾下环庆路制置使扈成,奉命领兵五千,救援京师!”
    留守京城的孙二娘等人互相看一眼,再看扈三娘,立刻明白了,笑道:“你找到你哥哥了!”
    记得扈三娘在东京点心铺打杂时,就没少去军中校场打探消息,打听出她哥哥可能投奔了延安府——想不到还真让她给寻着了!
    扈三娘微微点头,解释道:“西军被封锁在潼关之内,只有我兄长这一路打了进来,本意救援东京城,路上碰到梁山兵马还京,这就会师一道来了。”
    简略解释完,将眼一扫,看到潘小园,才微微露出些笑容,轻声补一句:“恭喜。”
    出征回来的梁山众人也点头赞同。鲁智深笑道:“这才碰上没几天,本来还觉得他们的五千兵马不够用哩!没想到打都不用打,嘿嘿。”
    转头问扈成:“老种相公和小种相公可都还好?洒家可好久没见到他们了。”
    扈成看一眼鲁和尚,淡淡道:“都还好。”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鲁智深因着惦念老上级,对小扈将军一路巴结,然而扈成记恨梁山的杀全家之仇,虽然眼下军令在身,跟梁山成了战友,但旧怨未消,对鲁和尚爱答不理。
    潘小园赶紧打圆场:“鲁师父的酒碗空了,别愣着,快给倒呀!”
    又看着扈成身边那个年长军官,“敢问这位……”
    那人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林冲起身离席,微笑向众人介绍:“这位是王教头王进,以前和我在禁军共事,现在也是老种经略相公麾下的将官。”
    他这一叫,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王教头!”
    “王教头”一副喜庆脸,见了谁都觉得似乎要拜个晚年。朝没见过的梁山群雄一一拱手,笑眯眯道:“久闻诸位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
    当年王进被高俅迫害,不得已出逃到延安府,路上收了史进这个徒弟,因此与梁山渊源颇深。后来史进为了寻他,到延安府转了一遭,这才识得了鲁智深——当时还是提辖鲁达——间接造成了镇关西郑大官人的死亡。
    这些陈年旧事,梁山诸人无一不知。王进在延安府一住多年,只怕被高俅追杀迫害,因此十分低调。
    及至听说东京政变,高俅被林冲亲手杀死,开始“初闻涕泪满衣裳”,随后“漫卷诗书喜欲狂”。在太原府和梁山军会师,先见到了徒儿史进,又见到了旧友林冲,认了一大家子亲人,这就一路亲亲热热的进京了。
    潘小园看着王进和梁山众人的热络劲儿,再看旁边扈成一脸冷漠,不禁莞尔。
    进京勤王的两位西军将领——扈成和王进——一个跟梁山有仇,一个跟梁山有旧,居然还同行了一路,也不知是怎么磕磕绊绊熬下来的。
    不愿冷落扈成兄妹,招呼道:“三娘,你们坐过来嘛。我有话要问你。”
    话音未落,想起来自己身边隔着两个座位就是林冲。刚要尴尬,美人淡淡拒绝了:“不必!我们就是来打个招呼。带来的军队还得安置,一会儿就走。”
    潘小园忙道:“那是自然……”指着岳飞,“不知你们见过岳兄弟没有?眼下是他负责京城里的十万禁军。安排兵马的事,不妨先和他商量。”
    岳飞比扈成的军衔高上好几级,算起来还是个上级长官。扈成兄妹得了个台阶,朝梁山众人一拱手,晾下王进,去参见岳飞了。
    东京众守将难得聚在一块儿。梁山北伐军略略将这两个月的战况讲了一讲。说到关键或悲伤之处,众人皆叹。
    忽然门外小校来报:“史将军来了!”
    这么大个事儿,他确实没理由缺席。潘小园心里一根弦绷紧,正琢磨着如何跟武松他们解释,史文恭已沉稳走进来了。
    武松等众将也略略听说了他搞的事,当即放下酒碗,一个个站了起来。鲁智深手一张,禅杖绰在手里,叫道:“来得正好!”
    话音未落,七八个常胜军契丹将领也霍的站起来,不管刚才如何把酒言欢,此时都是一脸阴沉戒备:敢动他试试?
