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点头道:“我留心打听过,曾经是服侍老太后的,后来自请出宫守陵,陛下恩准,保留她慈宁宫管事的禄米。”
    冉念烟道:“她来做什么?”
    流苏道:“应该是郡主请夫人过去叙话吧,毕竟这么多年没见了。”
    冉念烟却道:“春碧,你觉得呢?”
    在一旁默默整理绣线的春碧这才抬起头,仿佛才注意到她们的谈话。她看了看天色,道:“小姐算是主子们中起得很早的——”这也是她多年前参朝留下的习惯,“郡主此时派人过来,恐怕是一夜未睡,既然早起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夫人过去,想必不是随便说说话那么简单。”
    冉念烟深以为然地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流苏,快帮我更衣,我要去母亲房里请安。”
    ☆、第六十八章
    毕竟是跟在身边的老人了,流苏立刻明白冉念烟的心思, 利落地为她换上牙白上衣和柳黄色的凤尾裙, 豆蔻年华的少女已经初现风姿, 头上的丫髻只是松松挽就,因为匆忙,只用一对素簪固定,不多做装饰,简单的发式反而更衬出莹润的面庞。
    必须赶在素瑾姑姑离开前到正房去,虽然时间紧迫,一切却都紧张而不忙乱。一旁端着水盆、帕子随时准备侍奉的溶月和春碧恍然觉出这位冉娇小姐身上独有的气度, 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仿佛能掌控一切看似不可控的走向, 在她身边就足以令人安心。
    去请安带一个丫鬟即可,若在往常, 都年资最老的流苏跟着进去,今日冉念烟有意换了溶月。
    至于流苏, 她另有安排。
    来到正房门首,却见郝嬷嬷守在门外, 趁着没人悄悄借着檐下碗莲缸子里的水面理鬓。
    溶月松了口气,看来人还没走。
    郝嬷嬷见冉念烟是来晨省的,微笑着迎上去,道:“小姐稍等片刻吧,郡主派人过来了,正在里面说话呢。”
    冉念烟道:“是舅母派人来了?我正想舅母呢,记得小时候我和舅母十分亲厚呢,虽因着老太后的缘故不能常见,可哪年生辰没见舅母送来贺礼?还要答谢她的百般照拂。”
    郝嬷嬷点头道:“小姐真是长大了,有这份心就好……”她还要再说什么,显然没有让出门的意思。
    门内传来母亲的声音:“谁在外面,是盈盈醒了吗?”
    郝嬷嬷道:“是的,是小姐过来请安了。”
    母亲道:“让盈盈进来吧。”
    郝嬷嬷也不再阻拦,笑眯眯地拉开门,让冉念烟和溶月进去。
    跨入门槛,绕过屏风,母亲坐在背对翠羽屏扇的正位高榻上,斜倚着一只引枕,神态闲适。
    坐在下首绣墩上的疏眉淡目的恬静女子想必就是素瑾姑姑,和顺柔顺的神情上暗含着宫禁中人特有的客气和疏离。就连郝嬷嬷这样的老人儿都不能随意在主子面前坐着说话,可见素瑾的身份非同一般。
    素瑾见冉念烟进来了,立即起身,稍稍点头,随后迎上去要行礼,冉念烟赶紧拦住了。
    这也是素瑾的非同寻常之处。
    她毕竟是下人,按理要给冉念烟行礼,可是沾了皇家恩典的人身价自然不能同日而语,冉念烟怎么好受她的礼?不如先行趋上近前,也可一试冉念烟的深浅高低——如果拦下了,那自然有几分见识;如果坦然受了这一拜,素瑾也就明白了。
    此时,素瑾一边说了些夸赞之言,一边暗中点头,一个垂髫少女竟能明白自己的心意,倒是可造之材,只是这般谨慎细微的心思,来日万一不用在正路上,不免令人冷汗直下。
    素瑾道:“平日常听郡主说起,有个极伶俐的外甥女,如今总算见到了。”
    溶月已搬来一只绣墩,冉念烟和素瑾并排坐下,不失腼腆天真地道:“姑姑抬举我了。”
    见到女儿知礼,徐问彤十分满意,招手道:“盈盈坐到我这儿来。”一面搂过害羞得直往自己怀里藏的女儿,一面对素瑾道,“你方才说郡主邀我过去,正巧盈盈醒了,带着这孩子一起去吧,她们娘俩也许久未见了,一起热络热络。”
    素瑾姑姑心中转了一千个弯,放在面上的,却是微笑着把头一点,道:“如此再好不过,夫人小姐几时准备妥当了,我们随时恭候。”
    冉念烟道:“上次说要托人捎给舅母的阳羡茶,这回可以亲手送去了。”
    徐问彤笑道:“亏你还记着,我都差点忘了。行了,又不是入宫觐见,没那么多好准备的,姑姑稍待片刻,我们这就随您一起过去。”
    素瑾点头应下,随后便跟郝嬷嬷到屏风后的外间吃茶。
    虽然相互看不见,却只隔着一架乌木屏风,那是东阳的师傅的活计,东阳木雕甲天下,最讲究镂错精巧,纤薄如纸,莫说隔着屏风说话,就是一丝衣料摩擦的响动,里外两间都听得十分真亮。
    徐问彤让随身伺候的紫苏留下帮自己整理衣鬓,冉念烟给溶月使了个眼色,这丫头愣了一晌,很快领会其中意思,主动要去次间找那盒阳羡茶,先摸索半晌,出来后对正站在水银穿衣镜前整理襟袖的徐问彤道:“夫人可还记着那盒茶叶放在哪,奴婢怎么找不到了?”
