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自芳,你怎么会在这儿?”纵然多年未见,那人也老去许多,可徐问彤绝不会忘记这张常常出现在梦魇中的脸。
    对面的女人已揭开遮着脸孔的面衣,露出她那张憔悴、苍白却并不脆弱的面容。她和从前相比并没太多变化,只是青黑的眼底、下挂的嘴角透露出衰老的意味,看来这些年她也不好过。
    “问你女儿。”她冷冷抛出这四个字。
    徐问彤失魂落魄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再一次体会到众叛亲离的滋味。
    “你在挑拨。”她笃定地说,不愿相信也不敢相信,“你一向善于挑拨,现在又故技重施,我早就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骗不了我。”
    薛自芳疲惫的眼中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叹道:“你若是能有你女儿的一半聪明,都不至于落到回娘家虚度残生的地步。”
    这是徐问彤一生的痛处,竟这么被自己最痛恨的人当面点破,无处可藏,她几乎失控地道:“你呢?难道你就好过了?你在这里,永远是个见不得光的别宅妇人,连你的子侄都要被你连累!”
    一旁那个侧坐的身影无声地攥紧了拳头,仿佛也在压抑怒火,可若是揭开他的面衣,就能发现,他仇恨的眼神不是朝向徐问彤的,而是针对和自己结伴而来的薛自芳。
    薛自芳不怒反笑,“你竟沦落到和我比较的地步吗?我是什么?本就是有份无名的,落到这个地步也是意料之中,算来算去,也比当初死在突厥要好。可你呢?正妻!就因为你的愚蠢还有不必要的倔强,落得现在这个无依无靠的下场,我都为你感到可悲!”
    “无依无靠?”徐问彤忽而想起薛自芳那个胎死腹中的孩子,“我有女儿,可你呢?真正无依无靠的是你,你这么失望,是因为如果我当初甘于忍受,你就有机会登堂入室,靠着妾室的名分高枕无忧地过完下半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无所有。痴心妄想,我得不到的,你也别像再染指!”
    薛自芳冷漠地看着几近疯狂的宿敌,忽而感到可悲。
    这么多年,她早已看清了,所谓的男女情爱不过是握不住的沙子,所以今日才能还无负担地说出这些话,而眼前的女人,经还会因此而嫉妒、恼怒,甚至失控,也许此前的若干年中,这个女人从未真正放下这段往事。
    那么她不吝惜做一回恶毒的“好人”,教会她什么叫放下。
    “你以为你的女儿真的和你一条心吗?那么你自己问问她,为什么要把我们请来?”
    未等薛自芳再说下去,冉念烟已打断她的话,“娘,是我让他们来的。”
    四下骤然安静了,只有薛自芳脸上畅快的、得逞的笑容像是一把冰冷的刀插在每个人心头。连曲氏也被她们方才的争执和冉念烟的坦诚吓得大脑空白,不知该看下去还是该默默离开。
    “为什么。”徐问彤冷冷地问道,其中暗含的一败涂地的失落让她自己都感到心惊。
    “因为他们做错了事,今天就是接受惩罚的日子。”
    “什么?”薛自芳惊愕地道,随即轻蔑一笑,“枉我还拿你当一个聪明人,你竟也犯起傻来。我从不欠你们母女分毫,从前没有,现在更没有,你凭什么让我认错。”
    冉念烟看着她有些扭曲的面容,徐徐道:“你亏欠的不只是我们母女,更是冉家。”
    薛自芳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你的鬼话!这么说吧,若不是你说要把冉家二房的产业转到我的名下,借以换回那封检举信,我是绝不会来的。”
    这时,另一个人也取下面衣,果然是薛衍。
    曲氏大惊,道:“你难道就是那个捏造谢、冉两家罪名的薛衍。你疯了,她要把你的检举信撤回,就等于逼你承认你说的是假话,那可是欺君之罪,你居然还跟她同上贼船?”
