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碍事,”那酒水不过是弄湿了何愈的衣襟,并不碍事,于是何愈便要扶那丫头起来,“先起来吧。”
    那丫头颤颤巍巍地从地上起来,怯生生地微抬下颚,细细瞧了何愈一眼,刚才站在庭下隔得远,只看见何愈修长挺直的身影,现在离得近了,才发现原来面容也是俊朗……
    郭子怡喝得正是酣畅,一下子败了他的兴致,不由怒喝道:“你这碍手碍脚的丫头,还不快跟何大人赔罪。”
    那丫头马上又跪了下去,连连磕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发出砰砰声,嘴里一边便地说着:“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有愧坐在席间,见那丫鬟跪在地上,垂首落泪,不觉心里难受。她是运气好,嫁给了何愈,从此衣食无忧,但若那日在集市上将她买回去的不是何愈,而是那大婶,她大概也会被卖给官家做下人,而现在跪在地上苦苦求饶的,便是她了。
    有愧起身,抬手搀起那丫头,柔声对郭子怡说:“不过是沾湿了一件衣服,郭太守切莫生气,今日难得这么多青年才俊英雄豪杰齐聚一堂,万万不可败了兴致,何必为一件衣服置气,这可不是得不偿失?”
    这话说得倒是漂亮,郭子怡见有愧是何愈的夫人,特地出面为这丫头说话,便不再追究,说:“嫂嫂年纪不大,人倒是通透。那就这样吧,我看你们府上也没个下人家丁伺候,这丫头便给你们罢。”
    有愧谢过了,带着那丫鬟下去,那丫鬟连连道谢,直管有愧叫恩人。
    有愧一笑,便道:“我哪里是什么恩人,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有愧又问了丫鬟的姓氏和籍贯,原来她叫红苑,比有愧大上一岁,是白水县人,本来是地主家出生,却因饥荒,家里入不敷出,便被卖到了郭府。
    天色已晚,何愈则还有要事与郭子怡商量,便让红苑陪着有愧先回府上。
    红苑与有愧一同坐在马车里,有愧身体有些乏,将头倚在窗上。而红苑则偷偷上下打量起有愧来。原来这就是何大人的夫人,红苑有些妒忌的将有愧与自己比较,论相貌,有愧虽然算得上清秀,但哪里比得上她明艳?而且年纪又小,还没成熟女人的韵味,不知道何愈是怎么对这她提起兴致。她又看着有愧黑发里别的鎏金簪子,愈发的妒忌,她满脸堆笑地说:“夫人身子乏了?”
    有愧便对红苑微笑道:“并不碍事。”她安心地将头靠在窗栏上,看着窗外寂静街道上悬挂的灯盏。这灯盏散发着昏黄的光,温暖极了。这让她想到刚刚宴席间,何愈在众人的喝彩和鼓掌中向她走来,然后将一朵从树上飘落的红梅放在了她的手心上。
    ***
    回府后,有愧便睡下了,屋里明明烧着炉火暖和极了,她却总觉得有些冷,睡得不怎么安稳。这么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听见门外传来吱呀声,然后有一个带着淡淡酒香的身影在她身边躺下。
    有愧正要从翻身从床上起来,何愈的手臂习以为常地环上了她的腰肢,然后紧紧地贴在她的后背上,将头靠在她的颈窝里,轻轻吸了一口气。
    “回来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寅时(半夜三点),”何愈在她的耳边答道,从嘴里吹出来的热气有酒的香醇,拂在她敏感的耳廓上有些发痒,何愈的前额沿着她的脖颈磨蹭了一下,带着鼻音,细不可闻地说:“快长大吧,再这么下去我可等不及了。”
    有愧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感受着从耳边传来的微弱的鼻音,她的小手默默地握住了何愈放在她腹部上的手背,她隐隐地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只能默默地将自己的手放进何愈的手心里,假装何愈是在握着她的手。
    第二天一大清早,等有愧醒来的时候,她旁边的被褥都是凉的。何愈这晚回得晚,可出去的又早,她连跟他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红苑端着热水和毛巾进来了,她将脸盆在木架上放下,缴好热毛巾,给有愧递了过去,有愧连连道:“不忙不忙,这些我自个儿来便好,你去伺候爹爹。”
    红苑说:“何老爷子刚吃过药,现在正在床上休息。”
    有愧这才放下心来,洗好脸,在铜镜前坐下。
    红苑整理着床铺,装作漫不经心地瞧了有愧一眼。这床铺和被褥干净极了,没有一点男欢女爱留下来的痕迹,更别提有愧那露在外面白白净净的脖颈和锁骨了,一点恩爱的痕迹都没有。
    这夫妻要真是感情好,那在床上听声都能听出来。昨晚她睡在侧屋里,只隔了一间比纸还薄的墙壁,一整晚什么动静也没听见。就算是因为何愈昨晚喝多了酒,那今天早上起来也没见两人在一起腻歪,男人早上起来那东西正活跃着,还不做些什么,这哪里是在做夫妻?
