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得不错,回去好好奖赏你。”李从璟哈哈大笑。
    第五姑娘握起小拳头,小眼睛笑成月芽儿,雀跃道:“那是肯定要的!”
    李有财默默站在大厅中央,没人能知道此时他心中的感受,他几乎是目瞪口呆看完第五姑娘炫耀成绩的整个过程,在心里不停问自己:这个乖宝宝真的是在我府上,让我无力反抗的那个妖孽吗?
    李有财走上前,拱手行礼,“下官李有财,见过军帅。”
    “先生不必拘礼,随意坐。”李从璟伸手随意一指,“往后你我就是一家人了,不用生分。”
    李有财暗暗点头,心说这位百战军军帅虽然果如传闻中一样年轻,但举止还是颇有礼节,没有寻常得势年轻人的骄傲与盛气凌人,想到这,李有财上前两步,正准备坐下来与李从璟好好谈谈,眼神忽然怪异起来,因为他发现李从璟随手一指的地方,是楼梯。
    作为一个读书人,作为一个文官,作为一州刺史,真的要不顾斯文去坐楼梯?
    李有财心中纠结了一会儿,还是乖乖走过去坐下了。
    眼见李有财坦然坐在楼梯上,李从璟微微眯起的双眼,才松开了。
    这个李有财,可用。
    第114章 都是我的东西
    “军情处这样的机构,实在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但其威能,实在是巨大。寻常将帅,能对敌方城池有所了解就不错了,哪里能做到如军帅这般,对敌情了如指掌,对敌将清楚如见自家人,这手笔,惊天动地。”李有财坐下后,首先开口。
    “斥候是军队的眼睛,我不过是将斥候的作用扩大了些,先生谬赞了。”李从璟打量着李有财,谦虚道。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军帅以军情处数十人,利用河阳军内部矛盾与争斗,分化瓦解孟州守军实力,不费一兵一卒,而将孟州纳入囊中,将‘谋战’之道发挥的淋漓尽致,下官实在是佩服之至。”初次见面,又是降臣,李有财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
    李从璟给李有财递过去一杯酒,淡然笑道:“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城为上,破城次之。打仗就要死人,古往今来,未闻战场之胜,有不死人者,多少而已。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虽是用兵固有之理,然作为将帅,如此战法却非良战之法。”
    “孟州,若用百战军攻城,以百战军之战力,旦夕可下,然修橹轒輼,具器械,徒耗物力财力,攻城而蚁附,将士死伤三分之一而拔城,军之祸。是以百战不殆,不如不战而屈人之兵。”
    “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屈人之兵,古今良将皆知此理,却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哪怕是一场战争?”李有财接过李从璟的酒一口喝下,话一出口流露出一股书生式的怅然,“打仗就要死人,然而将帅们总说慈不掌兵,他们口中的打仗就要死人,却是为他们无能谋划出更好的战法、为他们只会指挥将士血拼寻找借口,今日得见军帅,方知何为将者的仁慈。”
    李从璟见李有财评点军将军争,虽然有些道理,但仍旧不失为书生之见,有些想发笑,忍着没笑出来打击这位年纪已经不小的文官。
    穿越以来,李从璟从他所见的书生文官中,都看到了一股古代书生特有气质,无论是莫离、卫行明卫道父子、王不器,还是眼前的李有财,都有那种气质。
    他们怀古伤今,他们胸中有百姓有天下,他们仁爱而且想要为这个世道做些什么,他们对这片土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深沉的爱,虽然他们不一定做到了多少,可能迂腐,可能迷失,可能堕落,可能一辈子也只是将这些东西埋在心里,这些东西虚无缥缈不可琢磨,甚至看不见摸不着,永远无法实现,但作为一个群体,他们始终没有丢弃,而后在一言一行中不自觉表露出来。
    这些书生气,大概源于他们自小所受的圣人教诲,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仁爱四方;他们不忍见百姓受苦,不忍见生民涂炭,总有一个世界大同的梦想,也因此李有财才会有这番言论。
    书生气,书生气,到底什么是书生气?什么又是古人的书生气?
    李从璟不由得想到,当后世的人在批判古代的书生文官的时候,他们到底在批判什么?他们可否知道他们在批判什么?
    “书生治国,自古如此,并非没有道理,武人安邦,打下整片江山之后,还得将江山交给文官治理,文官比武将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他们凭什么治理江山?”李从璟默默的想,“大概,其中便有一个缘由,是那股气吧,那股书生气。北方游牧民族彪悍敢战,甚至能攻灭中原之国,但他们的文明呢?中华文明,为何在最艰难的时候都不曾断送,是不是有这股气?”
    李从璟陷入自我沉思,半天没理李有财,李有财等了半晌,直到所有人都看着低头沉默的李从璟,他不得不提醒道:“军帅,下官说得可在理?”
    李从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发现众人都在看自己,心中自嘲:自己怎么一不小心陷入意识流了……
    “为将者的仁慈……不敢当先生之赞。”李从璟驱散萦绕心头的思绪,微笑回应,“战场形势千万种,能用谋者十之一二,战争的胜利,说到底还是尸骨堆出来的。”
    李有财怔了怔,寻思着道:“便是如此,但军帅没有让孟州经历战火,岂不是功劳?”
