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对我用激将法!”屠眉狠狠地看着她,寂静了片刻,嘴角一咧:“我听了会生气。”
    两个人对视,仿佛又互杀了千百遍。
    案上烧得昏昏滴蜡的火烛,兀地开始猛烈跳跃,哔哔剥剥,映得她们影子在墙上晃动,无形地搏杀。
    末了,屠眉高高昂头:“也不要说是你给我的机会。是我有这个本事,让你想留住,哪怕你们那个石头精想杀了我;等我打败那些胡寇,等我出名了被人供起来,那也是我凭本事干的!”
    武明贞看着她,嘴角微微一翘。
    “挺好的。”她点点头,手起刀落,影子在墙上划过凌厉的弧线——
    屠眉身上的绳子落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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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州下辖十三郡,是朝廷边防重中之重。其中第一大府朔方城,甚至建了瓮城。
    官军不能驻城,都是驻在了城外十余里的要塞。这边的昼夜温差极大,天气干燥,常年风沙弥漫,极目远眺,全是绵延起伏的山峦,偶尔稀稀落落的枯草和枯树,在沙地戈壁上艰难争夺着阵地。
    一阵山口的狂风吹过来,萧怀瑾忙捂住口鼻,他已经吐了一路的沙子了。结果眼睛又被迷,涩涩的眼泪流了出来。
    他从肃武县出来后,这一路又走了二十天。
    他的黑色风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后是黑压压一望无际的流民军——从煌州的地界往并州地界上走,流民遍野,已经到了令他震惊的地步。
    这里的流民,也比中原腹地的好哄多了。只消给一块馍就跟着走,以致于这里有几处迅速壮大的流民军势力,扰民生事。
    萧怀瑾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前段时间在肃武,那伙儿流民入山为匪,浩浩荡荡实在是壮观,他差点成为被人拔了毛的秃鸡。
    好在他当时急中生智,虚晃了一枪,把那伙儿山匪堵去山口,赶紧绕道带人跑了,一路狼狈不堪、马不停蹄地离开那个可怕的土匪窝。
    这样的乱象,在西北地带并不少见,然而地方官府和上级驻军并不理睬,甚至态度暧昧。
    因为边境开战的时候,经常要跟流民军借人力,去战场上做些最危险的苦力。
    他这一路上也就没怎么说话了,见日的沉默,想到当年在宫里养虎豹、怼太后的日子,觉得好似一个吹起来的五光十色的气泡,脆弱又虚幻。
    “陆岩也应该要赶上了。”他望着前方山头,轻轻自语。他们一个多月前分别,陆岩去给中线平叛大军去送粮草,之后没了辎重的负担,算着日子该回来了吧。
    他这支流民军粮草消耗很快,一来是收了更多流民入伍,二是越往西北走,越无粮可抢——这里不如中原腹地富饶,豪族乡绅养的部曲又极为彪悍,很难占到便宜。
    且他又不擅长管理,导致军需管理混乱——若他会管人,也轮不到放着皇帝不做,跑出来打仗了。所以现下有点两难的境地。
    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归入地方官军,接受统一调度。但那样不合他的初衷。
    不过眼下也顾不得思量这些了,他一路听到民众口耳相传,西魏的拓跋乌带了四万大军,分两路南下,其中叱罗托领兵一万八千众,被挡在西关口外,另外一支绕到东部高阙塞合围,眼看着西关口和背后的朔方城要不保了。
    朔方城是大区,并州的州衙也在此,西北第一道国门,不到二十年时间已经打过三次大仗,无数次小仗,其险要不亚于潼关。要是被叱罗托拿下了,整个晋国西北的补给线,要往后缩数百里。
    萧怀瑾回首看着身后整肃在列的流民军,四千多人抬着懵懂的眼睛。他们兵器不多,多是拿粮食换的,不过——要是能打赢了这一场仗,就可以收缴些兵器了。
    可是能打赢吗?对面是西魏士兵,不再是那些窝里横的世族部曲了。
    饶是萧怀瑾一路披荆斩棘地过来,他此刻还是生了忐忑与不确定。
    他甩了甩头,临兵阵前,最忌迟疑。他干脆地一蹬马镫,往前快走了几步。
    第一仗,协助西关口的官兵主力,打败叱罗托!这张必须打得漂亮,才能更好地和官兵谈条件。
    第一百一十二章
    风起沙尘, 席卷天地, 西关口的萧条荒凉一望无垠,几千人的流民队伍极目可见。
    萧怀瑾派了人前往探路,如今很快就要入夜了,已经到了安营扎寨的时候,他却没有喊停。直到夜幕隐隐降临, 先前派出的人骑马赶回, 说是发现了河流河道。
    萧怀瑾吩咐道:“马上跟上, 今夜不扎营!”
