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见大同军从战场上逃离,而大火势大,契丹军追击不得,耶律雉气急交加,在原地不停踱步,脸色阴沉的可怕。
    其他几位耶律敌烈义子,看着耶律雉这幅模样,也不敢有半分废话。
    待大火熄灭的差不多时,耶律雉停下脚步,面容狰狞的对其他几位兄弟道:“大火已灭,这点时间大同军走不远,他们方伤了主帅,又处在亡命途中,必如惊弓之鸟,不堪一战,我军若追之,必能一举破敌!尔等谁愿为本将率精骑追之?”
    就当下而言,这是美差。战事不难,只要不出错,甚至可以说轻而易,而功劳却不小,若是有本事,甚至能兜住所有大同军,让他们不能靠近桑亁关,将其聚而歼之,是以众人纷纷请战。
    耶律雉点了其中三人,“老三、老四、老六,你等本部皆是精骑,便由尔等率军前往!”
    三人大喜,纷纷应诺。
    耶律雉冷着嗓子叮嘱道:“此战顺风顺水,断无军败之理,尔等务必同心同德,为大军取此大功,到时固然皆大欢喜。但若是战事不利……如今老八已死,一旦父王降下罪来,尔等自能掂量其中分量!”
    三人神色凛然,相视一眼,“必不辱使命!”
    须臾,三人带上三千骑,越过尚有些火苗在燃烧、一片灰烬的战场,向东奔驰而去。
    耶律雉目送大军出动,看了蹲在一旁抬头望天的老五一眼,没说什么,负手回本部,准备召集大军,跟在精骑身后,同样往东去。
    在耶律雉的盘算中,三千精骑要咬住那些残败的大同军,易如反掌,断无失利之可能,如此,大军集结起来,追上去将其一举歼灭,就势在必行。
    然而没过多久,耶律雉就被从东方回来的游骑告知,刚刚出行没多久的三千精骑,在半途停了下来。听到这个消息,耶律雉简直以为自己耳中出了毛病,他强行克制怒气,问那个游骑,前方碰到了什么情况。
    游骑道:“有一独骑,立在途中,挡住了大军去路!”
    “有一独骑,立在途中,挡住了大军去路?”耶律雉靠近这名游骑,一字字的问。
    游骑见耶律雉杀人般的眼神,心中也知道这个理由的确太荒唐了些,惊慌不已,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是……是,三位王子是如此说的。”
    耶律雉一脚将游骑踹翻,怒骂道:“三千骑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事情?!难道是李存勖亲自来了不成!”
    “不是李存勖,是,是……”游骑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起,颤抖着说道:“三位王子说,对方自称是,李从璟!”
    “什么?!”耶律雉大惊,一把将游骑提起来,“你再说一遍,对方是谁?”
    “的确是……李从璟!”游骑脸涨的通红,“三位王子不知真假,为防中了埋伏,因而不敢冒然前行,故来请示大王子!”
    李从璟去年“出使”契丹时,在文武百官面前受过耶律阿保机召见,当时耶律雉跟在耶律敌烈身后,得以见过他。耶律敌烈八义子中,唯有他认得李从璟。
    李从璟的阴险狡诈耶律雉深有体会,当日他借助耶律德光之手,秘密潜入西楼,竟然堂而皇之摆了耶律阿保机一道,连耶律阿保机都在李从璟手里吃了瘪,却杀之不得。此后,耶律德光、耶律术赤、耶律倍、耶律敌刺等人,不是契丹名将,就是年轻一辈中的骄子,哪一个平日不是赫赫声威,但在李从璟面前,却都没有讨到好果子吃。
    便是契丹取之不久的平州,都让李从璟给夺了回去。这样的人物,但凡有些理智的人,都不会小觑,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不会不小心万分。
    “幽州距离此地近千里之遥,李从璟怎会出现在这里?”震惊之余,耶律雉心中充满疑惑,当今之计,唯有先去看看对方是否真是李从璟,若是他被一个冒充的李从璟给吓退,传出去必定成为笑柄,“大同军想退我大军想疯了么,竟然将李从璟搬出来,我却要亲自去看看!”
