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是暮春,快要进入初夏,太阳已经有些毒辣。郑薇的身体虽不像一般的千金小姐那样娇弱,可真跪上一天,也肯定受不了,也许会生一场大病。
    但现在的结局比她预想的不知好上多少,她生怕迟了一秒钟皇帝就会改主意,压抑着劫后余生的欢喜,颤声道:“臣妾谢陛下恩典。”
    周显挥了挥手,立时便有两名侍卫将郑薇押到了坤和宫院子里,随着皇帝再度走进内殿,在坤和宫门口聚着的余下的几个妃嫔终于全部四散离去。
    郑芍走在最后,她被澄心搀扶着,主仆两个全都满面泪痕,妆花得像打湿了书画铺子一样,凄惨得完全不能看一眼,反倒显得郑薇这个跪着受罚的好像才是没事的那个。
    周围有人看着,郑芍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便转身离去。
    郑芍走后没多久,坤和宫的大门便关上了,里面隐隐传来棍棒敲击在人体上的声音和即使堵着嘴,隔着宫门也没隔断的闷哼声。
    想到还在里面生死不知的苏岚和李美人,郑薇顿时觉得,她头上的那轮烈阳似乎也能够忍受了。
    因为郑薇是皇帝盯着要罚的对象,那两个侍卫将她押到坤和宫正中央空场跪下之后并没有马上离开。
    郑薇知道,这两人是来监督她,看她会不会偷懒的。
    果然,跪了没有一会儿,郑薇刚刚觉得有些晕眩,她的腰软塌了一下,其中的一名侍卫便上前硬声道:“这位娘娘,你跪得不对。”
    郑薇暗暗叫苦,坤和宫上的地虽不至于有小石子硌人,可她从小也是被当着小姐一般精米细面养大的,几时受过这样的苦处?地上又硬又烫,她只跪了这一会儿就觉得膝盖痛得难以忍受,要是真直挺挺地跪上一整天,那得往她背后绑根棍子才做得到。
    她刚刚才只试探了一下,那侍卫就表现得又臭又硬,半点情理也不能通融的样子,难不成她真的要这样跪一整天?
    若是搁在平常,她悄悄地偷个懒,松活一下腰骨,只要给足了宫里负责掌刑的嬷嬷银子,她们一般都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会管得太过分。但侍卫就不同了,他们跟后宫是两个系统,郑薇从来没跟这些人打过交道,刚刚稍微一试探,她就知道,这些人大概是银子买不动的。
    当侍卫的人,能到皇帝身边做事,不是本事高强,就是家里有关系,这两种人,无论是哪一种,都不会像一辈子都只能待在宫里的太监和嬷嬷那样眼皮子浅。
    而且郑芍就是想帮郑薇,想让她少受点苦,她的手也伸不出内廷。
    郑薇刚刚还没想这么多,现在再一想到还要忍受那么久的跪刑,顿时觉得时间特别难熬。
    她眯着眼睛往天上望了一眼,那白花花的日头就像要砸到她脸上似的,让她微微地头晕。
    她轻声呻|吟了一声,忍不住把一只手抵到地上,才勉强让身子撑住。
    郑薇眼角的余光看见,刚刚黑着脸来训她的侍卫身子一动,像是又要走上来。
    这时,另外一个一直没有出声的侍卫说话了:“陈兄,我听那位娘娘喘气喘得很急,她是不是病了?”
    这声音如棕榈滑过山泉,透着一股清凉干净的味道。
    郑薇把头悄悄抬了一下,没想到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脸:沈俊,他怎么在这里?她呆了一下,第二个想法就是:他怎么今天没穿那双绣梅花的鞋子?
    黑脸的侍卫不在意地道:“你问这个干什么?咱们的任务就是守着她,她病不病,与我们有什么相干?”
    沈俊正色道:“那可不一定,万一她病了,我们却没有及时报上去,到时候吃了挂落,你顶得住吗?”
    黑脸侍卫也不是个笨人,刚刚的事他们都看在眼里,知道罚跪的这个有靠山,真不能太随意地对待。
    他观察了一下郑薇,果然见她汗透衣服,气喘如牛,下一刻就能翻着白眼晕过去的样子,便跟沈俊道:“那你在这儿看着,我跟头儿说一声,让他请示一下陛下。”
    黑脸侍卫走后,郑薇头晕眼花中,感觉到一个黑影罩住了她,沈俊的声音从头顶响起:“这位娘娘,请您挺把背挺直!”
