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再等等吧,等下一位病患来求医,到时候再打听去九阴山的路径。只要到了九阴,魇都也就不远了。”
    瞿如倒有点庆幸,如果现在就走,放不下她的振衣哥哥。等上半个月,振衣的伤势应该好得差不多了,届时不管他是留下看塔还是离开,她都可以放心了。
    大雨过后,天光晴好。无方站在舍利塔下仰头看,塔顶经过暴晒,灰瓦的颜色逐渐转淡,只有背阳的这面,依旧是大块深邃,陷在阴暗里。里长说话算话,定好的雨后修缮,钱款拨下来了,请了十来个匠人和泥上塔。她看着那些人吊在半空中,略站了一会儿,回屋里照看振衣去了。
    毕竟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吃好睡好歇上两天,恢复起来很快。她一声不响坐在床前为他把脉,半晌收回手道:“脉象平稳,再过三日应当可以痊愈了。”
    振衣脸上的浮肿缓慢在消退,渐渐能够分得清鼻子眉眼了。还有他的皮肤,淤血散尽露出本来的颜色,虽然间或夹杂血丝,终也有彻底好转的时候。现在看来,面目应当是很过得去的,非但不丑,还意外的俊秀。
    他向她道谢,头上的布带拆除了,露出缝合的针脚。自己走到镜子前照了照,自嘲笑道:“原来我剃光了头发,是这个模样。”
    一个男人长得是否过关,得看他没有头发的样子。他穿着瞿如给他做的衣裳,青灰的缁衣,利落的右衽,再加上一颗光头,果真很像和尚。
    无方以为他伤怀,生硬安慰道:“过不了多久就长回来了……”
    他回身笑了笑,“我不担心这个,男人的样貌不重要。只是姑娘令我意外,原来传闻中的刹土灵医,就是姑娘。”
    无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前夜你没睡着?”
    他说:“我是眼睛肿得睁不开,并不是睡着了。当时又觉得偷听你们说话甚为尴尬,所以就没出声。”
    无方思量了下,刹土灵医也没什么丢人的,知道便知道了吧。
    “我以为你没有来过南阎浮提,也不会听说过我的名号。”她推开窗户,用瓢儿舀了一勺水,慢悠悠浇窗台上养着的那些花。天极城四季如春,因此花卉常开不败。一阵风吹过,浅淡的花香飘进屋子里,一桌一椅都沾染上了香气。
    振衣似乎有些挣扎,沉吟良久道:“姑娘不问我的来历吗?”
    在无方看来,他不过是个被打成重伤的奴隶。她救过他则罢,至于里面隐含的内情,她并没有兴趣了解。
    实话实说,好像太不留情面了,她礼让了三分,“我曾经问过监工,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上次询问你,你只说你是东土人,我知道的,仅限于此。”
    他却慢慢摇头,“我是东土人,这点属实,但在沦为奴隶遭人贩卖前,我师从鹤鸣山。”
    无方吃了一惊,“原来是位道长?”
    千年前她刚成形时,曾经被一个道士追着打,这个恐怖的记忆一直延续到现在,至今对道士满怀畏惧。他们有道行,能窥破真身,她和瞿如一直过着无忧的日子,难道因为救了这个人,一切要起变化吗?
    她心里高墙渐起,“你会驱妖,那么法力应当在妖魅之上,怎么会沦落至此?”
    他闭了闭眼,话语间浮起沧海桑田式的味道,“太极二年,长安城中有猫丕作乱。我那时随门中师兄弟捉拿猫妖,一次追捕中大意了,不慎着了猫丕的道,被吞噬了修为。”
    无方迈近半步,袖笼里的双手握成了拳,脸上却含笑,“就算修为散尽,降妖的本能还是有的。那么依道长看,我是什么妖?”
    阎浮提本来就是个人和妖并行的世界,莲师在收服刹土前,这里是罗刹鬼国。后来经过教化,才有了男为勇士,女为空行母的净土。然而西南遍地妖魔无处安顿,全数让它们皈依又不现实,于是莲师把天极和周边诸城划分出来,为妖魔提供容身之处,也免他们闯进娑婆世界祸害人间。
    所以到了这片土地上,随便遇见个人就可能是异类,这位以捉妖为己任的道长,岂不是要忙坏了?
