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薇一惊,皇帝的笑声自头顶传来:“豚儿这么早便来给朕请安了?”
    周衍哪知道回答?一边流着口水,笑得咯咯地,朝皇帝的方向伸过手去。
    郑薇这两天一直跟在周衍身边实习,别的不知道,这个动作还是识得的,他这是想皇帝抱他了。
    皇帝也正在此时笑道:“豚儿快到朕这里来。”
    郑薇再没时间想东想西,她抱起周衍步上台阶,将这兴奋得乱扭乱动的小家伙放到皇帝手里,同时深深地福了下去:“奴婢小薇见过陛下。”
    这是她一年后头一回见到皇上。
    她低下头来,那截纤丽秀巧的脖子在晨风当中如同交颈含水的鹅。
    周显看着这个已经有些陌生的女人,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第80章 9.1|
    他眼神在郑薇的颈上流连一下,将儿子塞到她怀里,瞪向连催好几声的春生一眼:“走吧,满院的奴才,就数你最没眼色。”
    郑薇挥去心中那点粘腻的异样感,安静地退到了一边。
    皇帝的随侍们安静地从她身边走过,先是身着蓝色绸衫的太监,再是粉色衣裙的宫女,最后,是身穿朱衣,足蹬皂靴的侍卫。
    郑薇明显地感觉到,有一个人在经过她时脚步略顿了一下。
    她蓦地屏住了呼吸,即使明白对方在这种场合下不可能说话,郑薇还是紧张地看着那个人的影子从她脚背上拂过。
    他到底,有没有收到那封信?
    还没有等到沈俊的回音,景辰宫便在三皇子日晚不消停的哭闹声里迎来了端午节。
    “哎哟哟,嬷嬷的小乖乖,真是可怜,快把眼泪擦擦干净。”又是几乎整晚没睡,顾妈妈先头还养了几两肉的脸色看上去灰黄憔悴,她抱着三皇子说着话,将几个伺候的下人挤开,坚持要给小皇子亲手穿衣。
    五月的天,暑热已经开始,顾妈妈给周衍穿了里衣,又套一层小夹衫,最后还给他罩上潞绸小袍子,里三层外三层的,完全还是一副春天的装扮。站在左右的奶妈面露不满,欲言又止。
    郑薇看小孩子被闷得脸都红了,扭着手脚不断地挣扎着哼唧,实在可怜,便道:“妈妈,现在天热了,再给三殿下穿这么些衣服,是不是不大妥当?”
    顾妈妈眼睛撩她一下,似笑非笑:“小薇姑娘,您没生养过,是不会明白的,小孩子身体娇弱,容易受风着凉,原就应当多穿些,否则的话,若是病了该怎么办?”
    郑薇垂下眼皮:顾妈妈这些天对她的针对,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出来。她这些天含沙带影地说话,在郑薇的眼里,实在无聊得很,她虽然不怕顾妈妈,但也不想平白生出口舌是非,往往就成了退让的那个。
    顾妈妈看郑薇不作声,以为自己又成功地把她挤兑住了,嘴角微撇,正要乘胜追击,忽而眼睛微饧,身子晃了晃,手里的孩子一下没抱住,猛地向下滑去!
    众人万没料到会有这样的意外,急切之下,怎么反应得过来?郑薇离得最近,在满屋人的惊叫中探身下去,稳稳将快要掉到地上的三皇子兜了起来!
    三皇子大约以为他们是在玩什么好玩的游戏,还乐得哈哈大笑。
    郑薇惊魂未定地看向顾妈妈,冷然道:“妈妈看来这几日劳累过甚,还是在屋里好好歇息着罢!”
    顾妈妈的脸色阵青阵白,待要反驳,可刚刚事实俱在,她的确是因为困顿分了神,只有忿忿瞪着郑薇,辩白道:“刚刚只——”
    郑薇哪里听她说话?三两下将孩子还没扣好的小袍子解开,扒了里面的夹衫,对奶娘道:“去寻件薄些的来给殿下穿上。”
    顾妈妈大怒:“小薇!”