    李从璟洒然一笑站起身,拍拍屁股,认真的问李有财:“你知道为何我不用大军打孟州么?诚然,不用大军攻城,损失可小上不少,用军情处谋城,也是上策,但这是果,不是因。”
    “因,是什么?”李有财下意识的问。
    李从璟迈步前行,在李有财面前看了他一眼,认真道:“因为孟州,一定会是我的啊!”
    在李有财疑惑的目光中,李从璟不无得意道:“追根到底,战争的目的是什么?夺人夺粮夺地盘。夺来做什么?夺来用,用来增强自己的实力!”
    “既然如此,你可见过有那个家主,会闲着没事用自己的刀,打砸自家的财物?没有。因为家里损失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是家主的损失。孟州也是如此,既然它一定会是我的东西,那我为何要给他造成损伤?”
    “一件完整的家具,一个毫发无伤的孟州,才能立即拿来用啊!”
    望着李从璟潇洒出门的背影,李有财呆愣无言。他以为他有些了解这位年轻的军帅了,但是现在,他发现他一点儿也不能跟上这个年轻人的思维。
    怪异而新奇的思维……霸道的思维!
    ……
    戴思远很恼火。
    不仅恼火,而且憋屈,烦闷。甚至说,一切表达情绪的负面词语,都可以用在他身上。
    他的恼火并不出奇,任何一个人,在经历了戴思远的这几日的事情之后,恐怕都会跟他一样恼火。
    渡过黄河之后,为了给北上大军清理道路,也为了回击李从璟,戴思远以精锐偏师,火速进军,奇袭阳坝和简山寨。大军到了阳坝之后,碰到了李从璟唱出的空城计。
    这本没有什么,在戴思远的处理下,偏师杀退夜袭唐军,取得胜利。至此,戴思远仍然是骄傲的,因为李从璟的计谋没有得逞。
    但变化就发生在攻打简山寨的时候。五千精锐,攻一座小小军寨,两日都没攻下。之后瞧着总算要攻下来了,大军主力传来消息,一万二的大军,被李从璟拦道夜袭,以未知兵力击溃。
    最后逃出生天的,仅仅三千余人。
    主力军败,后果如何可想而知。戴思远领偏师奇袭,就是为大军开道,好叫怀州之前无险可守,大军可以直捣黄龙,攻打怀州城。现在,大军没了,偏师的行动就成了一个笑话。
    但戴思远没有自乱阵脚,他指挥偏师猛攻简山寨——无论如何,大军前行的道路必须清理,如若不然,那就是承认自己的行动已经失败。
    在戴思远亲自上阵的前提下,简山寨攻破。
    随即,在留下部分兵力驻守之后,戴思远领偏师主力,赶往孟州。
    一路上,戴思远派出大量游骑,收拢溃兵。
    当日溃散的大军后军六千人,有近三千人脱离大队,戴思远一路前行,竟然被他一路收拢了个七七八八。在到孟州之前,戴思远手里又有了八千余人。
    带着这八千余人,戴思远向孟州进发。
    原本戴思远是不打算借助河阳军力的,两三千的河阳军在两万大军面前,只能是锦上添花,可有可无,戴思远认为攻克怀州,两万天威天武军足矣。但是现在,他手里只剩下八千人,那么近三千的河阳军,就有雪中送炭之效了。
    “待汇合了河阳军,再在孟州征发几千民夫青壮,加以简训,短日之内仍然可有两万大军。经过几场大战,李从璟虽胜,但也必然也付出了代价,他军力本就不多,百战军本部只三千人,怀州和河阳军降军虽然被他收编,但忠诚度能有几何?打打顺风仗还行,而一旦我率大军攻怀州,假以时日,这些人未必不会有其他心思,到时候我稍加策反,说不定可收奇效。”
    一路上,戴思远都在思量如何反败为胜,他很清楚,李从璟最大的短板,就在兵力不足。
    “待到了孟州,首先应当以偏师切断怀州与泽潞二州联系,让李从璟的援军无法来救。到时候,我大军围城,李从璟必败无疑。”戴思远合计着,“就算李从璟招募了新军,我短时间内不能攻克,大不了向朝廷救援,只要围困了怀州,李从璟插翅难逃。”
    想到这,戴思远心头的阴霾逐渐淡去。
    戴思远回头看了一眼大军,八千人的队伍士气低落,尽是颓败之气,早没了刚出征时的锋锐。
    “这可不行,士气如此,怎能再战?”戴思远觉得必须先解决士气问题,其实这问题也不难,到了孟州,有了落脚的地方和依托,慢慢就能恢复,但他觉得此时他还是应该做些什么。
    “都打起精神来,这场战争现在还未到分胜负的时候!”戴思远让亲兵大喊传达他的话,“李从璟虽然小胜两场,但我大军精锐主力仍在,这且不说,攻怀州路上最大的障碍,阳坝和简山寨已在我大军之手,这是李从璟的大败,也是我大军的胜利!”