    说到底,耶律雉是不相信李从璟到了云州的。
    因为这完全没有道理。之前也没有半点风声,说大唐下令卢龙军来丰、胜二州。
    李从璟望了一眼在前方几百步开外停下的三千契丹精骑,火把组成的长龙中,三千精骑杀气腾腾。这几百步的距离,已是非常危险,李从璟虽然有把握在对方动手前撤走,但一人面对一支大军,面对有摧城拔寨之力、随时可能暴起杀人的三千猛士,若没有大勇气,怎么都无法站得稳。
    然而李从璟的手都没有放在刀柄上,只是随意握着马缰绳。
    他看见契丹这三千骑中,当先三人正在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不时看向他。
    不时,一支百余骑的队伍从后方奔来,绕过军阵到了大军前面,与他为首三人碰面。
    随即,一员千夫长脱离契丹本阵,奔到李从璟身前十步开外停住,以手相指,喝问道:“对面那厮,可是唐朝卢龙节度使李从璟?”
    他声音颇为洪亮,传出去很远。
    耶律雉没有立即上前,约莫也是怕有诈,先个遣人过来探探情况。三军主将,不亲冒矢石,这也是一部分军中将校的看法。现在四野都是漆黑一片,谁也不知黑暗里隐藏着什么风险,若是耶律雉冒然到李从璟身前,被人暴起伏杀,那就真成了笑话。
    再者,遣这员千夫长前来,也有打探虚实的用意。若是李从璟被他问住,或者被他的气势震住,应对不当,那就“露了馅”,说不得契丹军就会冲杀过来。
    李从璟淡淡瞥了这位千夫长一眼,傲然抬头看向夜空,不发一言。
    摆明了,是没有理会他的兴致!
    千夫长见李从璟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然则毕竟使命在身,他忍住怒气,再次大声问了两遍。
    李从璟还是没理会他,仿佛天上有很不一样的风景,比理会眼前三千敌军还重要,值得他用心去看。
    千夫长被李从璟如此忽视,不由得恼羞成怒,但念及自身使命,想着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回去,否则不好向耶律雉交差——耶律雉因今日战事不顺,又折了八王子,正在气头上,可不好惹。因是,千夫长决定再深入试探试探眼前这个“李从璟”。
    他轻夹马肚,向前靠近了几步,在这个距离上,他已能清楚看见李从璟的面容。在千夫长的眼中,对面的人青衫骏马,模样刚毅冷酷,眼神平静无波,倒是有些派头。
    “对面唐将,可是李从璟?!”千夫长又问。
    如是再三,再度被忽视,千夫长终于按捺不住,他咬了咬牙,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想法:既然自己至此都没遇到什么“陷阱”、“伏兵”,不如将这厮抓了回去,到时他是真是假,岂非一看便知?
    念及于此,千夫长横下心,将这个想法隐藏在心中,装出一副笑脸,一面靠近李从璟,准备暴起抓人,一面学着汉人腔调,随和的打着哈哈道:“久闻李将军威名,在下虽身为契丹将领,也是敬佩万分,不曾想今日竟有缘相见,实在是不胜荣幸。李将军,在下……”
    此时他已靠近了对面那冷漠得近乎木然,不动如山近乎痴傻的唐人,话至此处,他忽然狠狠一夹马肚!那与他亲如兄弟的战马,顿时领会了他的意思,骤然加速向前!千夫长一手探出,就向对面的唐人抓去!
    千夫长突然暴起,李从璟那原本握着马缰绳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上了刀柄。
    一道冷光一闪而过。
    再看时,李从璟的横刀仍旧在刀鞘中,手也安然在马缰绳上。
    而那千夫长,却成了一具无头尸体!
    血雾喷洒,头颅高高飞起,不知落在何处。随战马前奔的躯体,冲出去没两步,就坠落马下。
    李从璟面对三千契丹精骑,在对方惊诧的目光中,骤然发出一声厉喝,“我乃大唐卢龙节度使李从璟,耶律敌烈何在?!”
    一片马嘶声中,契丹军阵前排出现一阵骚动。
    耶律雉脸色再度铁青,他没想到,那员千夫长话没问两句,怎么就突然被李从璟一刀斩了。而且看上去,还是他将自己送到李从璟面前,让李从璟给一刀斩落的!
    “大哥,这厮猖狂,休论他是不是李从璟,斩了再说!”
    “是啊,大哥,杀了再说,便他真是那李从璟,却也何妨!”
    “大哥,让我去斩了他!”