    紫苏也是冉家带来的人,当时还是个孩子,如今大了,性子还算柔顺,就留在夫人身边伺候着。
    紫苏道:“就在妆台旁点金漆的小橱子里,你找过了吗?”
    溶月道:“真是奇怪呢,我也记得在那,却没瞧见,是不是姐姐又换了地方?”
    徐问彤一扭脖子,躲开紫苏帮自己整理金纽扣的手,颇为不耐地道:“是放丢了,还是你没瞧见?我房里几时出过这样的乱子?”
    冉念烟赶紧上前扶住母亲,道:“那橱子我见过,虽很精巧,可不知怎的,东西放在里面很爱落灰,兴许是哪位姐姐也发现了这个毛病,又想着是送给郡主的,就换了个更妥帖的地方?”
    她又回头对溶月道:“别的地方可找过了?”
    溶月道:“大致看了一下,不敢乱翻夫人的箱箧。”
    冉念烟拍拍母亲的手,似在帮她消气,“看吧,也不是溶月的错处,还是娘规矩大,谁敢造次呢,也难怪她们办事有些迂,横竖为了不出错而已。”
    母亲刮了一下她的鼻尖,笑道:“得得得,体己话都被你说了,我倒成坏人了,我倒要进去看看,那麻雀胃似的小屋子,一盒子茶还能藏进墙缝里不成?怎么就找不到了!”
    冉念烟给溶月使了个眼色,让她到外间和素瑾姑姑打声招呼,虽然素瑾必然听到了原委,可该有的礼数还是免不了。
    那盒八角螺钿漆包银的阳羡茶是被溶月藏起来的,紫苏费了一番功夫才在床下的暗格中翻了出来,冉念烟几番询问素瑾的来意,见母亲也是一问三不知,便只能等溶月回来了。
    素瑾引着母女二人往荣寿堂去,冉念烟不远不近地跟在随行的丫鬟们后面,不引起素瑾姑姑的注意,同时沿路扫着溶月的行踪,却见她在一排蔷薇花架后朝自己招手。
    冉念烟悄然凑了过去,溶月也跟了上来,擦着汗道:“夷则少爷也在那边。”
    冉念烟暗自沉吟,他怎么会赶在这时候来?是嘉德郡主故意,还是巧合?
    她拉着溶月无声地跟上,溶月依旧小声说着:“更蹊跷的是,带夷则少爷来的竟然是太夫人身边的闻莺。”
    冉念烟道:“这是外祖母的意思?”
    溶月很没底气地点点头,再抬头,已经到了荣寿堂外,先给徐太夫人请了安,徐太夫人刚起身,一边让人用银匜子濯手,一面笑道:“这倒新鲜,来的这么齐全,你要到你嫂子那去?我一会儿也去凑凑热闹,不然一个人怪冷清的。”
    徐问彤笑道:“那我先过去了,不在这叨扰母亲梳头了。”
    向西一转,就是嘉德郡主居住的暖阁,来到门首,却见不止徐夷则,连徐衡都来了。
    徐问彤不知徐夷则也在,见到兄长在门前徘徊,还以为他有心重修旧好却不得其门,便正了正衣襟,含笑打趣道:“敢是嫂子也给哥哥下了帖子?”