    郑薇心里真想骂人:这背是她故意的,她想不挺直的吗?她也怕自己表现得不好,这两个人去打小报告,让皇帝再想起她来狠狠打罚一通。现在郑芍也走了,皇帝再罚她,她连个求救,为她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可郑薇即使再想不犯错,身体条件不允许,她能有什么法子?
    当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久了,郑薇虽然经常活动锻炼,但她的身子早就不像前世那么健壮,只跪了没一会儿,整个人就想朝地上出溜。
    她的体能跟体内的水分一样,在烈日的照耀下蒸发得很快,这真不是她的意志说了算的!
    郑薇强打起精神,正要挺直腰背,一样四四方方的小东西突然滚到她面前。这东西黄底红花,这是……顺和斋出的薄荷凉糕,哪来的?是哪个宫女太监夹带进来,又弄掉了的?
    郑薇眨了眨眼睛,沈俊剑鞘上的蓝色宝石在阳光之下亮得晃眼,他的脸罩在帽檐里面看不清。
    郑薇咂了一下嘴巴,这个小侍卫的长相是那种很正气的俊俏,有制服的加成,他的美貌度肯定呈倍数上调。遗憾的是,刚刚他站得远,郑薇被晒得眼睛发花,没能看太清。如果有帅哥可以帮助提神,那也是挺不错的啊!
    她不死心地又仰着头看了一眼。
    “咚”,又是一块凉糕滚到郑薇面前。这一次她看得很清楚,那块薄荷凉糕是从沈俊手里掉出来的。
    郑薇:“……”这位侍卫是在请她吃糕吗?郑薇觉得脑子有点发木。
    沈俊突然转了个身,黑脸侍卫的声音从他背后传过来:“蒋御医,您快着点,我看那位娘娘她快撑不住了。”
    郑薇鬼使神差的,在沈俊转身的那一个瞬间,迅速将那两块凉糕扣在了手心里。
    第10章 巨额不明来历财产
    郑薇是在第二天早上被抬回景辰宫的,黑脸侍卫叫来的那位御医给她开了一副防中暑的汤药,愣是让她跪着挺到了大半夜。
    皇帝说让她在坤和宫门口罚跪一天,那就没有人敢打一点折扣。
    郑薇整整跪了一天一夜,连续十二个时辰。到第二天早上,妃嫔们从皇后宫中请安出来后才由郑芍招呼着人抬回去。
    当然,这后面的很多事郑薇都不知道了,因为,她早在跪到快天明的时候实在支撑不住,昏死过去。掌刑嬷嬷估摸也怕让她耗尽精力后出事,没敢在她再次倒下后下狠劲抽打她。
    虽然之前守着郑薇的那两个侍卫在宫里下钥前跟皇后派来的两个嬷嬷换班走了,可两个嬷嬷约莫是因为在坤和宫的外面,根本不敢接受她的贿赂,而且,只要她腰弯上一点,肩塌上一点,她们的柳条藤鞭就毫不客气地抽了过来!
    郑薇在鞭子的驱赶下,不得不直着身子挺起背坚持到了昏迷前的最后一秒。
    等再看到乔木肿得像烂桃子的眼睛时,郑薇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还是乔木先“哇”地哭出了声:“小姐,你受大苦了!”
    郑薇这时才感觉到膝盖以下像扎了数千数万根钢针一样,疼得她直吸气:“小乔快给我掀开被子看看,我腿怎么样了?”
    腿还知道疼,应该是没废掉。
    乔木哭得直倒气儿,根本没听见郑薇说话。她这一天一宿担大了心,谁能想到早上出去好好的郑薇竟惹上那么大的祸事?
    罚跪?还跪一夜?!乔木简直不敢想那是怎样的苦处,她当小丫头的时候,侯府里教规矩的嬷嬷管得严,她因为做得不好,很是被罚了几回跪,再明白不过罚跪是什么滋味。想当年,她只跪一个半个时辰的都觉得痛得很,真难想象自家姑娘是怎么熬过这一天一夜的!