    三位耶律敌烈义子纷纷喊道。
    “闭嘴!”耶律雉怒斥一声,将他们下面的话都打回肚子里,他面沉如水,看了这么久,也看出了端倪,“对方确是李从璟无疑,否则谁有这样的身手!我观他身姿,的确与当日所见一般无二!尔等只知道杀杀杀,可知李从璟为何突然出现在此处?尔等难道不曾听闻,李从璟生性狡诈,诡计多端?他既敢站立此处,岂是孤身前来,岂能没有依仗?”
    老三不肯放弃,道:“可直到此时,我等也没看见半个唐军,如是真有伏兵,李从璟何必现身在此,大可设伏半道,对我等从容击之,何必故弄玄虚?”
    耶律雉冷道:“你懂什么!兵法之道,虚虚实实,岂有定律?李从璟用兵之法诡异莫测,曾屡败太子殿下、耶律德光殿下、耶律敌刺将军,难道他们就不如你?”
    说罢,扭转马头,果断下令:“如今四周如墨,视线不明,此地不宜久留,撤军!”
    ……
    李从璟看着三千契丹精骑急急忙忙撤退,哈哈大笑。
    笑声传入隐藏在山丘后,准备接应他的张大千耳中,张大千探出头来,看见契丹军正在撤退,又惊又喜。再仰视李从璟肆意笑声中的身姿,分外伟岸。
    “将军威名能退敌,此名将乎?此名将也!”
    第301章 两计使军安然归,辽东半壁已入瓮(中)
    待契丹军退出视野,李从璟从山丘上打马而下,会上张大千,离开了此处。
    虽与李从璟见面不到半日,张大千对其却已敬佩万分,由衷感叹道:“素闻李将军威名,战无不胜攻无不取,今日一见,果然盛名之下无虚士,让末将好生佩服!”
    张大千已年过四十,年龄差不多是李从璟两倍,论起面容来,他也比李从璟成熟沧桑不少,但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却明显已忽视了两人的年龄差异。
    这样的夸赞,落在常人耳中,或许会让当事人喜悦不已,但李从璟对此却早已习以为常,因是并无太多高兴之处。一个边军将领的赞扬,实话说他还真不当回事,这倒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如今的他,拥有的身份地位和实力,已让他可以将很多事都不放在眼里。
    “契丹军虽退,为万全计,我等还是速归桑亁关为上,沿途可留下游骑,以掌握契丹军行踪。”李从璟对张大千说道,因他不是大同军将领,本身也没有节制大同军的权力,虽救了大同军,却也不托大,是以言语间的意思仍是建议,而非命令。
    “败而不馁,胜而不骄,于困境中出奇计,反败为胜,得胜时步步为营,举止周密,说的便是李将军这样的将帅啊!”张大千心有所感,这话他本打算说出口,但见李从璟神色淡然,明显是不在意他的夸赞,他自己竟是不好意思再说出来,只是点头应道:“李将军说的是,正该如此!”
    张大千随即给部众下令,一路留下游骑不提。
    离开那座山丘没多远,第五姑娘领纵火之近卫赶上李从璟,汇集在他身后。看到这些人,张大千不由得神色一凛。他是军中宿将,自然能一眼分辨出这些锐士身上凛冽的杀伐之气,不消说,他们都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悍勇之士,一双双冰冷沉静的眸子,配合他们精悍的身影、暴烈的气息,常人不知其中之意,只会感觉到害怕,但张大千却能感受到他们非凡的杀伤力。
    “皆虎狼之士!”张大千心道,“看来先前纵火之人,就是这些虎士所为了。”念及于此,不由得纳罕,“今已脱离险境,却为何仍不见百战军?”看向李从璟,想道:“难道李将军不欲百战军露面,开入桑亁关?这却是为何?”又想道,“是了,百战军毕竟是客军,没有得到军帅首肯,却是不能擅自入境的。”心中又浮现出今日之战的情景,想起秦仕得见到李从璟时,那句“李将军,救我大同军”,想起李从璟今日两计让大同军安然东归。凡此种种,让张大千对让百战军露宿于野,实在是不能安心。
    张大千清了清嗓子,靠近李从璟,说道:“李将军,百战军若已至附近,还请进入桑亁关扎营。”见李从璟投过来略带疑问的神情,他洒脱地笑道:“今番幸赖李将军之力,大同军方能安然无恙,李将军对大同军恩重矣!虽军帅尚无军令,但以末将对军帅之了解,还请李将军放心,军帅必定会喜迎百战军进入桑亁关!”