    郑薇转向顾妈妈,口唇含笑:“怎么?顾妈妈,刚刚的事我们都看在眼里,你确定你真要在这时候去正殿来请贤妃娘娘论断?”
    郑薇最烦做无用功,先前数次忍耐顾妈妈的挑衅,也不知是哪里叫她生出错觉,以为自己可以压她一头,不妨她逮住一个机会,立刻就占住主动权反击!偏偏这把柄还是自己递到她手里的!
    顾妈妈再自恃自己是贤妃娘娘的亲信,但刚刚的失误若真被郑薇告上一状,她可没把握这一屋的人都会帮自己瞒着!
    她怒视郑薇片刻,对方毫不相让地与她对视,她不得不低下头来:“小薇姑娘想得很周到,老身多谢姑娘的体恤了。”只那声音里怎么也无法忽视掉的怨怒让人不需猜测就听出来顾妈妈此时的心情有多坏。
    两人交锋的几句话里,奶娘已经寻来大红二色金织宝相花的纱衫来给小胖子套上了。
    郑薇懒得跟周妈妈打嘴皮官司,往小胖子手里塞了个草蝈蝈,冲几人点点头:“好了,我们出去吧。”不再看周妈妈一眼,转脚出了侧殿门口。
    在一行人离开之后,周妈妈呆呆在门里站了片刻,突而咬牙道:“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现在不也跟我们一样,是个奴婢身子?”
    话虽如此,可这个奴婢,她在娘娘心里不一般,若是有她在,以后娘娘眼里还看得到我吗?周妈妈心底充满了彷徨不定:若是,这个死丫头能不挡路就好了……
    郑薇不知她身后某些人的算计,抱着小胖子走了短短一段路,脸上已经出了层薄汗。郑芍早早坐在正殿,郑薇见她在宝座上端坐如仪,顿时心生促侠,在进门之前将小家伙放下笑道:“三殿下只要翻过这门槛就能见母妃了,加油啊!”
    周衍再精力充沛,也只有不到半尺高,哪能翻得过去足有小腿高的门槛?郑薇将他放在门外头,自己先一步进了门,他也不着急,两只小胖手扒在门槛上,吭哧吭哧地抬着小胖腿就往上攀。
    他今日偏偏被奶娘打扮得红彤彤金闪闪,趴在门槛上的模样活像只成了精的红包在翻山,殿里殿外的人俱都抿了嘴忍笑望着小家伙。
    周衍使了半天劲,弄得满身是汗,还是进不了门。郑芍歇了笑声,步下宝座将儿子抱起来嗔道:“你真是个促侠鬼,一点也不知道疼一疼我们豚儿,瞧瞧,这才多少天,孩子都瘦了。”她蹙起眉头:“要不让钦天监给他看看吧。”
    小孩子夜哭这毛病多半折腾的是大人,郑芍见孩子这几天白天睡得不少,就是醒着,精神也健旺得很,便不像之前那么担心,还有了闲心偶尔欺负一下儿子。
    郑薇无可无不可地道:“让他们看看也好。”求个心安。
    就是在民间,小儿夜哭也很少用药,多半是各家大人到庙里道观为孩子求道符,或者符也不必求,唱几句巫谣就能解决此事。
    简而言之,就是搞些封建迷信来试试。
    端午节无非是挂艾叶,吃粽子,喝雄黄酒。以前在京城里住着,有时侯府里还会把女孩子们放出去让看一看赛龙舟,只现在在宫里,自然什么都不必想。
    郑芍给儿子佩戴上装了驱虫香药的五毒香囊,跟郑薇说句话的功夫,这小家伙便又睡着了。
    郑芍有些不甘心:“大节下的,这小子怎么说睡就睡?万一等会儿皇上要来怎么办?说起来,皇上这几日过来,这孩子都是在睡。”
    郑薇拦住她作乱的手,一根手指竖起来:“嘘,让他睡就好了。你忘了,今天一早皇上要出宫看龙舟比赛,等回了宫,肯定要去皇后那里,不是说,太子这几日也病了吗?”
