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兴心中还没有得意几息,就被崇法道人那一句“慎言”惊得目瞪口呆。
    道人的威压有多厉害,从他渡劫的时候能够影响绪兴境界就能看出一二。
    崇法道人明显带着怒意的声音,预示着他对绪兴的不满……不,这已经不仅仅是不满了,简直就是厌恶至极, 愤怒至极!
    匆忙之间,绪兴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躬身低头,根本不敢接道人的话,更不用说为自己辩解一两句了。
    原本以为会发生在萧然身上的事情,却莫名其妙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绪兴只觉得全身血液都要冲到脑子里。
    他毕竟是一个元婴真人,在道人师叔面前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显得自己渺小又可悲,非常丢脸。
    但他根本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为什么?为什么?崇法师叔难道不应该对崇明师伯心生不满吗?
    ——连他们师父崇玄道人,都不止一次对弟子私下议论崇明道人的背景和天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态度可见一斑……
    为什么崇法道人这个单灵根的当世大能,却反而有着如此不同的反应呢?!
    ……
    事实上,有一点绪兴猜地不错,当崇法听到那些形容词的时候,尤其是听到周溪这个名字的时候,确实想到了那双眼睛,确实想到了已经陨落多年的师兄。
    崇法道人出生宛丘陈氏,陈氏虽不及陆、绪、乔这样千年大族,但也是小有名气的修真家族。
    尤其是三代里接连出了两个双灵根,和一个单灵根,很是风光了两百年。
    作为一个单灵根,崇法从测出灵根的那一刻起,就接受了无数人的羡慕与夸赞,仿佛有了这个天资,他就不用经历别人需要经历的困难险阻一般。
    可是,他却不以为然。
    难道单灵根就不用打坐冥想,不用辟谷养生,不用经历突破的痛苦和渡劫的危险了吗?
    但是不可否认,“你是单灵根,你是天才”的言论,对于崇法的幼年影响还是存在的。
    这意味着更多期待的同时,也意味着更多的压力。
    一开始,他也确实满足了这些期待。
    在同龄的族人之中,他是最早突破锻体进入炼气期的,也是最早筑基的。
    渐渐的,家族的长辈就开始为这个“天赐”的单灵根思考未来,思考如何才能让他尽快成为一方大能,能够进一步提升宛丘陈氏的声威,最后决定将自家这个难得的单灵根,送去天阶集。
    因为天阶集要自行徒步攀爬,有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修士纷纷前来试炼,那也是崇法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修士。
    虽然肉眼分辨不出他们的灵根,但从一些外貌特征却可大致估量。
    那些虽然身强力壮,但看得出来有些年纪的修士,衣衫也有些简陋的,多半是伪灵根,或者是三灵根。
    那些衣着光鲜,表情倨傲,大多有同伴一起的修士,多半出身修身世家,天资应该不算太差。
    崇法将这些人看在眼里,心中却是一片冷漠和平静。
    在他看来,人与人根本没有所谓的单灵根、伪灵根之分,只有“我”和“别人”之分。
    那一年同为宛丘陈氏弟子,和崇法一起攀登天阶集的人其实还有数人。
    但原谅崇法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当时跟他一起跨入内峰大门的还有几个堂叔,几个堂弟……因为后来还能引起自己注意的,只有不断在他身边刷存在感的某人了!
    后来成为师兄弟,崇明总是对崇法表达着自己第一眼见到对方时那眼前一亮的激动。
    什么“命中注定”,“千里姻缘”,“一见倾心” 这样乱七八糟的词就往两人的初次相遇上堆,生怕崇法不想封住自己的听觉,甚至以下犯上,干脆把师兄的嘴巴贴张符封住!
    当然,刚见面的时候,崇明还不敢这么“激动”,他只是跟在陈氏的队伍附近,偶尔凑上来说两句话。
    宛丘陈氏的家风不错,虽然崇明看上去衣着朴实,甚至还有几分散修的狼狈,却并没有因此对他特别轻视,只当是一个偶然同行的路人,即不热情理睬他,也不至于驱赶他。
    当然,到了后半段,尤其是进入天阶幻境的时候,包括崇法在内,已经没人还有力气和心思驱赶这个“自来熟的话唠”了。
    “这天阶到底有多少级列?不会根本没有尽头吧……这位道友,刚刚就介绍过了,我叫卫明,你叫什么名字?你就告诉我吧?你告诉我了,我就再不问你了,真的!”