    史文恭对这两拨人谁都没看,唇角微扬,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到潘小园面前,恭恭敬敬地单膝跪地,拱手参拜,不顾衣摆沾尘。
    “末将来迟,夫人恕罪。明日梁山精锐各回岗位,常胜军如需调动,还请夫人示下。”
    潘小园:“……”
    潘小园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羞赧爬上脸。这是明明白白的告诉梁山众人,谁和他过不去,就是和她梁山潘嫂子过不去。
    赶紧让他起来:“既如此,先入座喝碗酒。军情战事,明日面圣时再行分配。你别迟到。”
    史文恭规规矩矩答应一声:“谨遵吩咐。”
    而梁山诸将你看我,我看你,兴师问罪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能让梁山仇敌对她公然“纳头便拜”,大伙无一例外,都缅怀起了当年的宋江。
    而从宋江时代流传下来的规矩,凡是对宋大哥“纳头便拜”的江湖好汉,不论以前打得如何头破血流,大家便都得“一笑泯恩仇”,共同“替天行道”。
    眼下姓史的对潘嫂子“纳头便拜”,请求加入替天行道的阵营——是不是得赶紧飞奔出几个小喽啰,“壮士快请起”?
    没人动弹。半晌,不知是谁低声轻笑:“嗯,大丈夫能屈能伸。”
    这话难免尖酸,众梁山好汉固然心中所见略同,却也不便出言附和,只几声压低了的笑。武松向来磊落,不愿意对人落井下石的,此时也忍不住轻轻冷笑一声,算是认同了这句总结。
    史文恭步履一滞,面色如常,甚至没有一丝愠色。只是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潘小园:娘子当初可是保证过我的尊严和安全。
    她心中一转,隐约觉得被这厮套路了。倘若他今日受到丝毫慢待,自己小女子言出如山,拼着跟武松和众兄弟翻脸,也不得不出面维护他。
    只好赶紧捏一捏武松的手,低声叫道:“二哥。”
    给个面子?
    武松一声冷笑出口,其实马上后悔。为着微不足道的个人恩怨,小孩子似的争风吃醋,打无声官司?今日诸路将领齐聚一堂,且有不少新面孔,各人秉性不同,难免有所摩擦,此时更该维持一个精诚一致的风气,万不能放任一己情绪,破坏这个来之不易的同盟。
    更何况,这“同盟”的缔结是六娘千辛万苦争取来的。当然不能让她心血白费。
    众人颇有知道武史二人旧怨的,此时带着一副看戏的心情,揣摩这两位到底会是动口还是动手。
    却见武松眉头舒展,面色渐渐转和,一碗酒洒脱端起来,简单一句话:“既来了,就一醉方休。”
    这便等于抹去了此前“见到史文恭格杀勿论”的命令。
    梁山诸人会意,有的便对史文恭点点头,有的看天花板,有的看地,有的喝酒,有的咬指甲。总之,收起了奚落的神情。。
    常胜军将官们见武松如此表态,心中也暗暗佩服。不愧是潘夫人的丈夫,以后可以对他客气些。
    于是一个个坐回座位,端起酒,喝几口。一时间酒碗碰桌声音此起彼伏,没人说话。
    喝酒的间隙里来了一道圣旨。那传旨的小官满脸堆笑,说道:“诸位将军英雄们打退了金国西路军,拯救数十万百姓于水火,圣上龙心大悦,请诸位明日进宫面圣议事,汇报战况,拟定军功名单,再行封赏。大伙明日可别迟到。”
    眼下的“圣旨”基本相当于寻常口信,也未必是皇帝亲手签发的。不用焚香跪接,大伙只是站起来听听,说道:“明白了!”
    虽然众人之意不在加官进爵,但听到圣旨中的“封赏”二字,还是大为欣慰,纷纷说道:“我等上无愧国家,下无愧百姓,用血汗换得国家安泰,也算是实践了‘替天行道’这四个字,对得起晁大哥、宋大哥、以及一干牺牲的兄弟们。”
    史文恭原本预备着跟梁山一番腥风血雨,眼下却让武松举重若轻的避免了去,松口气的同时,微感失落。便要从武松手中接过酒,又忽然想到他可能会较力不放,给自己难堪,于是蓄了一番力,才舒出手去。
    孰料轻轻松松的就把酒碗接过来了。笑一声,大摇大摆从一干梁山好汉眼前走过。
    经过燕青面前的时候,忽然低声问:“我那卢俊义师兄,今日怎的没来?”