    郑芍一愣,想了起来:“也是,怎么就忘了?今日是节庆,皇上不会来的。”她垂下眼皮,望着儿子安静的睡颜,不知在想些什么。
    郑薇不确定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这几年郑芍的表现她都看在眼里,她应该是接受了自己只是个小妾的设定,至少不再像之前那样别扭,只是,逢年过节的,丈夫不在自己身边,而是在另一个女人身边陪着,这总不是个很好的话题。
    郑薇所料不错,皇帝直到快到掌灯时分回了宫。入宫之后,他哪里也没去,径直去了皇后的坤和宫。
    皇帝回来的时候,郑薇刚从郑芍房里出来。御膳房做的粽子花巧多又好吃,她跟郑芍两个都有些吃撑了。两个人先前在院子里绕了好多圈消食,而郑薇直到躺在床上好久,被胃里的糯米顶着,都没能睡着。
    这一天的晚上星光点点如碎银,在几乎是透亮的窗纸上,一道黑影突兀地印了上去。
    郑薇猛地瞪大眼睛。
    第81章 10.1
    经过周衍这几天半夜加班加点的夜哭,不止是他的两个奶妈,就连在门边值守,可以轮班的几名宫女都神思不守,疲惫不已。
    借着屋里唯一那盏燃着的宫灯,郑薇看到,澄心和另一个叫秋蝉的小宫女靠坐在她躺下的榻边,头一点一点,早睡得熟了,更不必提其他人。
    窗外传来两声细弱的猫叫声,那黑影映在窗纸上,很像一个圆圆的猫头。
    郑薇不由自主地摒住了呼吸,她几乎是无声地翻身下了床。
    片刻之后,那只猫头缩了回去,然后是“噗”的一声轻响,一根削尖的细竹竿戳破窗纸探了进来。
    不出片刻,从竹竿的孔洞处缓缓爬出了一只长着八条节肢的——
    蜘蛛!
    郑薇的汗毛都乍了起来:那蜘蛛在竿头处探出长足及半个身子,尚未见全貌,只看它在月色下隐约可见的毫毛,以及那比大指指都大的身子,也知道这样狰狞的东西绝非善类!
    竹竿吊着那只蜘蛛一寸一寸缓慢地朝正中的床铺递进!
    郑薇这时猫着腰已经到了门口,门栓拉动时轻轻咔地响了一下,竹竿一顿,就像那一头失去了支撑物一般斜签着掉入了房间!
    待到郑薇拉开房门时,那人已经快跑到了宫殿的拐角处,只看见一条穿着白衣的,窈窕细瘦的影子在月光下飞奔,那人一头长发披散,看身形,绝对是个女人!
    郑薇大急:想不到这人如此警觉!
    如今这人就在院子里,她倒不怕她插了翅膀跑了,只怕这人又像先前那些人一样在口中藏了毒,万一把她逼急,惹得人服毒自尽,这岂不白费了她一番布置?
    夜深人静,廊前空无一人,只有早蝉在初夏将至的夜里嘶声鸣叫。
    郑薇因着担了这份心,反倒不敢叫出来示警,只是跟在那人身后发足狂奔,脑子里飞快转着,想出来的主意却一个也不敢冒用。
    转眼那人已经拐过了拐脚,眼看将要没入森森的阴影之中——
    突然,一道赤色的影子不知从哪里闪出来,前头的人收势不及,一头撞到了那影子上,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闷哼。
    赤色影子单手擒住那人,不知在她身上做了什么手脚,那个差点逃掉的女人呜呜软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一道黑色的影子也从房檐上跳了下来。
    郑薇心下大定:这人身上穿的侍卫公服,看来郑芍还是跟他有些默契的,这人必是一早就埋伏在此地,只等着作鬼的人入瓮。
    然而不等郑薇的气松完,那侍卫终于抬起头。
    郑薇的心卟地差点跳出来:居然是沈俊!怎么是他在这里?!!
