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二次坍塌为他制造了生路,他所处位置的堆积物裂了道口子,正好将他暴露了出来,而且一根箍丝还是别的什么细物刺进了他的手指甲,然后连心的剧痛唤醒了他。
    司机没受什么重伤,只是脚卡在了变形的钢筋笼子里拉不出来,见常远过来,虽然也还慌张,但还是很感激地冲他笑。
    常远难堪地别开眼,跪下去上手帮他掰扯,一边连珠带炮地问他:“师傅你有没有看见其他人?你的工友,还有钢筋组的那些人,就那个给你们发过烟和饮料的邵老板,你帮我想想他们大概在什么位置?”
    司机的脑筋还稀里糊涂的,他“啊”了一声,像是听不懂人话一样。
    常远耐着想走的性子又问了一遍,司机这才清醒了一点,煞有介事地回忆起来:“工友不清楚,反正我周围没有,不过钢筋组那班人有点印象,好像在那一块儿。”
    他说着就用手朝基坑中央指,现场塌得设计师对着图纸都认不出来,常远也不知道他具体指得是哪里,他只明白越往中间废材堆得越高,危险性就越高,他心里陡然一凉,手指就开始使不上力。
    司机也很着急,见他用力到哆嗦还没有成效,不停地问他“咋整”。
    除非是大力水手来了,否则靠徒手在短时间内根本撼不动这笼子,常远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也没用,况且他还得去找邵博闻,他想打电话叫人送工具来,然后他这才发现手机不在身上。
    常远有些心灰意冷,那玩意平时不离手,可需要它的时候却谁也找不到,不在就不在吧。他心不在焉,并且也不知道是不是发自肺腑地说:“我回去取工具,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动,好吗?”
    司机也许看出了他隐藏的去意,满脸哀求地对他摇头,他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残破而安静的地方。
    常远心如刀绞,内心经受着巨大的折磨,他抱了抱这个不怎么熟悉的司机,然后不顾他的拉扯,转头一瘸一拐地狂奔起来,他确实在往回走,可方向也有很多,因为在回去的半路上有个位置,离司机指的邵博闻等人所在的地方,直线距离最近。
    来时的路已经变了样,新生的障碍需要更多的“翻山越岭”,有一截最夸张,倒塌的护坡桩搭在了废墟上,滑坡的土为其添砖加瓦,临时在道上造了一座只比地面略低一点山坡,不过都是松土,谁也不知道下面是不是个空巢。
    常远一路摸爬滚打,身上已经脏得不能看了,起初没什么感觉,可越走左边小腿上的痛感越强烈,低头去看又只能看见外裤上有个长条的破洞,毕竟像他这种怕冷的祖宗,除了西裤和标配的内裤和秋裤,腿上还有两条棉裤。
    邵博闻一边吐槽他的老年人配置,一边却又托老袁给寄来薄厚不一好几条的纯羊毛棉裤,老袁乐善好施,这种原生态的东西多得是人要送给他。
    常远在松土上攀爬,溜一步进两步,费老大劲才在坡顶摸索着抓住一截感觉像是工字钢翼板的东西,喘着气心想到了顶上他就爬到地上去,像他这种体能渣,再来这么一个坡,估计就上不去了。
    可他到底是一口气松早了,右脚临门一脚踩空,左腿又没续上力,身体猛地往下一沉,糊满干土的双手摩擦力不够,没能扒住那截片状的受力点,登时指节青白、不受控制地往下溜去。
    他要是在纯土坡上这么滑下去,顶多也就是韧带挫伤,可上来的地方被他踩出一段一段的突出的落脚点,刮个那么一下两下,运气差得能开膛破肚。
    常远心惊肉跳,感觉背上的汗毛仿佛都立了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对面神鬼莫觉地冒出一只手,扣住了他因为攀爬而露在空气里的手腕,常远的手腕在爷们堆里偏细,对方的手也够大,正好掐了个容易受力的大拇指碰上余下四根。
    常远一愣,下意识很上道的借力再次扒住了钢翼板,就听对面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
    “常远你是要气死我,还是吓死我?”
    常远一下连踩脚都忘了,只觉得两眼一黑,紧接着光斑炸开,变成了五颜六色、注入血脉地狂喜,他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邵博闻?”