    戴思远继续道:“孟州有河阳军五千,只要你我进城,汇合了河阳军,再召集数万精壮男子,稍加训练,他日就能以十倍于李从璟的兵力,攻打怀州!到时候,李从璟必败无疑!而我等,仍然是此番出征的功臣,军功唾手可得!”
    “总之,成败未到,立时不可知!”戴思远总结道,“大梁必胜!”
    八千将士士气稍稍振作,齐声大喊了几声“大梁必胜”,满怀希望的向孟州城进发了。
    第115章 战必求利
    大军早已派出斥候与孟州取得联系,并且联络从未中断过,这让戴思远稍稍安心,一路前行,孟州终于出现在视野之内。
    巍峨雄城,静若处子,城池一片安详,没有经历战火的孟州,无疑干净得很。
    戴思远领大军停在城外。须臾,孟州刺史李有财出现在城头,与戴思远打了照面,河阳军指挥使陈青林出城,与戴思远亲自做了交接,形式上的事情走过一遍之后,陈青林向戴思远抱拳:“请戴将军稍后,末将这就去打开城门。”
    “有劳陈将军。”戴思远回了一礼。
    陈青林打马进城,戴思远看了几眼城头和城门,心里有些不同的感慨。作为中央军,难免比地方军心高气傲,打了胜仗之后到地方城池,和打了败仗之后到地方城池,心境绝对是不一样的。
    “打开城门,迎大军进城!”陈青林进城之后,回到城墙上,下达指令。
    “进城!”戴思远领着他好不容易收拢的八千将士,开进孟州。
    作为一个州城,孟州的城防标准无疑是上档次的,戴思远的大军进门之后,首先进入瓮城。所谓瓮城,城门外以凸出状修建的小城,效果不仅仅是给城池加了两道城门这么简单,总而言之可以明显提高守军应对敌军破门而入的能力。
    出于防御需要,瓮城城门和主城城门不在一条直线上,且主城门看起来会有几个,但只有一个是真的。战时各门紧闭,攻城军队不知情的情况下很难知道那个是真的,攻打就要分力费力。
    戴思远进瓮城之后,面前的主城门是开着的。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大军进城也很有序,戴思远还在想进城之后扩军练军的详细方案。
    “戴将军,久违了!”
    这时,城墙上出现了一个年轻将军,笑眯眯的对着戴思远喊了一声,戴思远闻言抬头。跟他打招呼的年轻将军他并不认识,但他还是停下了马,问道:“足下认得戴某?”
    女墙很高,年轻将军只露出胸口往上的部分,但戴思远还是认出对方的明光甲。明光甲,到此时,已是将者之甲,寻常军士穿不上的。所以戴思远才颇为客气。
    城墙上的年轻将军轻轻笑了笑,道:“戴将军大名,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未曾得见,本以为潭水河边会有一晤,不曾想戴将军亲率偏师去了阳坝,让某颇为遗憾。还好,今日终于有缘得见。戴将军是梁军名将,仰慕已久,可否赏脸上来喝杯茶?”
    戴思远心中禁不住疑惑,他敏锐的觉得有些不妙,大声问:“将军何人?”
    年轻将军哈哈大笑,看着戴思远的目光有些戏谑,“看来戴将军也还不认识在下,这也难怪,戴将军征战繁忙,打完阳坝打简山寨……我,就是戴将军此行对手,百战军李从璟。”
    “李从璟?”戴思远惊得差点儿掉了下巴,如果换个场合,他一定以为对方在跟他开玩笑。
    不是他白痴,戴思远如何能想到眼前的人会是李从璟?他若是能想到,那才叫不正常。毕竟这件事,站在戴思远的角度去看,太没道理了些。
    他的斥候确实联络到了孟州,但无论是李从璟到孟州前,还是到孟州后,无论是皇甫绍,还是陈青林,都会指使河阳军对他的斥候说孟州无恙。
    “戴将军已入我瓮,却不识得我这个摆瓮人,着实遗憾。不过,这也无妨,今日你走不掉了!”李从璟摇了摇头。
    随着李从璟一句话,四面城墙上,无数弓箭手露出身影,数不清的利箭在弦,对准了瓮城中的戴思远,主城门在这一刻轰然关闭,就像小娘子脱下的裤子又给穿上,让戴思远心里闷到了极点。
    “有埋伏!”
    “保护军帅!”
    “撤退!”
    “军帅快走……”
    戴思远身边的亲卫,立即大喊,进入瓮城的大军,闻风而动,慌忙转身往外赶,顿时乱作一团。
    “放!”城头上早已准备好的蒙三,拔出横刀大喝一声。
    万箭齐发。
    天威天武军顿时死伤一片,他们中的许多普通士卒还没弄明白,为何孟州守军会对他们发难,就丢了性命受了伤,再也爬不起来。天威天武军惶恐而迷茫的往外逃跑,和正在进城的后军撞在一起,顿时堵塞了通道。
    “李从璟!”戴思远在马背上拔出横刀,指着李从璟悲声大吼,“无耻小儿!老夫与你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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