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海中很乱,想了很多很多,从以前到现在,从出世的愿景到入世的无奈,不仅仅是萧怀瑾总因帝王抉择而为难,他身为担负守护职责的人,这样时刻同样为难。
    便想起了师父说过的话,要洞察天机,要知三界事,要明天文地理,得要有真正的智慧,否则撑不起,总是心乱,总做蠢事,自己就被拖垮了。所以真正入道门的都是聪明人,不聪明迈不过这个门槛儿。
    他自然是聪明的,才有很明确的善恶观和是非因果论,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以前从未觉得做一个决定有多难,可如今却真的犹豫。他不知道该问谁,已经走到洞察天机这一步,身边已经没什么人有资格或智慧指点他,可他如今真正茫然。
    ——明知是死,是输,却没有退路,究竟该不该为之?
    什么趋利避害,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都已经成了空谈。
    战争中没有简简单单的非此即彼,为或不为。
    若不去打高阙塞,朔方一座孤城矗立于西关,面对着拓跋乌和叱罗托的四万雄兵,早晚也要失守,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问题。
    战役的事情要用战略的眼光去看,倘若放在多年前,朔方城失守了,朝廷咬咬牙,也就是心痛一番,总还能有余力将西魏人挡出去。那时候就没必要拼着性命去救高阙塞。
    但如今,陈留王和朝廷军在长州胶着的情况下,北燕还在蠢蠢欲动屯兵边境的情况下,朝廷已经失不起朔方这道关门,更没有余力抵挡长驱直入的西魏人了。
    所以,若不想引发连环崩溃,这艰难的西关之战,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顶住外敌入侵。说得冷血一些,莫说填进去数万晋军的性命,即便是萧怀瑾死在这里,也未必有西关失守的伤害大。没了皇帝,长安还能运转;没了险关要塞,空架子倒了,就只有亡国的份了。
    郦清悟明白这场仗不可避免,是自救之策;却又不幸,提前预知了它必败的结局。倘若无法挽救,眼睁睁看着兵败,对他而言不啻于一场更深的痛楚与噩梦。
    那他生下来是为了什么呢,出宫这些年又为了什么呢?
    那夜月光冰冷又柔情,令他又想到了很多年前,他刚出宫修行没几年,带着父亲赠予的佩剑,带了几个紫炁护卫,年纪小胆子大地游历天下。半途和护卫失散了,身上的钱也被人摸走,在闹市中被一个卖艺人相救,后来却发现恩人犯下了杀人抢劫的罪行。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月光冰冷又柔情。他泪流满面,却说不出一句质问,因为他永远忘不了那人临终前带着微笑说出的那番话,温柔的月光照拂着,让他明白了他们犯下罪行的原因。究竟还是朝廷的过错。想通了那缘故后,他血液仿佛冻结,冰冷的月光拷问着。
    他在温柔又冰冷的月光下,内心也是这样撕扯的。知道无可奈何,不知道何去何从。
    过往与今夕跨过岁月交织,郦清悟在寒夜中静坐了一夜,周身是冰凉的,一丝也没有意识到冷。待翌日清晨,熹光初现时,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必须参与进来,扭转这场必败的战局。
    与此,也将付出代价,放弃天眼的身份。
    。
    冬月底的这一夜,是萧怀瑾决定出战高阙塞的一夜,夜色也难得晴朗。仰头能看到星辰,郦清悟却再也没有习惯性地看天。
    罗睺使不确定地问他:“您说看不见了……是说不看大势了么?”郦清悟尚能做得到平静,他们却不安极了。
    郦清悟看着远方摇了摇头,风轻轻吹动他的衣摆。良久,城头下面热闹起来,仿佛能听见喧哗声似的,虽然也听不见。他们似乎是要行军了。
    他也从树上站了起来,算是答复了手下的人:“看了,也没用了。”
    他已经参与进来了,一旦试图改变天机,那些与生俱来的天赋也就苍白无力,关于西魏的战争,他再也看不到之后的局势了。如今的他与平常人无异,最多是会些功夫,带着精锐侍从。
    只默默祈祷,他付出代价借来的运,能够帮助萧怀瑾,赢得这一战吧。
    长风十里,带来远方的空旷辽阔。反正也看不透之后的胜负了,成为了普通人,郦清悟的心绪反而前所未有的轻松,是卸下了极大的枷锁。他吩咐道:“跟上他们,盯紧了柳不辞,必要的时候不惜性命救回他。”
    他跳下树,淡漠的脸上双唇紧抿,谈不上忧虑或祈盼,甚至没了什么感觉。只因为尽力了,压了这么多年的枷锁一朝打碎,他心想,算不出未来的感觉真好。
    可以义无反顾、头破血流地去拼一个胜负未知的结局,像个傻子一样,真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出征之前总要先念出师檄文, 城门外,万军列阵, 萧怀瑾披着厚氅,陆岩跟在他身边, 手里举着袖珍金斧头,不过黑压压的人根本也看不清这小斧头了。陆岩冷漠地拿出行台下令收复高阙塞的文书, 朗声念了起来。
    文书先由并州府的师爷起草,他们是并入行台的文吏, 平时做一些抄录的活计。后来何贵妃拿到手里,嫌不够气魄, 便自己提笔大书一番;武明贞看了后,干脆了当地在文书上加了一句“犯晋土者永诛”, 末了扔笔对贵妃说:“其它都是废话。”
    于是这下令夺塞的檄文, 言辞越发激烈强硬,陆岩读到后面冷汗涔涔。幸好并州的地方军年年打仗,什么乱七八糟的动员令都听过,早就习惯了,也压根听不懂文绉绉的在说什么。
    只是他们的情绪有些不同于往常——毕竟柳不辞的真正身份, 是京城来的显贵。
    并州军常年屯驻边塞,天高皇帝远,都快变成了土包子。听闻有长安的高官,带着天子的手书,以及行尚书台的大印,还有调动天下兵权的黄钺, 这一切的一切,令原先低迷的士气仿佛被激情引燃灼烧,迸发出四溅的火星。
    柳不辞是代替皇帝出使的人,行台等同于朝廷分驻在此!