    李从璟嘴唇动了动,话还未说出口,前面有数骑奔来,到了近前,下马向李从璟和张大千见礼,道:“军帅令,请百战军入桑亁关!”
    听闻此言,张大千豪爽大笑,对李从璟道:“李将军,我便说军帅会喜迎百战军进入桑亁关,李将军对我大同军有大恩,军帅不仅非是小人,更是性情中人,恩怨分明,此番百战军到了云州,跟在幽州并无差别!”
    张大千一副为百战军着想的模样,这等“热情”,让让李从璟啼笑皆非,不过感念对方的胸怀,他还是道:“此番本帅到云州,并未带大军前来。”
    张大千却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况,愣然不已,“未带大军?”
    李从璟点点头,“若是本帅有大军至此,方才如何会放那数千契丹军离开?”
    他这话不假,他布置的骑兵的确还未赶来。
    张大千睁大双眼,“先前百战军未出击契丹军,末将还以为李将军是谨慎征战,不欲夜击敌军,原来李将军方才在山丘上,当真是一人独退千军万马?将军真虎胆也!”
    李从璟笑了笑,不以为意。
    天明之后不久,李从璟和大同军回到桑亁关外。
    ……
    西楼。
    遥遥望见西楼城,耶律德光阴霾的眼神中也露出几许轻松喜悦之色。且不论这回南行檀州的过程和结果如何,如今总算安然回到契丹国都,回到了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之地,回了家。
    只要能平安归至西楼,那么过往的一切就只是过往,一切都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下次面对李从璟,仍然是一场全新的战役,到时候鹿死谁手,可跟过去没有关系,只跟将来有关。
    耶律德光如此告诉自己,让自己打起精神,仍旧以昂扬勃发的面貌,走向这座承载了他太过野望和抱负的城池。他看了一眼跟在身边的三名近卫,其中两人固然兴奋庆幸,但唯独黑格面容沉静,虽然也有兴奋之色,但并不明显,相反,耶律德光从他眼中看到一丝失落和颓败。
    耶律德光眉目略沉。然而他却也能理解,毕竟前番黑格以他近卫身份,随他去檀州,本是为立功而去,却不曾想遭遇波折,更是险些丢了性命。本想荣归故里,却不曾想失魂落魄回来,这其中的落差,的确让人心冷。
    皱了皱眉,耶律德光以一种奋发的口吻对黑格道:“黑格,无需如此无精打采,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有性命在,日后有的是机会谋取荣华富贵。我大契丹的勇士,可以战败,但不能丧失心志,只要心志勃发,今日虽败,来日同样可以取胜。如今我大契丹国东征西讨,战事频繁,正是用人之际,尔等有的是机会施展才华!”
    他这话确有鼓舞士气的作用,那两名近卫听了,都流露出振奋精神的神采,但黑格却是叹了口气,碍于耶律德光的身份,他行礼道:“多谢殿下勉励,黑格必不忘今日之耻,常怀雪耻之心。”
    黑格话说得有气无力,但意思摆在那里,耶律德光也不好责怪,只当黑格是一时还不能从失败的阴影中走出,并未多想。
    耶律德光归来,西楼城中的耶律阿保机事先自然不可能不知,因此他也遣了人等在城门处相迎。只不过耶律德光这回算计李从璟,不仅自身盘算落空,身边近卫全军覆没,只剩下三人,便是被他带去古北口外,接应他的那一万步骑,也死伤大半,此行他可算是大败而归。因此,耶律阿保机派来迎他的,是他自己的心腹大将,司近部统率耶律敌鲁古。
    看到耶律敌鲁古,耶律德光只是面色稍沉,但是黑格心底却涌起一股浓烈的悲伤、愧疚之情。当日在丛林中逃亡时,耶律敌鲁古之子,也就是黑格的安答,因为体力不济而倒下,他相助不及,是耶律德光为不拖累众人,而不由分说亲自将其斩杀。
    对不能救得安答,让其和自己同出同归,黑格一直处在深深的歉疚和自责当中,现在看到耶律敌鲁古,想起当日一幕幕,尤其是最后安答临死时绝望而又不甘的眼神,黑格如何能不悲愤难当?
    “殿下,皇上令臣来迎你归城。”耶律敌鲁古脸上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异常,在耶律德光走近之后,他迎上来,恭敬的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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