    崇法抹去额头上的汗,听到这个时不时就出现的问题,心中的烦躁不知道何时已经化作麻木。
    ——旁边这家伙一遍又一遍自报家门,还无数次问他名字,在大家都爬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竟然还能笑得出来……简直执着得不可理喻!
    对方见崇法一如既往地沉默,只当他是累了,于是“善解人意”地继续自言自语,似乎得到答案不是重点,跟他说话才是重点。
    “你长得真好看啊……我是说,你多大啦?不过我听说,入了仙门,就不以年纪来论辈分了,我一定要努力修炼,争取当你师兄,以后好好照顾你!”
    说实话,崇法的外貌确实出众,但在单灵根的天资面前,还真是鲜少有人单独提及。
    这时候骤然被一个陌生人提起,若不是崇法生性冷淡,又被宗门保护得极好,估计就能立刻发现这“搭讪”轻浮得可以当个登徒子来看,就算直接把对方踹下天阶都没罪过。
    崇法难得给了对方一个白眼,让他自己体会,但对方却显然体会错了:“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信誓旦旦的样子,好像崇法真的跟他约定了什么似的。
    不可否认的是,也是从那以后,崇法才正视自己除了单灵根的天资之外,还有个特别吸引人的外貌这一事实。
    因为那个说他“好看”的家伙,一路上估计都没注意过脚下的台阶,就光偷看他侧脸去了,难怪过天阶幻境的时候那么容易……
    “要是这样一直走下去,也挺不错的……”某人边看崇法边诡异地红了脸,嘀嘀咕咕。
    ——什么叫一直走下去,这个乌鸦嘴为什么就盯上他了呢?!难道这才是传说中的青玉门试炼?!
    再之后当然就是漫长的天阶幻境,然而卫明身处能够摧毁人意志的环境,竟然一直没有死心,还在不停地找机会探知崇法的本名。
    现在崇法其实已经有些记不清了,到底是自己意志薄弱的时候被对方套了话去,还是族人快失了意识的时候,再被这个狡猾的人一引诱,不小心透露了他的名字。
    总之这个叫卫明的家伙,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有时候崇法会想,这家伙后来能凭借三灵根的资质吸引师父的注意,恐怕就是这份认真起来吓(烦)死人的执着吧!
    几经波折,也在过程中“失去”了几个同伴,终于达到了内峰,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连崇法也暂时忘记了其它,只静静地等待体力和灵力恢复。
    “小法,你说奇怪不奇怪……原本我还紧张得要死,但一想到能跟你一起进内峰,我心中欢喜就大过紧张了。”
    ——如果不是他现在已经累得说不出话来,一定会叫对方立刻滚蛋!立刻!
    ……
    入了青玉门,崇法被师父留在了主峰,跟他一起留下来的,还有那个阴魂不散的卫明。
    说实话,刚开始的时候,崇法真的不理解师父收徒的原则。
    收下他这个单灵根和崇玄那个虚伪的双灵根就好,为什么让卫明留下,还让他们不得不叫他一声大师兄?!
    直到师父即将突破渡劫,以大乘之身进入上界之前,才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对崇法说道:“有崇明在此,为师任何时候离开吾门,都是放心的……他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崇法才意识到,师父为他们选的大师兄和继任掌门,是再好不过的了。
    经过最初的交往和磨合,崇玄最先表露出对大师兄恭敬有爱,但后来崇法曾仔细想过,为什么崇玄对师兄崇明态度还算友善。
    ——那完全是因为崇明只缠着他这个小师弟,不去缠着崇玄啊!