    本以为他会懂得迂回,毕竟命是人家救的。结果他并不买账。
    他蹙眉审视她,“姑娘周身煞气纵横,来路不善。”
    无方被他逗乐了,“说得没错,我的确来路不善。你知道妙拂洲吗?在海之中,岛上遍地恶鬼,以人为食,我就来自那里。”
    但似乎不能混淆他,他依旧摇头,“我嗅不到血腥的味道,即便有煞气,也是纯粹的。”言罢一笑,“妖魔的来路,无非那几种,化成人形后的路却有千千万万。你的选择,和你将来的结局息息相关,灵医济世,即便救的是蝼蚁,也是积德行善。”
    满口大道理,听来倒真像个修道的人。无方转过身在桌旁坐下,替自己斟了一杯茶,轻呷一口抬眼望他,“振衣是你的道号,还是俗名?”
    他低眉垂眼,“我不是道士,不过命里带煞,自小被寄养在鹤鸣山罢了。叶振衣是我唯一的名字,我没有道号。”
    无方哦了声,想必是个半瓶醋,学艺不精跟师兄们下山降魔。结果敌不过那猫妖,被吸走了修为,贩卖到这里当了奴隶。这么想来还真是命里带煞,命不好得很。
    他带煞,她就是煞,所以谁也别嫌弃谁。无方侧目打量他,“既然我救了你,你是否应该报答我?”
    振衣立刻长揖,“姑娘说的是,救命之恩,当以命相报。”
    她抬了抬手,“我不要你以命相报,就做我的徒弟,拜我为师吧。你的道行既然全没了,不能再靠捉妖为生。我呢,恰好有一技之长,授予你,你以后就不怕饿肚子了。”
    他没想到她会提这个要求,一时有些怔愣。
    “怎么,你不愿意?”她见他无动于衷,有点不高兴,“多少妖魔想拜我为师,我都婉言谢绝了,现在给你这个机会,你不该感恩戴德吗?”
    反正不知他是出于报恩的考虑,还是真觉得自己需要这门手艺,挣扎了一下,最终屈服了。
    中土人讲究男儿膝下有黄金,因此他只是恭敬向她揖手,“今日拜艳姑娘为师,一日为徒终身为徒,他日必发扬本门,以报师父授业之恩。”
    当初她收瞿如,不过她叫一声师父,自己答应一声就礼成了。现在振衣这么一本正经,无方很欣慰,觉得他态度端正。
    她微微一笑,“发扬不必,清白为人就好。你也用不着觉得委屈,我长你千岁,做你师父绰绰有余。”顿了顿问,“当初你为什么敌不过猫丕?它寿终之前要吃猫续命,最后一次才吃人化人,你遇上的,正好是第九次?”
    振衣有些惭愧,低头说是,“它化人后不住央求,手里还抱着孩子。当时孩子哭闹,我闪了闪神,就……一败涂地了。”
    无方不由叹息,妖和煞,其实都是冷情的,大多不通人性。孩子落到他们手里,本就危险至极,他居然会因为孩子打算饶恕猫丕,可见这些年的鹤鸣山是白呆了。
    “对妖来说,只要能达到目的,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工具。你被那只猫丕害得这么惨,不想讨回公道么?”
    他略沉默了下,语气无奈,“我在颠沛时听说,猫妖被师门逐出了长安,师兄追赶至咸海,它一直往西,去了九阴山。九阴在阎浮提以西,我只恨自己肋下无翅,去不了那里。否则一定手刃此妖,报了这深仇大恨。”
    他静静说,她静静听,心里只是诧异,世上的巧合真多,近来撞到一处去了。她凝目看他,疑心有诈,然而他眼神坚定,心沉似铁。
    她不再多言,让他好好养伤,自己走出了屋子。
    瞿如在后面追问:“从今天起,我和振衣就是同门了?”