    薛衍默不作声,眼神阴鹜。
    冉念烟笑道:“二嫂,你以为我真的蠢到相信只要把产业平白奉上,他们就会信守诺言,撤回那封信吗?不,他们本以为我手握重器却毫无心智,用这个诱饵哄骗我父亲留下的财物罢了,却不知我也是在哄骗他们。”
    “你什么意思?”这回换成薛自芳自乱阵脚。
    “我的意思很明显,都在这上面。”倏忽之间,两本厚厚的账册被丢在薛自芳面前,她捡起来翻阅,不久便冷汗涔涔而下。
    “你从哪里拿到的?”在众人不解的眼神中,她大声质问着,若不是流苏拦着,她真要扼住冉念烟的咽喉。
    “这些是你和各家店铺掌柜合谋私吞冉家产业的证据。一年前我就发现了你的不轨之举,不过我并没急着赶尽杀绝,一是怜悯你无家无业,而这些钱财,对我们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不足挂齿,就当施舍了,二是等待你良心发现,自行悔改,谁知不仅没有成效,竟成了恩将仇报的中山狼,妄想陷冉家于不义。”
    “你……”薛自芳抓着账本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不可能,你是从哪拿到这些东西的。”
    冉念烟冷笑道:“哦,忘了告诉你了,这只是誊写的抄本,底本是锦衣卫找到的,也就是说,我不需再去衙门报案,控诉你们侵吞私产,因为你们的罪证早已摆在北镇抚司的大堂上……我想想,依照大梁律例,五百两便是流三千里,你们贪了多少?这么大的案子,怕是要在瘴疠之地了此残生了。”
    竟是这样的计划?曲氏不由得暗暗叫好,却又感到一丝寒意。这样的心思,不是一个豆蔻少女该有的,现在便如此狠毒,将来又当如何,怕是阖府上下无一人能压得过她。
    薛自芳沉默半晌,忽而大笑:“你以为我就毫无防备吗?我若在你们府上出了半点闪失,那就是你们记恨我们薛家告发冉靖的通敌之罪,故而相逼。我若出了事,就等于你们不打自招,到那时,冉家会是什么下场,还有谢家,你们这些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世家,当真冒得起这个险吗?”
    徐问彤恨恨道:“薛自芳,你简直是丧心病狂,你不顾念冉、谢两家上百条人命也就罢了,竟连冉靖的死活也不在乎了吗?”
    薛自芳狂笑不已,却越笑越寂寥。
    “我在乎他?他何曾在乎过我?我这一生的恩怨又该如何清算?不必说了——”她拔下金钗,尖锐的一端竟极其锋利,显然是特意打磨过的,“如果不放我们离开,我就死在此地,叫你的冉郎在西北死无葬身之地,如何?”
    冉念烟断没想到她会如此不顾后果,连自己的性命都用来豪赌。
    “怎么样,怕了吧?”薛自芳道,“徐问彤,你还是老样子,拥有的越多越怕失去,可一旦有危险,却马上把所有的都抛弃,看似决绝,不过是掩饰自己输不起的胆怯罢了!”
    她狞笑着,可那笑意忽然凝结了,接着,就有血从她的胸口渗出,涓滴不断,如猩红的泪。
    在她的背后,是薛衍轻握着一把匕首,无声无息地插入她的心脏。
    “姑母,只有你死了,才能真正坐实通敌的罪证,才能真正扳倒这两户高门大族,我昨晚和你说的话,你记得很牢,也做得很好。”
    他的声音冷静如冰,和他年轻且麻木的脸一样,令人无法想象他手中残忍的动作。
    “杀……杀人了……”周氏愣住了,不断地重复着同样的话,随即清醒,若不是曲氏拦着不让出去声张,她都要破门而出。
    流苏还算清醒,冲过去夺他手里的刀,却见他毫无反抗地将刀丢在地上,道:“放心,我不会再伤害任何人,其实我本来就想除掉这个人,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我现在早已是天子门生,何至于被视作别宅妇人的子侄而遭人耻笑讥讽,还失掉了科举的机会,我这一生,都是她毁掉的。”
    “何况……”他阴测测地道,“我杀了她,你们都很开心吧。”
    曲氏不清楚这段恩怨的细节,可此时,她只能站在徐问彤的立场上,道:“薛自芳已经死了,我们也可以除掉你,反正都是一样的,至少不会再被你勒索要挟。”
    薛衍笑了,笑声中有少年人独有的纯粹,像是在嘲笑对手的可悲,又像是在炫耀自己的精明。
    “你是在做梦吗?”他道,“我不死,你们还有机会揭发我杀人的真相,我若也死了,你们就真成了凶手,永远也洗不清了。别忘了,我不是可以随意打杀的奴婢,而是一个曾经中过秀才的良民,杀了我,是要偿命的。”
    到此时,冉念烟都不由得想为他鼓掌。
    “可是你忘了一点。”她蹲下,用手帕包裹着捡起地上的账册,上面已沾染了薛自芳的血迹,“账册是锦衣卫找到的,也就是说,我认识锦衣卫的人,你以为你的信口开河能逃过锦衣卫的眼睛?何况,他们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你。”
    门外传来春碧的声音:“小姐,溶月也回来了。”
    冉念烟起身,道:“人可带来了?”