    多么大的阵仗,多么高的规格!
    军中的窃窃私语流传开来:“听说是这样,大将军一心清廉,不想惊动沿途官员,就特意扮成平民,结果啊,路上被煌州那一旮旯的流民打劫了!但你们想,大将军怎么会一般人?他当然是把那伙儿流民打得屁滚尿流,然后就自己称老大了!”
    屠眉支起耳朵,心想,这都传得哪儿跟哪儿?柳不辞明明是主动去招揽流民的,而且在煌州那会儿,是被她屠眉打得屁滚尿流!这群傻兵蛋子,颠倒黑白!污她声誉!
    “我说呢,怎么这么大的官儿,来了并州的地界上还不告诉伯爷,原来是不想劳师动众的,听说是……柳大将军体察军情?唉,大将军真是……那个,爱民如子啊!”
    谢令鸢支起耳朵,心想,这都什么美化的传说?萧怀瑾明明是想浪,结果浪翻了车,手下的流民打完仗散了,他只好带着剩下的人归顺了安定伯,又因安定伯重伤才临危受命亮出身份的。
    士兵们纷纷感慨道:“可不是,柳大人上个月亲自守城,就是九壮士之一!九壮士!这才是真正的好官哪,以前长安派来那些监军,来这里吃吃喝喝拿好处,哪儿比得上柳大人!”
    “这才是好将军啊……”
    “我们的英雄,九壮士……”
    “上天他比天要高……”
    “下海他比海更大……”
    萧怀瑾淡淡地微笑。被人如此崇拜,前所未有,他心中暗爽。
    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人群里,也不知他安插了多少人,隔三差五便听到有人说着类似崇敬的话,三句不离大将军英明、大将军体察军情、与民同苦……这些日子大概也都在军中传开了,此时令士气颇为振奋。
    谢令鸢尴尬地扭开头去,想笑又要憋着,提醒道:“大将军,时辰快到了。”
    为免暴露了萧怀瑾,她是以谢家二公子谢庭显的身份随军的,反正都是行台的,谢庭显本身就是中书舍人,倒也很正常。她是临时授命散骑郎和参军,所以身边有几个部从跟随。
    虽然谢令鸢恢复了一半【朝垣】之力,并不需要他们。
    但行军打仗的多是糙爷们,更别提并州这种西北风口上日晒雨打的贫瘠之地,连萧怀瑾这种晒黑了蓄须的人,都被看作是“眉清目秀”,更别提谢令鸢本身容貌标致,脸上贴了一圈络腮胡也挡不住清秀气质,甫一在军营露脸,就招至了围观。
    萧怀瑾点点头,近两万大军在他眼前列阵齐整。
    他出声整顿道:“西魏人将我晋人逼到绝路,几次欺上门,你们都看清了,心里也都恨着。今日这一战虽是突袭,却是为了守我们自己老家不被胡人抢掠,为了守自己祖坟不被胡人掘坟,为了守妻子爷娘不被杀戮,为了咱们能活下去!”
    他不再像刚出宫时那样说话文绉绉的,如今说话已经可以做到粗俗易懂,士兵们也格外被他唤起了士气,各队副尉带头喊道:“咱们不能退后,不能再失地盘!”
    “大将军与咱们同甘共苦,说什么也得把地盘夺回来!”
    “对!让胡人滚回他们的草沟里烧牛粪!”
    全军跟着喊了起来,声如潮水,振聋发聩。
    在这喧哗的喊声中,萧怀瑾并不激动,他方才的话也不算渲染,都是些大实话,只有实话才这么残忍。
    他敛起了方才随意的模样,双唇紧抿,神色冷峻。军中的人喊完,热烈的气氛也渐渐归于安静。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将生死押在这场仗上,城里只留了几千伤兵,就是因为输不起。
    萧怀瑾正色,目光有力地扫过每一伍士兵,严辞道:“故,本将受命于天子,今以行尚书台之名义发令——此高阙塞之战,凡砍下五人首级者,可免除以后三代赋税徭役!凡砍下十人首级者,可封执戎,配享食邑!凡立重要战功者,酌情加封!”