    “是我,你别乱动,”邵博闻一手拉着他,一手协同双脚爬上坡顶,蹲在工字梁上低头看他。
    常远见他浑身比自己干净几倍,不像是从废墟里爬出来的样子,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可他终于敢卸下恐惧,浑身脱力地将自己像尸体一样挂在半空中,声嘶力竭地骂道:“邵博闻我操你妈!老子已经被你吓死了!”
    邵博闻看他状态崩溃,愣是怂得没敢多话,他小心地将常远拉上来,还不敢就地搂上,又提心吊胆地牵着爬上地面往前溜了十几米才停下,常远精疲力尽,稀泥一样往地上滑,搂着他腰身的力气却很大,他一言不发地收拾着情绪,窃喜和感激姗姗迟来。
    邵博闻为了将就他,也盘着腿坐到了地上,他摸了摸常远的头发弄了满手泥沙,要亲他的脸也是无处下嘴,常远脏得像个地老鼠,连脖子都是黑的,唯一白的就剩脸上那些线状的痕迹了,脸侧的是汗,眼睛下面的是泪水。
    邵博闻有良心,他不敢生气,只好不嫌弃地去吻常远,他也很害怕常远有个三长两短。
    常远的五感有些迟钝,他已经顾不上这里是工地,远处有人、他嘴上有沙,平常的顾忌不适合这个失而复得的时刻,他没有办法拒绝这种慰藉和温暖。
    他用舌尖在邵博闻的上牙板一通乱磨,想借刺痛来告诉自己不是做梦,邵博闻的舌头被晾了半晌,牙床也酸,心想这哪是接吻,拔牙还差不多。
    很快常远平静下来,不祸害他一口老牙了,两人才正经抓紧亲了两口,不得已稳定心神爬起来办正事,司机还在等工具,还有谢承他们。
    常远的左腿越疼越狠,走路一瘸一拐,邵博闻想看他的伤势,可是双层棉裤加秋裤的阻力不容小觑,撸不上去。常远又不肯脱裤子,时间紧急,有命在就是幸运了。
    邵博闻觉得他走路太慢,就背着他往大部队那里跑。
    常远趴在他背上在夜风里问道:“你怎么来的那么巧?还知道对面就是我?”
    邵博闻心道我总不能说听得出你喘气的声音来吧,就说:“我准备翻过去的时候看见你的手了,怕吓到你,就在对面等了一会儿。”
    常远“哦”了一声,又问:“你之前去哪儿了?手机怎么关机了?”
    邵博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嗓音沉沉地说:“没电了,谢承说他饿断了腿,我就……出去给大家买宵夜去了。”
    他也是因为这个,才逃过了一劫。但是宵夜被他半道上又扔了,因为跑起来能快一点。
    常远心头大患的刚解,立刻陷入了新的忧虑,他想安慰一句“他们不会有事的”,却又感觉太过苍白,只好将脸紧贴在邵博闻脖子上,心想我拖了他的后腿。
    第122章
    来不及了!
    人力扎成的钢筋丛林在剧烈地摇晃,水泥碎块如乱石崩云,林帆猛然刹住这没有意义的飞奔,在惯性的作用下前蹿着将身体转了一圈,满目仓皇,让人心头滋生起一种阴冷逼人的负面情绪。
    林帆的脑子里一片浆糊,死亡和危机总是比幸福快乐更能带来启发,一刹那就让他抓住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点,那些他无意或刻意忘记的东西被震荡浮起,谁是最重要的人?哪些事最难以忘记?他得到过什么?又失去了哪些?
    谢承到底年轻,跑起来一马当先,可这年轻人善良,都这种时候了还惦记着别人,扭着上身回头声嘶力竭地吆喝,让大家快点跑。
    周绎感冒得正是时候,喷嚏鼻涕交替刷着存在感,露天里风又大,因此刚到下班的点就被邵博闻赶回去了,因此余震袭来的时候,他正饭也没吃地倒在宿舍睡大觉。
    林帆在兵荒马乱间跟谢承对上视线,被他眼底那种纯粹明亮的细芒所感染,心口猝然又热又痛,他不明白这么好的小伙子为什么要经历这些也许根本跨不过去的大风大浪,而自己又是做错了什么,才要遭遇这种噩运。
    怨恨忽然魔化了林帆的心,生活从来不曾如他所愿,他往前回顾,只记得坏人享福命长,好人清苦早夭。
    谢承又惊又怕,回头一看公司的重点保护技术对象林帆越跑越慢,登时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他平时就爱多管闲事,而林帆亦师亦友不是路人,于是他想也没想就打了个旋回来拽人。
    “走啊林哥!快!”