    红苑不动声色地问道:“夫人昨晚睡得可好?”
    有愧道:“很好,红苑姐昨晚睡得可习惯?”
    红苑走过去取了把木梳给有愧挽头发,道:“好得很,谢夫人关心。”
    有愧现在的头发又黑又长,挽成云髻真像一朵乌云般浓密。红苑手里的木梳有一搭没一搭地竖着,说:“夫人这头发生得可真好。”
    有愧听罢笑了起来,对红苑说:“我以前头发少,全部抓起来都不够一把,现在长了这么多,顶在头上倒不习惯了。”
    红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这话她可不信,想着是有愧故意说给她听的,手里的木梳一下子梳得深了,扯了了头皮,有愧哎哟叫唤了一声。
    红苑忙将手里拔下来的一簇头发给仍在地上,说:“奴婢真该死,没弄疼夫人吧。”
    有愧嘶嘶地倒吸了口冷气,将梳子从红苑手里接过去,道:“不忙了不忙了,我自己来就好。”
    正说着,院子里来了人,还没见着人影,便听见那娇滴滴的声音换道:“有愧妹妹。”
    有愧忙放下梳子出门迎接,“娇娇嫂。”
    柳娇娇的眼眸带着笑意,像一轮弯月,敏锐地扫向跟着有愧出来的红苑,“哟,这位是?”
    有愧便介绍道:“这位是红苑,郭太守特意给我们服侍爹。”
    “哟,是吗。”柳娇娇娇笑了几声。她在风月场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见过的男人多,见过的女人多,见过的坏女人更多。她只消这一眼,就知道红苑是什么货色。现在她或许还一副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样子,但野心可是不小,可不会甘愿做有钱人家的丫鬟。
    柳娇娇不动声色地看了红苑一眼,然后上前亲昵地挽上有愧的手腕,道:“这马上就到年关了,我得去布匹店给柳小六置办几件冬天穿的衣服,有愧妹妹也一起去给你们家何愈扯块长布,做几身新衣罢。”
    有愧刚好正有此意,何愈今时不同往日,是该做两件体面的衣服,便跟柳娇娇一同出门。
    刚出了府门走了几步路,柳娇娇便停了下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用手点了点有愧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说有愧妹妹啊,你可长点心吧,怎么什么样的人都往屋里带?”
    柳娇娇用的力气倒不倒,有愧歪了歪头,一头雾水的说;“娇娇嫂在说什么呀?”
    柳娇娇先是跺了跺脚,直恨有愧不争气,然后叹了口气,低声道:“有愧妹妹,有些话我说了你可要听进心里去。以前何愈不过是小药铺的掌柜,手里一没钱而没权,还是个瘸子,没人惦记他。但现在可不一样了,何愈已经是郡臣,以后只会爬得越来越高,甚至高到我们谁也想不到的地步。你现在明面上是他的媳妇,但把话说破了,你不过是他买来的一个丫鬟罢了,没送聘礼,没八抬大轿过门,你算什么?你什么都不算,他到时候发达了,随时都可以把你给扔到一边去,你现在一定要把他给看好了,这可是一块肥肉,大家可都盯着呢。”
    有愧听得迷迷糊糊,一会儿听见柳娇娇说什么买来的,一会儿听见什么要看住了,最后她只听进去了那一句话:“他到时候发达了,随时都可以把你给扔到一边去。”
    有愧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绞痛,这种感觉奇怪极了。她突然感到害怕极了,原来对何愈而言,她不过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罢了,他对她的那些温柔,以后都会给别人,握别人的手,亲吻别人的脸颊,然后从树上摘下红梅,放在别人的手掌心里。
    柳娇娇见有愧脸一下变得惨白,便又说:“这也不过是我胡邹的,有愧妹妹能听的便听,不想听的便当做耳旁风罢。”
    有愧点点头,跟柳娇娇道了谢,将心里的胡思乱想小心地藏了起来,然后跟一同往城北集市的布匹店走去。
    集市如今比以往萧瑟了许多,菜贩的铺子上只摆放着一些叶片发黄的瓜果蔬菜,前来讨价还价做生意的人也少了许多。
    有愧突然看到集市里有一群人簇拥在一起,正在激烈地争吵着什么,人高马大的壮汉猛地抬脚,狠狠地对着一个蜷缩在地上的男人踹去,嘴里大骂着道:“你这个狗东西!”。有愧定睛一看,顿时一惊,愣在原地,不觉叫出了声,“哥……”
    ☆、第12章
    有愧这么一叫,牛大顺跟着抬头,他狼狈极了,身上脸上全是踢的脚印,尤其是眯缝眼睛,肿成了一条线。起初,牛大顺并没有认出她来,见有愧穿着整齐干净,脸颊丰腴,还以为是哪家的夫人。
    “哥哥。”有愧又喊了一声。
    对牛大顺拳打脚踢的几个人停了下来,怒目瞪向有愧,“这家伙是你哥哥?”