    随着他话音甫落,四下几乎哗然,却因纪律严明,没有欢呼呐喊,但每个人的眼神都燃着激切和躁动,全身紧绷着,如箭在弦上。
    谢令鸢在他身后,心想,不愧是真命天子御驾亲政,加官进爵的应承都这样豪迈——杀五个人就可以减免三代人的徭役赋税,要知道官府人头税和世家课税,要逼死多少人啊!而赚十个人头,甚至可以摆脱低微的贱命,拿朝廷的爵位与俸禄,只要朝廷不亡,他们就可以享受加官进爵的荣耀,这样的承诺,怎能不令人为之疯狂?
    当然萧怀瑾的算盘打的也不坏,无论是因战功免除赋税还是得了爵位的人,因这些好处,对朝廷便更有归属感,以后祖辈誓死效忠,维护自己挣来的利益,算是拿钱养些爱国主义者。
    月光朦胧罩在众人身上,谢令鸢能感到兴奋的情绪如潮水般蔓延,连她都莫名被传染淹没。人类生来便追求的地位富贵,因萧怀瑾这句话,近在咫尺。所以每个人都想伸手够一下,从此翻身。
    “所以,”萧怀瑾目光缓缓扫过他们,号令道:“我们要誓死夺回高阙塞,不退让一寸。”
    众军肃然道:“绝不退让!”
    谢令鸢亲眼见识了一番古代军队里的统战工作,先树立柳不辞的伟岸形象,再由他发表一番沉重的讲话,然后许以重利,可以说是非常套路了。
    萧怀瑾算是用上了一切办法,毕竟晋军是占着劣势。他们比西魏人少,地势险恶,马上又要降寒,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也没有。唯一能扭转成败的,大概只剩士气和战术。
    随后,大军开拔。
    屠眉在最前方,担任冲骑校尉,她反应快,下手狠,做前锋最合适不过,因此意气风发地走在前面。谢令鸢骑在马上,整齐列阵的士兵从她身边走过,铿锵有力的步伐声在大地上凝聚成绵长的步曲,一时令人目眩。
    她回头仰望高高城池,武明贞正站在在城墙上,无声地目送他们。二人目光交汇了短暂一瞬,谢令鸢忽然开口,对她说了一句话。
    像武明贞和韦不宣这般,敏锐的目力和耳力都是从小就练成的,她当然也看到了,并看懂了。于是正要挥动作别的手,迟滞了那么一刻。
    她挥别的手按在城墙的石砖上,错愕地想,德妃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待陛下凯旋后,定要问清楚!
    当然武明贞也未想到,这一战后便是分别。
    城楼下,大军开拔,谢令鸢留下那句话,转身赶了上去,毫不拖泥带水。
    挑在临近既望的日子出战,这样日子的夜色最明亮,也是萧怀瑾有意为之。
    若非不愿惊动西魏人,他压根不想夜里行军——没有哪个将领愿意走夜路,因为晋军普遍比胡人容易夜盲。
    上一次他带着流民兵夜间行军,去埋伏西魏王子时,那个晚上可十足狼狈,因是偷袭,又不敢亮火把,叫苦连天的,本来不长的一段路,硬是花了两倍的功夫才走过去。
    好在今夜晴朗,不必火把,也能看得清阵仗。正规府兵毕竟不同于流民,行路尚算顺利。待到丑时末,天际隐见启明星辰,在深蓝的夜幕中独亮,远处的高阙塞,已经隐约可见。
    高阙塞是建在山头上的一座石头城,连绵起伏的城墙合围,有一座烽火台,夜幕中矗立在半空,被西魏人攻占把守着,显得威迫。还没有走到烽火台的可视范围,夜里只能隐隐望见那如豆的火光。
    忽然,谢令鸢觉得四周空气潮潮的。
    这种潮意越发明显,来得也十分迅速,走在最前头的屠眉已经看不清了。
    四周有参差的老树,在夜中扭动着魑魅魍魉的身影。逐渐,那树仿佛也蒙上了一层薄纱似,渐渐看不真切,似是隐在薄纱后偷窥。
    谢令鸢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是……起雾了?!
    显然萧怀瑾也早就意识到了,一时行军的步伐都有所停顿,不可思议地瞻顾。
    怎么可能?他曾问过安定伯和许多老将,逢这段时间,朔方历来不会有雾。
    且如此要紧的战事,军中是有专人测天气的,一连测了半个月,笃定不会起雾下雨。这些日子本来都是晴朗,怎么会忽然降雾?
    不过,倒是好事情。
    恐怕西魏人也没有料到,在这个时节,西关一带居然会降雾。
    这个地方一年也起不了几次雾,除了冬天降雪,几乎全年都是晴天朗日。
    西魏人有些慌神了,大雾的天,是偷袭的绝佳隐蔽。
    这场大雾是在后半夜丑时开始蔓延,逐渐浓重,甚至到了相隔几尺也看不清彼此的程度,简直蹊跷!
    西魏守军提起了十二分心神,谨防敌人偷袭。他们十多年前占了朔方城的时候,被韦不宣打得记忆十分惨痛,如今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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