    林帆比较冷静也更消极,他目测了距离,拿准了没个十分八分钟的他们跑不出去,因此当即放弃了努力,准备听天由命,他都找好了犄角疙瘩准备过去缩成鹌鹑,可是谢承非要来拉他的手。
    林帆一愣,不妨被这个火苗一样耀眼的小伙子扯成了脚没离地的风筝,钢筋水泥在他眼里慢慢倒退,可前方的黑暗忽然异样,似乎在变形和倾斜,可是黑暗哪里会有形状?
    那一瞬的时间被拉长,林帆看着眼睛慢慢瞪成铜铃的谢承,那种似曾相识的绝望让他的脑筋铮然一断,感觉自己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
    岁月一直在让他不停失去,野心、自信、兴趣、时间、希望,那些激励人心的东西慢慢都熄灭了,只剩一种平平无奇的、活着的惯性,他本来以为他会这样麻木地活到垂垂老矣,可这点混吃等死的追求也成了奢望。
    保护欲和不甘心让林帆的四肢忽然蓄满了爆发力,那瞬间他的视力、听力、嗅觉乃至智力都放大到了极致,目光里血丝荟萃、表情专注到空洞,似乎什么都在看,又什么都没看到。
    林帆根本来不及理清他脑子里都闪过了些什么,身体就在潜意识的领导下开始行动,他突兀而粗鲁地用刚刚还在空中随身体晃动的右手搂住谢承,发力让他的额角青筋暴露,然后他箍着已然吓呆的谢承拼命朝核心筒的钢筋笼子拖去,他边跑边嘶吼:“过来!都过来!李炎……李炎别他妈跑了,来!!!”
    谢承被他拖了两步,跟着回过神来,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他们跑不了了,因为四周开始坍塌了。
    他生平第一次在生死边缘穿梭,害怕得直哆嗦,恐惧让他下意识去找最镇定的人依靠,可惜这次大佬不在这里,他焦灼了两秒,心情比垃圾场还复杂,他希望邵博闻在这里,他已经习惯了在老板带领下解决问题,可又特别庆幸他不在,那么温暖的人,你不希望生活伤害他。
    没有邵博闻,林帆很快成了逃窜大军里的主心骨,谢承挣扎着自己站好了,跟着林帆没头没脑地狂奔,林帆逢人就喊,可过来的人却不多。李炎倒是还算听话,只是他有些小农意识,逃命期间还不肯扔掉他的切割机,工具箱在屁股后头哗啦响。
    三人连滚带爬地跑到核心筒的钢筋骨架旁蹲下,坠块十分厉害,好在如今是冬天,衣服的防护作用比没有要强,林帆将棉服脱下来全裹在了头上,谢承和李炎有样学样,然后三人一起蹲在那里喊。
    不知道是他们画风清奇,还是坍落愈发剧烈,之前不听劝的工人们慢慢竟然折回来不少,一群人像锅贴似的围着核心筒惊慌失措,每个人眼里的其他人都是灰头土脸地绝望模样。
    这是一个奇妙而陌生的世界,本该成为日后人们踏足的建筑材料纷纷离岗,碎石不断落下,火星在黑暗里滋生又湮灭,钢筋扭曲成任意的形状,混凝土板折断、露筋,沙灰比毛毛雨还密集,共奏着一曲名为灾难的挽歌。
    谢承现在已经顾不上什么爷们的尊严了,他像八爪章鱼一样搂着林帆,被砸得左一句“哎哟”右一句“操”,间隙里他瑟瑟发抖地问了林帆好几遍:“林哥,我们能活着出去吗?”
    可一来嘈杂声太大,二来林帆有些魂不守舍,没有听见自然也不会回答他的问题。坍塌的速度愈发摧枯拉朽,巨响在耳边连绵轰炸,大家都不敢抬头,怕被落物砸中头部。
    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可很少会像这样难熬,没有得到回应的谢承越来越不安,他抬起头想看看林帆在干什么,可视野刚从臂膀间解放,庞然大物就侵占了他的瞳孔,他短促地“啊”了一声,因为惊吓到极致,只有一点像被掐着嗓子的气音,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逃走,可他浑身僵硬,并且无处可逃。
    要是我死了,我爸妈收到的赔偿,够不够养老?