    “是的。”
    这是她的哥哥,纵然眼眶淤青,脸颊肿的老高,一脸狼狈,但她还是能认出来,可她的哥哥却不认得她了。
    牛大顺目光茫然地落在她的脸上,然后从上到下肆意打量着。
    有愧心头一寒,低声道:“哥,我是有愧。”
    牛大顺的眼睛亮起一道精光,“有愧?”他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半跪在地上,一把抱着有愧的双腿,说:“妹妹,我的好妹妹,你身上有钱么,快给我些钱吧。”
    这便是她哥哥与她阔别这么久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没有问她被卖给谁了,没有问她过得好不好,而是快给我些钱吧,给我些钱。
    有愧往后退了一步,挣脱了开,“我……没钱”
    她其实是有钱的,就藏在她内衫的夹层里。可这是给何愈买布料的银两,那钱并不多,现在这么冷,何愈每天都要去江边监督运粮,他那一身薄棉袄在江边根本都不能御寒,他的手冻红了,耳朵也冻红了……有愧的手默默的捏住外衣的衣角,摇摇头,“我没有钱……”
    “你没有钱?”牛大顺呸地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冷笑了起来。
    他的眼睛缓慢地在她的发髻,在她的外衣上留恋着,最后嘴里冷冷地吐出一句话——“你骗谁呢?还说没有钱,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不都是钱?”
    “我……”有愧语塞,可这些都是何愈给她的,并不是她自己的。
    “几天不见你倒是过得好得很啊,当上夫人了,享福了。你过得这么好,有没有想过爹娘?有没有想过我?你知不知道娘病了,你知不知道家里现在一口粮都没有了,你姐姐到现在都嫁不出去,都成老姑娘了,你光顾着自己高兴,你还知不知道你在村里有一个家?!
    这些话像针一样刺在有愧的心上。她有一个家吗?难道不是在她的爹娘把她卖给牙婆的那天起,她就没有家了吗?
    大汉猛地飞起一脚,往牛大顺膝盖后面的窝里扫了一腿,厉声道:“我再给你三日时间,按规矩,若你再不还钱,那么便剁掉你右手。”
    牛大顺面朝下的扑在地上,恨得牙咬切齿。有愧上前扶他,手还没碰到他的胳膊,便被他粗怒得推开,他冷声道:“你别跟我假惺惺了。”
    有愧默默地缩回手,低声问:“那些人是谁?为什么找你要钱?”