    徐衡见她们母女来了,也觉奇怪,道:“若是要见嘉德,还是午后再来吧。”
    素瑾姑姑不紧不慢地开口,语调虽和软,和好似一堵看不见的高墙,只要她要说话,别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自己的思绪,跟着她的步调走。
    “夫人,郡主就在房内,请移步。”
    徐问彤也没心情理会打闷葫芦的兄长,只略略点头就进了门。倒是素瑾深深看了徐衡一眼,虽只是一瞥,可眼神中饱含着探究和警告却让人不寒而栗。
    在门外,徐衡刚回来的笔架道:“见过陈青了?”
    笔架扶着膝头弓着腰,显然是跑急了,断断续续地轻声道:“见过了,他说昨晚不过是和夷则少爷聊了些徐丰……啊不!丰则少爷的病况,他先辞别南府那边的姑爷、姑奶奶还有两位盘桓在家里的友人,随后就来接应。”
    徐衡也没空管他的口误,或是打听“盘桓在家里的友人”是谁,只是问道:“那扇门堵死了吗?”
    笔架道:“小的这就去,交给别人不放心。”
    徐衡道:“算了,现在动手,欲盖弥彰而已,你下去吧。”
    笔架刚要走,却听房门里传来嘉德郡主的叱骂声。
    “早就料到是你挑拨,说,是谁指使你的?”
    笔架侧目,却被徐衡一个眼神唤回神智,灰溜溜走了。
    房内,闻莺跪在堂下瑟瑟发抖,自知谎言败露,没有回转之机,可她不明白的是,嘉德郡主自徐夷则前来请安,及至徐问彤进门后,从始至终未发一言,第一句话就是训斥她。
    既然嘉德郡主相信冉念烟,又为何让她来对质?
    闻莺不敢吐出半个字,生怕又得罪了意想不到的人。
    但见嘉德郡主转向徐夷则,却不看他,冷冷道:“可我信不过你,说吧,昨日深夜究竟是谁来见你?”
    徐问彤正不知该不该带女儿离开这是非场,却听门外传来朗朗之声。
    “是我。”
    那声音很熟悉,冉念烟听得真切,却因为太熟悉,一时想不起是谁,诧异地回头望去
    ☆、第六十九章
    那人是由徐衡带进来的,是以嘉德郡主的侍女并不敢阻拦。
    门扉开启, 渐近午天的阳光刺得人一时睁不开眼, 当短暂的眩目退去后, 冉念烟不禁惊讶于站在徐衡身后的人。
    虽然许久不见,可那轻狂的仿佛无所畏惧的笑容,只有滕王才有,也只有这个当今圣上最宠爱的次皇子才堪配这般悠闲自矜的神采,换做旁人,绝无此等风流却不轻浮的底气。
    四周的空气忽然凝住了,虽背对着嘉德郡主, 却不难想象她此时的惶惑。
    冉念烟知道在场的人中,除了母亲不知道滕王的身份, 几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徐衡已成为东宫属臣, 居然还纵容其子与滕王交往,尤其是乾宁帝并不支持皇子与外臣交接, 以免乱政祸国,单此一条罪责就足以令徐家和滕王两败俱伤。
    是素瑾姑姑先清醒过来, 趋步上前跪拜。
    “滕王殿下千岁。”
    随后,众人才如梦初醒,除了嘉德郡主因辈分略高些,不必行礼外,所有人一一拜倒。
    滕王驾临的消息在府内传开,因昨日皇城戒严,考场号房的乱局还未处理妥善,今日早朝暂免,徐德、徐徕都携着诸子前来拜见。
    滕王未道平身前,无人敢动一丝一毫,他如过无人之境一般从跪伏在地的人群中穿过,只是在路过徐夷则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起来吧。”
    徐夷则淡淡应了声“是”。
    有了这道命令,除了戴罪之身的闻莺,其余人才敢敛裾站起,垂头回到各自的座位前,并不敢落座。
    而陈青此刻才从滕王身后走出,带着两分狐假虎威的得意,其余的八分,全然一副事不关己,悠然看戏的架势。
    谁也不知滕王骤然驾临徐府所为何事,下人们甚至暗中埋怨嘉德郡主处处提防夷则少爷,小题大做,终于引来大祸,徐夷则与滕王私下交接的消息若是穿到太子耳中还怎生得了?她是郡主,有乾宁帝撑腰自然不怕,可徐家呢?
    君门九重,君恩难测,无论冰霜还是雨露,都在瞬息之间。
    滕王走到嘉德郡主座前,拱手施礼,口道:“姑母近来安泰否?”
    嘉德郡主只是淡漠地道了声:“劳你记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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