    春碧一扫方才的胆怯和瑟缩,没想到,她竟也是计划中的一环。昨天,她让春碧和溶月兵分两路,一个去云居胡同找薛自芳和薛衍,另一个则是给北镇抚司的夏师宜传信,多年前的事终于可以收网了。
    “我们到了。”
    熟悉的声音,引得徐问彤也侧目看去,出现在院中的竟是许久未见的夏师宜。
    “十一?你不是被你爹接去了田庄,怎么……”徐问彤愕然,看着他身上鲜明繁复的飞鱼服,一时无法接受曾经的下人竟成了令文武百官闻风丧胆的锦衣卫。
    夏师宜依旧恭敬地回了一礼,道:“夫人,这其中有许多阴差阳错,容我稍后细细道来,只是现在——”他看向薛衍,眼神凌厉中带着杀机,“就是此人在镇国公府公然杀戮,有现场血衣和凶器为证,总旗大人,您意下如何?”
    锦衣卫的总旗本就是刘梦梁的人,自然不会不买夏师宜的面子,何况现场人证物证俱在,薛衍这个落水狗绝无抵赖地道理。
    薛衍没有再挣扎或是狡辩,只是漠然地看着冉念烟平静的脸,好似已成了一个死人。
    “我没有输。”他道,“我都算到了,算到了你的目的不单纯,算到了姑母会斤斤计较,便教会她一些话,给了她一支磨尖了的簪子,给自己准备了一把匕首——只有她死了,我才能心安,才能脱身,才能真正向皇帝、向世人证明你们是杀人灭口,才能真正毁了谢暄那个畜生,报我的大仇!若不是你们无缘无故在陆首辅那里揭发我的家世,又怎会断了我终生的入仕之路,我的十年寒窗、囊萤映雪算什么?就被你们这么轻描淡写地毁了?”
    他一直很平淡,却比声泪俱下的控诉更令人不安。
    就连冉念烟也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为了打压薛自芳,把薛衍的隐私透露给谢暄。
    “我唯一没算到的,就是你竟然认识锦衣卫,你怎么会认识这些人。”
    夏师宜拦在冉念烟身前,冷冷道:“当初因为你姑母的缘故,我才和父母一起跟随夫人、小姐来到徐家,你该问她。”
    “哦?”薛衍笑了,漫不经心地唾弃那具尚带体温的尸体,“看来,罪魁祸首还是你,为什么呢?无论生死,都让我如此不好受,当真是冤孽。”
    ☆、第九十七章
    周氏顶着惨白的脸, 赶紧安排人善后,把夫人小姐们都请出梨雪斋。
    此地有人横死,怕是以后都不能再住人了。
    临去时, 徐问彤垂眼冷冷看着僵卧在地的薛自芳,惊恐的神情还凝固在她的脸上, 她的肢体看上去依旧温暖柔软,衣襟前渗出的鲜血宛若不知名的嫣红花朵,血凝成的花愈开愈盛,而她的生命竟一去不复返了。
    听说人死之时,生前至亲会在冥冥之中有所感应, 不知远在西北的冉靖是否会想到她的猝然离世。
    纵使恨了半生,徐问彤也不得不对薛自芳的死去感到悲哀,她的路已走到尽头,而自己的路又在哪里?