    牛大顺从地上缓缓爬起来,腿还有些大颤,斜倚在店铺门口的台阶上,“家里揭不开锅,借了点钱。”
    这话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假的,他们的家里现在的确又没粮了,当时把有愧卖掉换来的银两精打细算也只够他们吃这么几日,于是牛大顺便动起了歪心思,他将家里的地契给当了,换来些银两,然后进赌场指望能大赢一笔。然而天不遂人愿,起初的几把牛大顺手气好极了,眼看着能翻两番,结果最后一把时输了一个精光。牛大顺不服输,向赌场借来了钱,继续赌,终于欠下了一屁股债。
    在一边听着的柳娇娇冷笑了一声,她牵了牵有愧的胳膊,在有愧耳边低声说:“别信你哥的话,那些人啊,是城北赌馆的人。你这事千万别让何愈知道了,他这人最生平最恨赌这个字了……”
    牛大顺侧耳听着,没听太清楚,但却明白一个大概,马上计上心来,说:“有愧啊,你哥哥我也不是什么恶人,你被爹娘卖走之后我在家里可难过了,一个大男人晚上竟然哭湿了一床被子。你现在过得好,我是打心里的为你高兴,希望你能跟妹夫小两口的,好好过日子。你刚刚也着了,若我不拿出这笔钱来,他们可是要断我一只手,你看在咱们兄妹一场的份上,就帮我这一次吧”
    接着,他微顿,话锋一转,道:“若你肯帮我这一次,这事儿便就这么过去了;你若是不肯,那我就只能求妹夫帮帮忙了……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让我这个赌鬼哥哥,见见我那好妹夫。”
    有愧一听,顿时凉到了指尖。这件事不可以让何愈知道,何愈的爹就是被一个赌字害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若是让他知道她有这么一个赌徒哥哥,那他会怎么想?
    方才柳娇娇的话又开始在她的耳边响起来了:“你不过他买来的,一没聘礼,二没八抬大轿,你算什么?”
    是的,她算什么?她不过是个买来的媳妇,何愈不高兴了,随时都可以吧她扔到一边,就像她的爹娘那样。
    有愧握紧拳头,犹豫了片刻,伸手从发髻里取下一根碧绿色发簪。这是她娘亲给她的,平时一直都放在首饰盒里,今天心血来潮别了起来。这东西本来就是牛家的,她既然已经不是牛家的人了,那么这东西也不该是她的。
    有愧开口道:“这是娘给我的簪子,哥哥把这拿去当了吧,当了的钱拿去还债。”
    牛大顺将那发簪接了过来,用手掂了掂量,然后又眯着眼睛对着光看。他并不懂什么鉴宝,更没见过什么奇珍异宝,只觉得这簪子绿得发亮,应该值一些银两。便将发簪收了起来,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谢,急冲冲地往当铺跑。
    ***
    牛大顺走后,有愧跟着柳娇娇进店里将做冬日衣服的布料给买了。等回到府里,红苑正在给何老爷梳头,何老爷滚了一身的草屑,只能将头发散开,一点一点的将细末给挑出来。
    见有愧回来,红苑也没出来迎接,依旧坐在木椅上稍许欠身,说:“夫人回来了。”
    “嗯,回来了,爹可好?”有愧将手里的沉甸甸地布料放下,喘了一口气。
    “还好,”
    这老东西可真是麻烦,整整一日闹得她不得安宁,只要醒过来便在院子里拔草打滚,嘴里一直念着什么婉娘,把她好不容易收拾好的院子又弄得一片狼籍,气得她干脆在药罐里给老爷子多煮了一贴药,让他昏睡了一个下午,现在才把人掐醒。
    红苑笑着答道:“今天一直在玩儿院子里的野草。”
    有愧见桌上有几支叶杆子,枝叶上有一股沁人的清香,便将枝叶拿起来瞧了瞧。
    这时,红苑瞟了有愧一眼,总觉得有愧现在跟刚刚出去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但她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怎么没见着夫人的发簪?”
    红苑记得今天早上有愧出去的时候头发里还别着一根碧绿的簪子,现在回来却不见了。
    有愧一慌,将手里的枝叶徐徐放下,故作镇定地说:“早上出去的时候便没带什么发簪。”
    “那是奴婢记错了。”红苑低下头继续梳理着何老头的头发。有愧的话她是压根没信,她分明记着是带了的,这一定是在撒谎,指不定是给哪个情郎当信物了。
    这天天黑尽了,何愈才回来。有愧心里慌张极了,她不怎么会撒谎,心里又是一团乱麻,于是拿着软尺给何愈量身裁衣的手有些不稳。
    她比何愈矮了一个头,量的时候要将脚点起来一点才量得准,何愈虽然身躯修长,但肩却很宽,背对着她站着,像一堵能给她挡风遮雨的墙。
    她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将软尺贴在何愈的肩膀上。
    “今日干什么了?”何愈一边伸着手臂,像玩偶一样地老老实实让有愧用软尺在他身上比来比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
    “没做什么,去了一趟布匹店。”有愧低声道,然后继续心猿意马地给何愈量腰围,她的手从何愈的腰上环了过去,好像在从背后抱他一样。她的脸颊又开始发起烧,不知道是因为心虚,还是因为靠得太近。
    “可有什么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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