    郑薇一宿没能睡,乔木这一夜又何曾好过?她担惊受怕了一夜,好容易等挨到郑薇回来时,这位主子却是被人抬回来的!等再看见郑薇那肿得像两个紫馒头一样的膝盖,她又是心疼又是惊吓,差点顶不住要晕过去。
    乔木哭得太过投入,郑薇只好自己动手,但她手指刚一张开,几坨湿得看不出颜色的东西突然掉了下来。
    郑薇恍惚了片刻才想起来那几坨东西是什么,是沈俊给她的薄荷凉糕的包装纸。
    除了开初的两块凉糕,后来沈俊把黑脸侍卫又支开过一回,偷偷给她扔了三块。大约他身上就带着那几块,郑薇悄悄吃完糕点,再看他的时候,小侍卫躲开了她的眼神。
    郑薇跪到后来整个人都被晒木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这几片糖纸攥在手里的。
    乔木的哭声一顿:“小姐一直攥在手里的就是这个?这是什么啊?御医来的时候,丝箩跟我掰了几下都没能把你的手掰开。”
    郑薇一手一个,十分精准地将纸团扔进还没熄的香炉,看它们化成了青灰,方道:“是两块点心纸,一个洒扫的小太监看我没吃没喝,跪得太可怜,趁着嬷嬷们没注意的时候塞给我的。”
    乔木“哦”了一声,说了一句:“那这小太监人不错啊,没想到这个宫里还是有人有点人味的,小姐,咱们有空得去谢谢人家。”
    这丫头,进宫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这么好骗?也不想想她是皇帝亲自下令要罚的,哪个小太监不要命了,敢冒死给她送吃的?
    郑薇没吱声,她费力地掀开被子,终于看到她可怜的膝盖的全貌。
    她的膝盖紫黑紫黑,肿得亮晶晶的,看上去很有些吓人,她看了一眼就赶紧合上了被子:“还是算了吧,我现在算是在皇上那里挂上了名号,皇上说不准还恨着我呢。万一我们冒然去找了他,反而把他连累了可怎么办?”
    一句话勾起乔木的隐忧,她的眼圈又红了:“小姐——”
    郑薇生怕她又要哭,赶紧揉了揉肚子:“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了有多久?怎么感觉好饿啊。”
    乔木忙擦了眼泪,起身道:“我怎么就忘了,小姐你睡了有一整天。加上之前的那一天,这都整两天没吃上一口饭了。小厨房里正熬着粥,盈夫人嘱咐了人,单给你留着灶眼,就怕您醒了要吃东西,我这就去给您端过来。”
    乔木匆匆忙忙地去了,郑薇一个人在床上靠着,没说到吃的还好,一说,她立刻就感觉到了抓心挠肝的饿。
    好不容易四下无人,房门也被乔木离去时顺手带上了,郑薇探着身子从床板下摸出一样东西来。
    这东西算盘那么厚,只有三掌宽,正是郑薇她娘托威远侯夫人给她带进来装龙须糖的匣子。
    郑薇有个坏毛病,喜欢在床上放些小零食。这毛病是她上辈子上大学住上铺吃夜食养出来的,后来身边一直没个人管她,她就把这毛病带到了异世来。
    姜氏却是个受过正统教育的大家闺秀,认为女孩子贪嘴是不能自律,修持己身的表现,姜氏每次见到她偷偷往床上藏吃的总是会生气,也一直严令,让乔木看着她不许她乱来。
    乔木很是信服姜氏,在她的监督下,郑薇的床上一直藏不住什么吃的。这个小匣子估计是乔木骤然得知她被罚,惊慌之下没心情搜检她的床榻,才让它幸存下来的。
    说起来,郑薇故意藏东西吃倒不是有意要气姜氏。只是,姜氏自从她爹死后就心灰若死,只知道吃斋念佛,郑薇眼睁睁看着姜氏一日一日将日子过成了一潭死水,生怕她哪一天就觉得生无可恋,一抹脖子追着她爹去了,只好想尽办法让她有点活气儿。郑薇觉得,哪怕是姜氏跟她生生气也比一整天闷在屋子里,连句话都不说的好。
    郑薇拈了一颗糖放在嘴里,手却不自觉地伸到匣子底捣鼓几下,“嚓”的一声轻响,最底层的板子被抽了下来,夹层底部粘着一张银票,数额,两千两。