    “娘。”耳边传来女儿的声音,手中便多了一种温软的触感, 是女儿轻轻牵起了她的手。
    “娘,咱们走吧。”冉念烟道。
    心中升起现实的、踏实的温暖,徐问彤握紧了女儿的手,点头道:“嗯,咱们走。”
    她们要离开这些已成定局的往事, 越远越好。
    ···
    漱玉阁中丝竹阵阵,诸多亲友对府内有人惨死还浑然不知,苏夫人虽察觉徐家暗流汹涌,也只把这当做各房夫人间的明争暗斗罢了, 苏家也是如此,她早已见怪不怪了。
    赏过初绽的新荷,与漱玉阁一水相隔的戏台上摆起了一桌二椅,当红戏班喜福连的台柱子亲自献艺,因是私下聚会,特意选了几出插科打诨的喜庆戏码,诸如《占花魁》、《永团圆》、《十五贯》,都是团圆喜乐的结局,上了年纪的人尤其爱看,戏子的技艺又炉火纯青,一举一动顾盼神飞,女眷们也就渐渐忘了缺席的曲氏和不知所踪的徐问彤,沉浸在琐碎的闲聊中,互相交换着捕风捉影的流言。
    此时,在二房的院落内,惊魂未定地曲氏一脸怀疑地看着冉念烟,可碍于锦衣卫在场,不好发作。
    “幸亏来得及时,若再迟一步,薛衍可能真的逃脱了。”夏师宜说着,为徐问彤奉上茶水,依旧如从前在徐府时那样恭谨且周到。
    徐问彤面露难色,并不敢伸手去接,勉强地笑道:“你……您请坐吧。”
    夏师宜的笑转为悲凉,忽觉得身上穿的不是飞鱼服,而是灼人的烈火。
    他把茶杯放在徐问彤手边,道:“夫人不必有所顾忌,对我来说,您不仅是主人,更是家人。今日令您受惊了,其实按照小姐原本的安排,是不会惊动您的。”
    徐问彤想起薛自芳死前的话,难道真是冉念烟请他们来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来回打量着女儿和夏师宜,想从他们身上得到确切的答案。
    夏师宜道:“很简单。”他拿出那本染了血的账册,“这就是小姐原本的目的,揭穿薛家侵吞寿宁侯家产的真相——当然,不仅是薛家,还有冉家的内鬼。可是这一切都因二夫人偶然造访梨雪斋而偏离了原定计划。我只代表我个人,而非锦衣卫,请问二夫人为何阴差阳错地闯进梨雪斋,您应该知道夫人小姐都在漱玉阁,那里应该空无一人。”
    他虽然如此说,曲氏也明白,自己回答的每一个字都会呈现在锦衣卫上呈御览的奏疏里,成为甄别刑狱的证据,一言不慎就会殃及自身。
    “我正是知道她们母女不在,见春碧带着两个人鬼鬼祟祟溜进梨雪斋,故而进去看看她要做什么勾当。不说别的,就说盈盈将来和苏家的关系,我都要多为她操心。”
    夏师宜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冉念烟和苏家有什么关系?
    曲氏似乎对夏师宜怀疑自己感到很不满,尖声道:“现在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吧?老太太那边还等着我呢,可以放我离开了吧?”
    夏师宜道:“可以,只是请夫人们放心,锦衣卫的缇骑会全天在暗处保卫徐府的安全,以防再发生不测。”
    这分明是监视,可想起夏师宜和徐问彤母女的交情,曲氏也不好再说什么,默默回内院换衣服,去去方才的晦气。
    房内只剩下自己人,徐问彤才问道:“十一,你方才说,冉家还有薛自芳的内应,这指的是谁?是不是三爷他们?”
    早在当年,冉家三爷就是个浪荡坯子,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干出这种趁火打劫的阋墙之事也是情理之中。
    夏师宜见冉念烟没反对,便命人拿出真正的账册,在徐问彤面前展开。
    徐问彤虽不管家,却也不是无能之人,用心去看,也能看出账册上的蹊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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