    燕青不看他。半天才喉音低沉的说道:“卢员外已牺牲在战场上了!”
    卢俊义被史文恭重伤之后,年纪又渐长,此次北伐,疲累交加,九死一生,再也打不出以往的巅峰状态。
    在乘胜追击的最后一战,迎上断后的完颜宗望,单挑落败,一代英雄豪杰,就此南柯一梦。
    史文恭轻轻叹气:“可惜……”
    潘小园心里一咯噔。姓史的改不掉嘴贱的毛病,梁山好容易开始有“一笑泯恩仇”的苗头,他可别开始蹬鼻子上脸。
    语气严厉,命令道:“史将军,你也许还不知,西军五千人刚刚入卫勤王。那边两位扈将军、王将军,你先和他们通通气。”
    把他远远的打发到角落里,让他去和扈成认识认识。俩人都曾差点让梁山斩尽杀绝,同命相怜,不乏共同语言。
    史文恭见好就收,欣然照做。
    忽然角落里一声冷笑:“国家就此安泰,不是史某泼冷水,你们这牛皮也未免吹得大了些。”
    一句话冷了全场。梁山、明教诸人都对他怒目而视。扈成、王进、岳飞也皱眉。
    吴用咳一声,不阴不阳说道:“东路军已偃旗息鼓了,西路军也蹈袭覆辙了。只有被史将军你‘借道’过的华北郡县,此时都再无金国做后盾,要收复也是如汤沃雪。说国家安泰也许确实为时尚早,但起码不是大言无当。史将军若以为国家还是危如累卵,因此而惶惶不安,大可就此放弃不干,也没人强迫你在这间屋子里头力挽狂澜啊。”
    吴用自从被宗泽臭骂一顿之后,发愤图强,狂补文化课,眼下成语用起来有模有样,史文恭用心从头听到尾,居然没能抓出一个明显错的。
    而梁山众人个个冷漠。那句“国家安泰”当然只是一句美好愿景,被史文恭抓住把柄,倒像他们人人都是目光短浅的傻瓜了。
    潘小园一咬牙。这时候不能给吴用面子,直接虚心请教:“你有何高见,不妨直说。”
    史文恭端起杯子,呷口酒,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又垂下去,正看到桌子底下一双盈盈窄袖,一只纤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却有意无意的跟武松的粗糙大手握在一起,十分非常很是不衬。
    愈发有挑衅的冲动。抬起眼,不答她这句话,却又看着武松。
    武松压下心里火气,放下身边人的手,持杯起身。
    “史将军熟知敌情,若是知晓什么我等不知的,还请不吝赐教。若能防患未然,我等感激不尽;就算是无关紧要,未雨绸缪总好过亡羊补牢,也请畅所欲言。”
    言外之意,重在参与,就算你言之无物,我们也谢你的好意。
    史文恭对这番态度还算满意。武松能心平气和的对他说出有求于人的话,心里头不定怎么骂娘呢。
    笑道:“不敢!你们也不是不知,女真人极不耐热,西路军久攻太原不下,拖到夏天,人人身上起痱子疹子,你们趁势救援,他们无心应战,正好回到北方避暑——可不是怕了你们!等到冬天,他们养足精神,难保不会再来。”
    武松道:“自然是要严加防范,趁着夏天炎热,增补防线,预备着金兵卷土重来。”
    史文恭大笑:“预备着金兵卷土重来!你知道屯兵不用,有多烧钱!”
    自然知道。和平时期,军队可以就地进行生产建设,缓解后勤压力;然而若是长期处于备战状态,就需要中央政府无时不刻的运送口粮,相当于一个个财政黑洞。
    武松不理会他话里的讽刺之意:“车到山前必有路,能用钱解决的就不是事儿。”后一句话是跟六娘学的。
    史文恭再笑:“好,就算你严加防范,等他们再来,打到明年夏天,再回去便是!如此一年复一年,北方永远不得安宁。除非像以前对待大辽那样,忍气吞声,用岁币把他们喂饱——若诸位觉得这样算是国家安泰,那史某奉劝一句,趁梁山忠义堂还没倒,派人回去整修整修,还能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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