    流民军中一片怨声载道, 不过很快又噤了声。柳不辞十分强调纪律, 他下的决定不允许有质疑或抱怨——当皇帝的时候就一直被太后和大臣质疑, 总不能还在流民身上继续受这口闷气——军中设有专门的督军, 这些乌合之众的流民从最初的散漫, 逐渐被管得规规矩矩。
    黑七从乐平郡起, 就跟了他一路,算是半个得力干将, 追上去问道:“大帅,咱们已经赶了一天的路了,怎的今夜不扎营?”
    萧怀瑾一路提拔了几个好勇斗狠不怕死的人,黑七就算一个, 所以也有培养他的意思, 于是卖弄道:“方才斥候说了,前面发现了水源。但我并不是带你们去找水的。”
    他挺直腰背,看了黑七一眼, 指着眼前的半戈壁半草原,开启了装逼模式:“你这一路也看到了,此地和中原不同,到处是这样的半沙之地,地形开阔,视野宽广,不易隐蔽行军。”
    黑七见柳大元帅要开始讲课了,赶紧招呼上其他几个人,众人凑近,一起洗耳恭听,敬慕地望着柳大元帅。
    萧怀瑾轻咳一声,腰背又挺直了几分,更加高深莫测:“且此地天干气躁,植被稀疏,难以取食取水,不似中原城镇,西魏这片地儿,可没有据点供补给。”
    黑七众人点点头,柳大元帅一路都会讲些战事要法,什么安营扎寨,什么明哨暗哨,什么军队纪律,很是深不可测。
    “所以,西魏南下的补给线没有纵深,最多只能带几天口粮,每人多带两匹马,因而必须要寻找水草丰盛之地。这是他们根深蒂固的习惯,蛮族……尤其是西魏北夏,汉化得不多,不论是行军还是放牧,都喜欢逐水草而居。”
    “我们要摸寻他们,就跟着水源往上流走,肯定能找到影子。我让你们乔装改扮,也是免得被发现,引得他们戒心。”
    黑七众人点头如捣蒜,他们做山匪时哪听过这些,顿时,对柳不辞大元帅的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萧怀瑾看着他们月色下闪光的眼睛,尾巴又翘了翘,感觉意犹未尽,继续指点江山:“他们呢,之所以兵分两路,从西关口和高阙塞夹击,也是为了尽快突破我们的主城池,你们说,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黑七举手:“占地盘!”
    其他人杂七杂八地猜测:“抢我们的粮食钱财!”
    “抢人,他们缺人干活!”
    有个清亮的声音道:“……补给线的纵深?”
    萧怀瑾眼前一亮,循着声望去,说话的是个年轻人,相貌平平,个头高猛,他记得这人好像是叫猛子,是在青山郡的时候和一群人打架,投奔来的。
    他满意地点点头,简直想敲敲什么,又想起来这里没有写字的板子给他敲,只好深沉地道:“现今的西魏,和我们开战,若是不能尽快取得战绩,就必须回撤到补给线以内。所以他们开战总是喜欢直取我们城池,这样再南下中原,就快了很多。前些年西魏两次长驱直入,短短数月直逼长安,皆是从并州的几个郡失守开始的。”
    “原来如此……”黑七众人眼睛一亮,搓着手道:“大元帅好厉害!”
    “大元帅懂得真多!”
    “不愧是大元帅!”
    众人对跟着柳不辞打天下的信心更坚定了,如此见多识广、胸有丘壑的头领,去哪里找?他们热情高涨,激昂澎湃。
    萧怀瑾觉得自己全身每一根毛孔都舒张了,他从来没有被人用如此敬仰的目光注视过,嘴角忍不住牵起得意的微笑。这装逼装得心满意足,他从心中暗暗感谢方老将军。
    毕竟他显摆的这些,都是方老将军实战过的总结……所以这一路往西走,勉强没出什么大问题。
    半戈壁昼夜温差极大,夜里更是起风,这些流民衣衫单薄甚至褴褛,吃的也仅仅是维持裹腹,他是不敢带他们在这种地方过夜的——怕容易冻死。正好借着月色加紧赶路,尽快绕到敌人营地。
    晋国是安定伯孙恒带兵迎战西魏,当他听说有一支流民也在往西关口走时,先是怒极拍案,旋即又拧眉深思。
    当今局势,西魏在七月宣战后,时不时南下,进入汉人城池劫掠烧杀,他们机动性极强,往往晋军来不及调兵反击,他们就已经撤逃了,晋军很难再追击。
    他压着战报,迟迟不敢上报朝廷,可是半个月前,身为西魏王同母胞弟的拓跋乌亲自挂帅,四万精锐兵临关口。
    这场仗被西魏的王子们视为瓜分战功的机会,除了王叔拓跋乌,还有十一王子拓跋衮,都在摩拳擦掌,若这群流民落到敌人手里,被他们充做奴隶,用在战场上,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若要被俘虏,我可不会管!”