    无方心不在焉,“你不是想留住他吗,我替你办到了。”
    瞿如感激得想流泪,“师父你待我真好,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这位师弟的。”言辞里听出了垂涎欲滴的味道,真叫人为振衣的将来担心。
    其实无方收他为徒,原本有另一层用意。无魂无魄的都是男人,如果有魔魅作祟,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拿他做诱饵,也许能引蛇出洞。结果闹了半天,他和阴山也有渊源,那么一同前往,应当是合情合理的吧。
    回望舍利塔,五十年了,守塔人的活儿该辞去了。这一走不知耗时多久,佛塔无人看守,万一佛骨被盗,就真白费了先前五十年的兢兢业业了。
    ☆、第 7 章
    如果直接递辞呈,里长会因没有人接手而劝她再守一段时间。毕竟这活儿不是人人能做,要有长性,有足够的能力应急。妖可以活很久,然而抵得住佛骨诱惑的不多。当初她能上任,全因莲师举荐,所以要在短期内找到合适的人选填她的缺,恐怕不容易。
    守塔的阿鹤,很不起眼。矮矮的个头,鼻梁上长满雀斑,如果掉进人堆里,筛上几遍都未必找得出她。她从官道那头过来,走到衙门口站住了脚,手压腰刀的卫士看见她,咋咋呼呼叫了声小史,“你上衙门来做什么?神塔修好了?”
    她笑了笑,没有作答,走进高而狭窄的木门前,身形一晃起了变化。目送她的卫士骤感惊慌,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她最后一瞬的背影和以前判若两人,那身形高挑纤细,两手便掐得过来的柳腰轻摆,迈过门槛时裙角飘拂,一闪就不见了。
    接见她的里长自然也吓得不轻,问她是何人,她简单表明了身份和卸职的原因,向上欠身,“我实在是有要事在身,只能在天极城逗留十日。十日内请里长禀明城主,尽快找人接替我。”
    里长还在发愣,她告辞退了出来。出得门槛,温暖的阳光照在脸上,她已经不记得艳无方上次出现在街市,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瞿如停在她肩头,她从集上走过,魔魅的相貌太出众,引得众人侧目不已。没有谁认得她,不久连那个守塔的阿鹤也会被忘记。无方想,如果能从魇都平安脱身,就找个山洞住下来静心修行,等莲师返回刹土,便上吉祥山拜师。出身选择不了,常怀一颗祈愿修成正果的心,也是好的。
    她慢悠悠,和人潮错身而过,忽然听见有人在她耳边细语:“好好享受这日光吧,以后未必见得着了。”
    她一惊,回身张望,人来人往,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错觉。
    “奇怪……”她喃喃,难道还有别人知道他们要去九阴山?瞿如原形时候的脸是平板的,没有鼻梁。她呆滞的大眼睛看向她,张嘴怪叫了声“瞿如”,拍动翅膀,冲上了云霄。
    振衣立在庙门前等她们回来,他的伤基本已经痊愈,可以自由走动了。褪尽浮肿的脸,五官深刻,无方很喜欢他的眼睛,像天池的寒泉,因为深邃,黑得如同墨一样。不平庸,难免气势凌人,有时候她会生出奇怪的错觉来,即便他俯首帖耳,她也觉得他有反骨,将来必不服管。
    当然相处这么久,他是第一次看见她的真面目,年轻的公子忽然面对绝色,又惊又慌不知如何是好。无方踏上石阶揶揄:“怎么?不认得为师了?”
    他站在高处,她在山门外,仰起的脸,在阳光下变得玲珑剔透。振衣很尴尬,匆匆退到一旁,垂手道:“我找到了九阴山南北五千由旬1的地图,魇都在阴山以北。瀚海东南一角,正好勾勒出了森罗城的地貌。”
    这倒是个意外之喜,她也曾担心,看先前那些陪同来的女妖,好像没有一个愿意说出实情,想请她们指路,必定诸多推诿。既然有地图,那就好办了。她把图接过来,在牛皮一角找到了森罗城,出城往西是瀚海,再过铁围山,山的那边就是另一重梵行刹土。
    她的指尖在山峦叠嶂上轻轻摩挲,“原来魇都离酆都这么近,难怪那里常年没有日光。”
    振衣说不,“照不见日光,并不是因为离酆都近,是因为铁围山。铁围山入水三百十二由旬,出水亦然。山太高,日月被其遮挡,所以魇都终年不见天日。”
    无方哑口无言,发现这徒弟在某些方面确实比她精明些。其实她这人一向不太认路,当初上吉祥山,能够看得见山貌的距离她都走迷了好几回,如果当真只有她和瞿如上路,恐怕走上一千年都到不了那里。
    “山高三百十二由旬,翻过去不是件容易的事……”
    “咱们可以绕行,山体宽广也是如此,但平地上行走,远比攀山省力得多。”
    瞿如对他表现出了五体投地的敬仰,她在院里大喊大叫:“啊,师弟真聪明!师父放心,有他在,我们一定能顺利到达阴山。”
    无方不置可否,突然问:“你被猫丕吸走的功力,应当还有恢复的一天吧?”