    这个小匣子最下面有两层木板,郑薇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姜氏曾经在心情不错的时候跟她回忆过自己跟她爹当年鸿雁传书的事。她爹当年大胆得很,对姜氏一见衷情后不顾所有人的阻挠,执意到姜家提了亲。后来他给姜氏写情书,怕她看完后销毁,还悄悄做了这个暗藏玄机的匣子送给她,防的就是女儿家面皮薄,万一被她外公外婆发现,姜氏在父母面前没了脸面。
    姜氏一直很宝贝这个匣子,现在突然把它拿出来装糖,还郑重送到宫里来,郑薇满以为姜氏肯定是有什么私房话想跟她说,又不想让信被太多的人看到,才想到的这个办法。她怎么也没料到,这里头除了一封报平安,字数寥寥的信件之外,还有一张大额银票贴在最底部。
    要不是郑薇前天晚上想再读一遍信,却在抽木板时不小心将匣子打翻在床上,只怕要不知多久才会发现这个叫人不安的秘密。
    郑薇对自家的家底很清楚,她这一世的父亲没死之前也只是禁军的一个小官,一年的俸禄最多百来两银子。她爹在世时,一向对她们母女十分舍得花钱,又没什么外快,不可能攒这么多银子。
    等到了威远侯府,虽然吃喝住用都由侯府提供,郑芍还给郑薇争取到了一份月例,可她娘根本不愿意占女儿的便宜,不要她的银子孝敬。连侯府里老太太喜她节烈自爱,想要给姜氏发月例,她都极有骨气地拒绝了。后来虽有顺和斋的那一成红利,也只是三年前的事,再怎么她都攒不到两千两银子。
    她娘是哪来的这一笔巨款?
    说真的,姜氏这些年修心养性,饮食清淡,极少大喜大怒,也因此,岁月基本没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如果走出门的话,说她是才二十出头的少妇都会有人相信。以姜氏的美色,只要她愿意,两千两银子太好到手了,郑薇真怕姜氏因为担心自己做出什么傻事来。
    可她现在又没个地方去打听情况,这事,她只能自己一个人揣在心里暗自心焦。
    乔木管着郑薇的小金库,这么大一笔银子放进去,她肯定得问打哪来的,郑薇也没想好该怎么跟她说。就是她借着主子的身份压下来,不许乔木追问,可理智告诉她,姜氏选择用这么机密的方式把这笔银子送进来,肯定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郑薇数次回想,没从唯一一次进宫的侯夫人和玲珑眼中看出异样,只能安慰自己,可能这两千两是他们家她不知道的一笔积蓄,只是她进宫进得急,姜氏没来得及给她,现在补上了。
    郑薇心里知道这个理由勉强,但除此之外,她无从开解自己。
    瞪着这张银票有好一会儿,郑薇越看心越烦,只好眼不见为净,“啪”的一声将盖子合上又放回了原处。
    正在此时,丝箩在殿门口脆声道:“奴婢见过盈夫人。”
    郑芍?
    郑薇看看外面黑沉沉的天色,她这个时候来干什么?都戌时了吧?
    第11章 跟班?知心姐姐?
    郑芍的眼睛肿得很厉害,她随手解下身上靛蓝色的素面漳绒斗篷,扔给苦着一张脸,在郑芍身后直给郑薇使眼色的玉版,开始锁着眉头赶人:“好了好了,你别在这碍事,我有话要跟薇薇说。”
    眼看玉版快要把寝房门关上,郑芍一副要跟郑薇促膝长谈的样子,郑薇不得不虚弱地开口了:“姐姐,我说,你可怜一下我,我两天没吃东西,饿得只剩半口气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我吃完东西再说吗?”
    郑芍半偏着头,已经坐到郑薇的妆台前,将她的金流苏耳坠下了一只,闻言,她把手一顿,半侧过身子,嗓子还有些沙哑:“倒是我忘了,玉版,给薇薇到小厨房里弄些吃的来。”
    玉版却没马上走,目露央求:“夫人,您这两天也没吃什么东西,奴婢多弄些来,您也吃一点吧?”
    郑芍眉尾微微一挑,郑薇跟她认识多年,还能不知道她这是要发脾气的先兆?忙抢在她答话之前对玉版道:“就照你说的办,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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