    那斥候听着安定伯发火,回想起奉命阻拦流民的时候,队伍前方骑在马上的人摘下风帽,在阳光下露出遮在帽子阴影下的容颜。青色胡茬,麦色皮肤,怎么也看不出流民的粗鲁邋遢,反而举手投足间有着安定伯爷都没有的雍容气。
    那人一笑说,他不会给伯爷添乱的。
    斥候磕磕碰碰道:“那个流民头子说……说……他自有主意,不必大人费心,并说这只是……投名状。”
    安定伯听了斥候的说法,一时间心绪乱着,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他说他叫,柳不辞。”
    安定伯鼻子里嗤了一声,鬼扯的柳不辞……打了败仗,不辞也得辞!他手下正规操练的官兵,被骑兵冲击都很容易溃散,更别提一伙儿流民了。
    他倒要等着看看,这个人打算怎么办。
    “咚咚咚咚咚”,此时营外四面八方响起了军鼓声。二一二的击节,是要出战的信号。
    安定伯顿了顿,出战时间到了,他再没心思管什么流民,穿好战甲走出大帐,一跃翻身上马,目光威严扫视快速集结的士兵。
    账外日头高照,上万大军密密麻麻的摆列军阵,在烈日下延绵成一片肃压压的黑影。
    骄阳高悬,肃武县往西北方向的道路上,尘埃滚滚。
    头一夜剿匪后,翌日谢令鸢等人没做停留,一早便出发,追着柳不辞赶路。
    何贵妃骑马走在最前方,容色冷淡。赶了大半天的路,谢令鸢叫住了她:“……韵致,前面有个饭馆,停下来稍作休整罢。”
    沿途偶尔有茶铺饭馆,可是何贵妃一路上不发话,谁也不好叫停。
    此时,众人都有点怀念德妃做老大的时候,不摆架子平易近人,想喝茶喝茶,想抠脚抠脚;如今贵妃同行,气氛陡然压抑了不少。
    “赵师傅饭馆”的幡子迎风飘着,坐落于这僻静寥落的路上。
    何贵妃听了也没吭声,下了马,把鞭子甩给护卫,自己进了饭馆。
    屠眉远远跟在后面瞅见,不屑地嗤鼻:“这石头精是欠揍,一路摆臭脸给谁……”话没说完,被何家的护卫拦住,她一扬眉:“怎么的,还没被我打怕?”
    何家护卫大概是怕回长安会被何家灭口,干脆自请留在军中不回长安,如今也不好开罪屠眉,只得硬邦邦道:“还不都是你,少说几句吧!”
    何贵妃确实是很不高兴的。
    昨夜关于屠眉的去留,德妃没跟她商量,直接和武修仪眉来眼去做了决定,给屠眉安了一个军籍。
    当着一众人的面,何贵妃不好拆台她们,等回了驻地村庄,她就等着德妃和武修仪上门来给她个解释。
    结果等啊等,等啊等,等到月上中天,等到鸡鸣三声,等到天际破晓……
    等到天亮,德妃终于来叩响她的房门——武明贞在催促出发上路了。
    并笑吟吟问她昨夜睡得如何,还说自己昨夜太累晕了过去。
    ……嗨呀,何贵妃好气。
    她在房间里等了德妃一夜没合眼,德妃居然在隔壁呼呼大睡!她才不信德妃是晕过去了,能扛着几十斤青龙偃月刀,把北燕战神打下马的彪悍女子,居然能晕过去?
    借口,都是借口。
    何贵妃闷闷不乐,一路骑马绝尘而去。
    她这一路不说不笑,昨夜德妃那句“我也不喜欢”就冒上心头,她越想越迷茫——明明谢令鸢自己也是豫章谢氏的嫡长女,也是世家出身,怎么能附和屠眉,说出这种话?
    人一旦陷入不忿中,各种猜忌、不忿的思绪就如杂草蔓延,迅速覆盖了心田。
    她此刻隐隐有点被背叛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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