    他沉默了下说是,“只要把猫丕杀了,我的功力就会复原,这也是我为什么要跟师父一同去梵行刹土的原因。”
    果然这样才说得通啊,无方点点头。各有目标,但路线统一,还是可以齐心上路的。
    她留给里长的十天时间很快便过去了,里长终于带来一个僧人,有些年纪了,她看得穿皮囊,那是个人。
    她把庙里唯一的一把钥匙交给了僧侣,向他嘱咐守塔事宜,里长掖着袖子道:“鹤小史……啊不,是灵医。你守这塔已经五十余年了,没有人比你更加稳妥。我把你卸职的情况呈报了城主,城主的意思是你只管去忙自己的事,但事情办完后,可否复职?这位法师是暂且接替你的,待你折返,他还要回自己寺里去。”
    无方终究没有答应,“我此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还是请城主另觅一个可靠的人吧。”
    再也留她不住,她交代了一切,便携瞿如和振衣上路了。
    向西走,当然不会只靠双腿。无方会腾云,瞿如有双翅,只有振衣是肉体凡胎,这皮囊行动起来是个拖累。瞿如自愿背他,但对于妖,背一个人有如背一座山,因此走走停停,半个月才达刹土边缘。
    站在森罗城外向西北望,瀚海莽莽,赤红的沙滩和沙丘绵延不绝,仿佛连接向世界尽头。如果先前的戈壁还可以忍受,再往前就是成倍的痛苦。没有城池,水源稀缺,踏进那片地域,危险也就蔓延上来,随时会没过头顶。
    她拧起了眉,“徒弟,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振衣似乎从来没有想过退缩,他凝眉看向远方,“我这一生本就是个错误,如果拼上一拼,也许还有补救的机会……”
    无方看见他眉眼间流露出绝决,知其命,生死不能易其心,那种执念真是强大得可怕。
    好吧,既然无怨无悔,那就出发吧!她两指一挑,挑起轻如蝉翼的鲛绡嵌在耳后。正欲举步,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回身一看是森罗城主,穿一身天青,称得那面孔愈发阴郁寒冷。
    他跑得太快,身后举着华盖的侍从赶不上,落下了一大截。到她面前气喘吁吁道:“我前日和天极城主喝酒,恰好提起你。他说你欲往阴山,有这事吗?”
    无方嗯了声,“我近来接了几个病患,病因成谜,我寝食难安。那些人都是从阴山来的,所以我想去阴山探一探究竟。”
    城主似乎很忧心,“阴山在梵行刹土,那里邪魅横行,不似钨金刹土。梵行太久没人掌管,早就成了一盘散沙,妖鬼作恶,毫无顾忌,你去那里恐怕会有危险。”
    她感激他的提醒,望向无边的瀚海,“我喜欢寻根究底,找不出原因来,我不会罢休的。城主说那里无人掌管,可我听说魇都令主……”
    “他?”他像被针扎了似的,忽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清了清嗓子道,“他最近正忙……预备娶亲呢吧!你羊入虎口……我是说你贸然前往……”
    她说:“我是去九阴山,不会打搅魇都的。”
    “不不,”他忙摆手,“其实沧海来追赶姑娘,就是想帮姑娘一点忙。你也知道梵行刹土表面无人掌管,实则掌握在白准手中。姑娘此行恐怕艰险,到了陌生的地界无人照应,行事也不便利。我和白准有些微交情,姑娘到了那里,可以直去找他,就说是我介绍的……他这人有时莫名其妙,但心地还是很好的……”
    无方觉得新奇,“心地很好?魇都令主?”
    森罗城主见她存疑,又重申了一遍,“是很好的,不惹恼他万事可商量,惹恼了他,就不大好相与了。不过姑娘生得貌美,貌美就是横行天下的通行证。他虽然不解风情,但见到姑娘,必定大开方便之门,姑娘请放心。”
    可是她这回查的事,不知和那位令主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送上门去岂不当真羊入虎口?
    她笑了笑,朦胧的鲛绡下红唇仰出漂亮的弧度,一双眼睛也弯弯如新月,向他拱手,“多谢城主,如此照拂我。”
    城主见她笑得甜美,立刻酥倒了半边。挥挥手,命人呈上来一艘小船,托在掌心只有核桃那么大,上有风帆桅杆,雕得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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