    闻哥给我买没意外险来着?
    诶我老婆……操你妈我还没老婆!
    ……
    随着混凝土板越欺越近,谢承支哇乱跳的心却意外地平静了下来,他盯着那些从裂缝中透进来的、不知道是月光还是灯光的亮色,一瞬间仿佛成长为了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他心想还好还好,还没遇到我老婆。
    谢承的气音有些像濒死的喘息,林帆浑身剧烈一震,他受不了这种苟延残喘的动静,他头皮发麻,周身入坠地狱,那瞬间他表情狠厉,顺应着内心的渴求和双手的自主驱动,拼尽全力将谢承推了出去。
    谢承朝后摔滚而去,他目眦尽裂,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林哥,于是同时只听一计轰鸣,四野尘嚣四起。
    ——
    常远和邵博闻回到大部队,发现有人已经取来了图纸,王岳正大声询问着施工节点记录在哪里,见了两人,难得没有先发制人的颐指气使。
    郭子君不在这里,也许奔走调度去了。
    王岳眼带关怀地问常远:“你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邵博闻蹲着将他放到地上,常远摇了摇头,立刻凑过去看蓝图,平时挺爱惜的存档文件这会儿随便就铺在了地上,常远满手是土也上手就点,他指着一个地方说:“这里有个张老板公司的司机,没怎么受伤,脚被卡在钢筋里了。”
    这事他在邵博闻背上的路程里已经跟这人交代过了,邵博闻的建议是看着人等救援,不是专业人士现在谁都不该贸然下去,免得增加新的受困。
    常远感觉他在说自己,他说对不起,邵博闻托着他的大腿根狂奔,没理他这茬,只是有点喘地说:“小远你别停下来,随便跟我说点什么,我心里慌。”
    对与错现在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还在。
    他这是在后怕,常远哽咽着“好”了一声,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过了几秒他悲从中来,说:“我唱歌给你听。”
    常远平时不太肯开嗓子,歌唱得也不怎么样,荒腔走板的邵博闻一开始根本没听出他在唱什么,到了高潮才反应过来,他唱得是2008年大地震的一首纪念曲。
    生死不离你的梦落在哪里,
    想着生活继续。
    ……
    我看不到你却牵挂在心里,
    你的目光是我全部的意义,
    无论你在哪里我都要找到你。
    ……
    记不住歌词的地方常远就哼,唱着唱着他就原因不明地热泪盈眶,只好默默地擦了接着唱。
    邵博闻眼眶一热,忽然有种落泪的冲动,他平时不信鬼不也信神,现在能做的却只剩祈求满天神佛开恩。
    ——
    王岳闻言松了一口大气,听见有人健全的消息让人十分开心,他提笔在图上画了个圈,然后期待地看常远:“还有其他人吗?”
    常远摇了摇头:“不清楚,没再往前走了。”
    王岳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作为现有年纪最大的人,主动扛起了指挥大任,他不敢也不能搞独裁,博采众长地让大家为下一步动作提意见。
    邵博闻已经提过了,这时干脆趴在了图纸上,在找他们作业的地方比划,猜测谢承他们可能会在的路径。常远见他侧脸的线条绷得死紧,心想他一定急得要命,他能做的就是协同其他专业的负责人也来圈点,搜索范围尽量越小越精确。
    同时,有人骑着不知道哪儿弄来的单车,举着喇叭沿着基坑周围开始吆喝,让听见的人不要妄动,但尽量大声的回应。天灾面前,大家不约而同地摈弃了成见和嫌隙,十五分钟之后,郭子君领着消防车队伍冲进现场。
    余震或多或少让s市的一些老旧建筑蒙受了损失,每个人的损失对他自己来说都比天还大,119已然持续被占线,警力不得已分散的结果就是来救援的人手严重不够,邵博闻心急如焚,主动要求跟着官兵一起下去,他有参与抗洪和震后抢救的经验,而对方也需要了解情况的专业人士,在告知了风险后同意了他的加入。
    常远不想让他去,手都伸出去拽他裤腿了,又因为没人看见而悄悄地塞回了兜里,握成了一个掰都掰不开的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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