    在青玉门的那么多年里,崇法有无数次冰山差点变火山,最后忍住了、没忍住的,其实具体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后来有人议论纷纷,总拿崇明的身世和天资说事,说他配不上做掌门的徒弟,还拿崇明跟崇法做比较,确实没有让崇法听了有多高兴。
    至于听到别人说起崇明的不好,他为什么不太高兴,崇法那时候觉得,可能是因为他们说的,是他嫡亲的大师兄。
    在这期间,其实还出现过不少挑拨离间的事情,有几次真是引得两人差点反目,最后却都被一一化解。
    想想自己竟然跟崇明就这样“有惊无险”地走过来了,崇法反而因此十分佩服自己不可动摇的心境。
    这是要有多宽阔的胸襟,才能无视那些闲言闲语啊!
    现在回忆一下,那时候他恐怕在想:
    ——他管崇明是三灵根还是单灵根……若是崇明能够不要总来缠着他烦他,他这个单灵根送给对方都行!
    崇法一如既往地冷淡却没有让崇明伤心,反而让他生出了几分期望。
    他原本很少拿灵根开玩笑,后来竟然可以用天资的事情自嘲,全然不在意了的样子。
    再到后来,崇明先一步化神,又先一步成道,虽然依旧有人提到灵根的事情,而且话锋完全转向,变成了“崇法白瞎了好天资,竟然连个三灵根都比不过。”
    原本单灵根的自己应该是拿别人做陪衬的,现在竟然反过来,被别人拿来做陪衬了。
    要说崇法一点想法都没有,那只是虚伪的自欺欺人罢了。
    但某人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自顾自地“剖心”道:“我哪比得过师弟……师弟看我一眼,我就投降,若是看两眼,我就……啊!”
    ——啊什么啊,拍的就是你这个登徒子!再让你解释下去,你还不知道说些什么鬼话!
    都已经听过这样的“胡言乱语”,其它言论与之相比简直就是渣渣,已经再也影响不了彼此的心境。
    所以当崇法听到绪兴用那样的字眼形容和崇明一样身世的周溪时,明明知道周溪不是崇明但心中依旧怒火翻涌时,其实也夹杂着一丝明了——那是等了很多年才后知后觉的明了。
    ——也许那个时候,他应该直接跟崇明说,他一点也不觉得三灵根有多卑微,更不觉得自己比不过三灵根有多无用……他跟崇明,根本不是谁要比过谁的关系。
    ……
    萧然见崇法道人对绪兴发火,心里清楚是什么原因,但这次他却没有添油加醋。
    原因无他,不过是不想崇法继续想到那些会影响他心境的事情。
    大概是没想到萧然竟然没有趁着道人对绪兴不喜“乘胜追击”,其他峰主也愣怔了好一会儿,
    直到崇法道人令他们全部退下,连萧然也没有留在身边,都无人开口说话。
    乔珩见萧然一路沉默,好似被勒令“慎言”的人是他一样。
    他不怎么会安慰人,想了半天才道一句:“师叔不是在说你。”
    萧然半只脚跨进了院子里,微微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知道师父崇法道人不是在对他生气,但也知道,他们这些人什么也做不了。
    绪兴拿一个已经仙去很久的人做文章,却能快准狠地戳中师父崇法的心窝,但萧然却对此无能为力。
    这种无力感,老实说,在他来到乔珩身边可以“仗势欺人”之后,已经很久没出现过了。
    刚踏进房间里,萧然就见小毛球委屈地跑过来,伸出小爪爪要抱抱:“嗷呜嗷呜~”
    因为只是去请安,估摸着不会耽搁太久,萧然就让小毛球自己在里面玩。
    准确地说,周溪和小灰雀也在。
    自知道乔老祖和萧然要去给崇法道人问安,周溪就自告奋勇地表示自己可以过来陪小毛球。
    虽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萧师叔的爱宠,但他心里是不平静的,想着等萧师叔回来,能不能问问那边的情况。
    其实距离他们上一次去了后峰,才不过几天,但周溪已经觉得度日如年。
    大概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原本入定冥想的时候脑海里应该空无一物,但他却是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到那些他其实迫切想要看到的画面。
    现实中看不到的人,也可以在那里看到……有些画面即使醒来也还记得,有的却十分模糊,让人忍不住想“看”第二次、第三次,就好像那些画面很重要,要全部找回来才安心。
    有时候因为知道睁开眼睛那些画面就可能会消失、会忘记,所以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永远不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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