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总兵冯博庸率领亲随从速进京, 入夜时分, 行至城外二十里的驿站。
    驿长早已得到消息,殷勤地带路到后方驿馆,安排住处、膳食。
    一行人同住在一个院落,冯博庸住在院落正屋,随从住在东西厢房。
    冯博庸草草用过饭菜, 命随从把那口远路带来的箱子搬到卧房,“下去吧。”
    一名随从踌躇片刻,道:“大人进京这一路,甚是辛苦, 今日不如让小的值夜, 您安心睡一觉。明日,您可就要进宫面圣,形容憔悴总不是好事。”
    冯博庸摆一摆手,“少啰嗦,下去歇息。”
    随从再不敢多话,称是退下。
    冯博庸盘膝坐在床上, 盯着那个半人高的铁箱, 神色从挣扎转为痛苦。
    随从说的没错, 进京这一路,他甚是辛苦,而且心苦。
    随从以为他每日将箱子放在床榻近前,是为着亲自看管。其实根本不是。
    他每晚瞧着这口箱子,是在斟酌要不要一头碰死在箱子上。
    ·
    唐修衡一行人, 此刻只剩下他和沈笑山、阿魏三个人。
    唐修衡对阿魏道:“你也回去,把在酒坊得到的消息梳理清楚,安排弟兄们从速除掉。”
    阿魏摇头,“我不走。现在根本用不着争这一朝一夕。”
    “那么,”唐修衡手里的马刺轻轻戳了戳他的肩头,“帮葛大夫给我煎药去。”
    阿魏忍不住笑了,问道:“只你们两个前去,妥当么?”
    沈笑山不乐意了,“你这是瞧不起谁呢?”
    “成成成,我走。”阿魏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个厚实的信封,递给唐修衡。随后策马到了沈笑山身侧,用下巴点一点唐修衡,抬手指了指头,再摆一摆手。
    “小兔崽子,”唐修衡忍耐地睨着阿魏,“你今儿是不是活腻了?”
    阿魏心虚地笑了笑,拍马绝尘而去。
    沈笑山轻轻地笑起来,“你脑子不清楚,还不准人说实话了?”
    “不准。实话最可气。”唐修衡把阿魏递给自己的信封收起来,望向驿站所在的方向,抬手刮了刮右边的浓眉,“这大晚上的,我来回瞎折腾个什么劲儿?”
    沈笑山绷不住又笑了,“早点儿犯懒病多好,现在人都走完了,追都追不上。”
    “……走。”唐修衡让坐骑溜溜达达往前走,拿出小酒壶来,慢悠悠喝酒。
    沈笑山没辙地哼了一声,“荒郊野外的,你跟我唱信马由缰逛园子。”
    “缓一缓。等会儿死的又不是我,急什么?”
    “……”眼前的挚友是这个做派,给他建园子的郡主是那个脾性,竟也安安生生地过到了现在。这夫妻俩,神了。
    ·
    夜深了,冯博庸的随从都睡了,睡得出奇的沉,推都推不醒。
    冯博庸还没睡,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听得男子的轻咳声,他心头一惊,睁开眼睛的同时坐起身来,手摸到放在枕头下面的匕首。看清楚悄无声息入室的人之后,他牵唇苦笑,把匕首扔到一旁。
    唐修衡站在那口箱子跟前,凝眸看着上面的封条、硕大的铜锁。
    沈笑山踱步进门来,环顾室内。
    “侯爷。”冯博庸起身下地,拱手行礼。
    唐修衡嗯了一声,笑,“只见过两面,难为你还记得。”冯博庸年纪不小了,与程阁老是一代人,从世袭的武职做起,六年前升任地方总兵,前三年在沧州,后三年调任至大同。
    “见过侯爷能忘的人,不多。”冯博庸的笑容变得自然了一些,“侯爷入夜前来,有何吩咐?”
    “请你选一条路。”唐修衡取出那个厚实的信封,递给冯博庸的中途又收回,把里面的一叠纸张取出来,翻了翻,取出一张。
    沈笑山走过去,拿过那张纸,扫了一眼,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那是驿站的地形图,阿魏怕唐修衡犯迷糊特地备下的,但是他们潜入驿站时根本没用上——唐修衡去年出门巡视的时候才住过,很清楚这里的格局,前几日也派人来踩过点儿了。
    心里笑过之后,沈笑山就难过起来:这种只能称之为小疏忽的事,在以前,对于唐修衡,绝对不可能发生。
    汤药带给他的痛苦到底有多重,恐怕只有他自己明白。
    被汤药拿捏成了这样,还是死撑着,要陪着弟兄们。
    你这样,会把自己累垮的。
    一直这样,石楠的事情,会让你永远无法释怀。
    沈笑山敛目把纸张仔细叠起来,不让唐修衡发现自己眼里的不忍与怅惘。
    是在这一刻,他决定,余生留在京城。最起码,可以时常见到这过命的兄弟,为着他的心疾缓解,尽一份力。
    这时候,冯博庸已经接过那一叠纸张,一张一张看过去,越看脸色越白。
    大部分是画像,画中人是他的亲朋、与他结党营私的官员,以及梁湛的心腹付兴桂。
    末了是一封认罪书。
    “写认罪书,自尽。或者我帮你认罪自尽。”唐修衡坐到箱子上,背部线条微微有些弯曲,透着懒散和疲惫,“选一个,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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