    沈俊的目光只在郑薇面上平平下滑后突地一滞,挺秀的眉毛结了老大一个疙瘩。
    郑薇突地想到自己刚才为了抓人,连鞋也没穿,竟是赤着足跑了这么远!
    现代人赤足没什么大不了,但考虑到现在的情况,郑薇窘迫地缩了缩脚,徒劳地想把脚藏进裙角里。
    直到那双白豆米一样的脚趾头不安地扭动了好几下,沈俊才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咳嗽一声移开了目光。
    郑薇尴尬了片刻,总算想起来最当紧的那件事,忙拍起殿门叫道:“起来了!有贼!快起来!”
    刚叫了两声,门里就像有人守着一样,门栓被人从里头抽下,大殿里的灯火也随后大亮,玉版举着烛台奔出门来满面紧张地来回望:“贼捉到了吗?”
    郑薇见她珠环虽褪尽,但服饰齐整,再望一望她身后挑着两盏羊角灯笼的宫婢,便知道这段时间恐怕景辰殿正殿也是外松内紧戒备许久,否则不会她一叫门,就开了。
    两人交谈间,沈俊提着那女人也到了近前。郑薇同时也看清了之前那个黑衣人,却是一看就叫人心里发怵的景天洪。
    竟是这两个人在合作捉鬼。
    玉版看郑薇一眼,得到后者的点头确认后,上前一把撸起那女子的头发,莹黄的烛火将那人惨白的面庞照得清清楚楚,玉版轻吸一口气:“刘选侍?!”
    郑薇也吃了一惊:这段时间她同郑芍几个将有可能埋着的钉子猜了个遍,就是没想到,居然这个人是刘选侍!
    刘选侍同郑氏姐妹一道入宫参选,只被宠幸过不到十晚便被皇帝撂在了脑后,但她跟同乡王常在那个时时刻刻要找事的挑事精不一样,刘选侍为人一向谨小慎微,进宫没多久,很快就将自己融入了宫廷生活中。作为宫妃,她却没什么威严,有时候澄心她们跟她大声说句话,她都战战兢兢地,好像再大点声她就能吓得晕倒在地上。
    这么个胆小得甚至有点窝囊的女人,她是向谁借的胆子,居然敢做出谋害皇子的事?她家里可是有名有姓的良民,她不怕此举害了一家子的命吗?
    如果不是对郑芍御下的手段自信,郑薇几乎要怀疑景辰殿还藏着一个人,那个人才是害得周衍差点夭折的元凶!
    但周衍日常里接触的人都是宫里宫外查过数遍,身家清白的亲信,其他宫里的高位嫔妃,除了淑妃之外,郑芍几乎跟其他人没有来往。若是想靠近他并下毒,也只有这些使尽巧计要巴结郑芍的景辰宫低位嫔妃了。
    刘选侍神色委顿地垂着头,并不回应玉版。
    玉版面罩寒霜,也不多话,冷声道:“带进去请娘娘发落!”
    郑薇忙道:“她往三殿下屋里放了只毒蛛,快让人去把它抓出来!”她出来时,那竹竿才捅进窗户,毒蛛就是再能爬,也不会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爬到周衍床上,何况郑薇出门时已经顺便掐醒了守门的宫女。
    叮嘱完这一句后,郑薇错后一步,跟在众人身后转进了内殿:幕后的这个人折磨得景辰宫上下不得安宁,刘选侍只是个小卒子,郑薇是真想知道背后的人是谁,刘选侍图的什么,宁愿枉顾一家人的性命也要害了周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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