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邵博闻带的是老曹,两人刷了请柬进门,然后跟着鲜花和路标的指引上了二楼的大礼堂,以前的同事正四处晃荡,跟邵博闻插肩而过之后才会回头,然后像见了鬼似的返来拍他的肩膀,一问他是嘉宾的身份,不免就是几份羡慕。
    外人看谁,都只能看见别人身上那种自己没有的光鲜亮丽,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何义城从楼上的办公室下来,身后跟着邵乐成和刘小舟,他一眼就见下属们围在邵博闻身边有说有笑,可这些人平时在自己跟前那叫一个一板一眼,何义城眉心一皱,心想什么意思呢?
    何义城平时脾气不好,低气压遍布全球,员工们一见他就开始不动声色地四处开溜,邵博闻也准备避其锋芒,可惜没避过去,因为对方直接冲他过来了。
    就在今天凌晨,何义城收到了一张很有意思的扫描件,这照片让他豁然开朗,之前他针对邵博闻纯属是直觉,没有证据可言,可这份扫描件出现以后,他骤然感觉自己抓住了症结的核心。
    他们需要谈一谈,何义城迫不及待想看邵博闻被戳穿时候的慌张模样了,出于礼仪,他勾唇笑了笑,说:“下午活动开始之前,你来我办公室一趟吧,你还有点东西在我那里。”
    邵博闻当年走得两手空空,有东西这话肯定不假,可他6年了都没用着,现在拿了也没用,可何义城“好心”要给他,邵博闻也不能太不识相,他点了下头,说:“好。”
    结果何义城刚走,老曹就生气了,他斜眼瞪人的时候别有一番闲杂人等学不来的嘲讽:“什么玩意儿?跟谁说话呢这一口的命令腔?叫你去你就去啊,不去,荣京的垃圾有什么好要的。”
    邵博闻笑了笑没说话,可后来他就后悔了,老曹说的这么有道理,怎么就没听他的呢。
    沙龙上午的节目是两场演讲,第一场是着名经济学家关于房价跌涨的走势、趋势和判断,第二场就是荣京的高管代表公司总结这些年在竞地、拿地上的成就和血泪史。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不听讲的人有很多,比如何义城和他的男助理、女秘书,三位一体地低着头在玩手机,而许崇礼跟他旁边的城规处长在讲小话。
    曹律师最牛逼,这不是他们律师的舞台,干脆两手一趴光速睡着了。
    邵博闻居家一点,只是抽空给常远发微信,让他记得打伞。这位爷身体弱鸡却不改任性,瞧不起毛毛雨嫌打伞麻烦,然后每次回来都要流鼻涕。
    上午的活动顺利结束,午宴跟礼堂只有一墙之隔,人们乌央乌央地移过去,都捡认识的凑桌,老板吃饭跟小喽啰不相干邵乐成一早就占了位子,挥着手呼唤他哥。然后邵博闻带着老曹过来,发现刘小舟也在这桌上。
    邵博闻在外面吃不好,不爱闻餐馆菜的味儿,当然真爱老袁除外,加上他早上吃的饱,公文包里还有常远塞的虎子的高糖零食,随便对付了几个荷叶薄饼就出去了。
    走廊靠栏杆那边是甜食和水果区,他捡了几瓣橙子端着,就溜溜达达地往4层的东南角去了,那里有个休息区,有他正需要的沙发。
    下午还有两场演讲,像他这种时间长了不上课的人听起来十分痛苦,睡个午觉会好一点。邵博闻坐上沙发之后,订了个1点半的闹钟,又给老曹留了个言,然后将公文包压在身下眯了一觉。
    午间忽然下起了雷阵雨,伴随着一阵强劲的妖风,整个世界全是骤雨的喧嚣。
    邵博闻被这动静吵醒,翻开手机发现才一点出头,于是给常远去了通电话,发现他在办公室里玩填字游戏,这才放了心,去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下到一层跟前台说约了何义城。
    楼上的电话是刘小舟接的,因为何义城事先交代过,让邵博闻来了之后直接进,而且这位领导十分不喜欢别人没事进他的办公室,刘小舟也就没通知,指了指门口,又回去忙她自己的了。
    邵博闻敲了敲门,可是里头没人应,也许是还在午休,于是他掉头就走了。
    直到下午的活动时间开始了,何义城还没出现,倒是标志性的警笛穿透了隔音的大礼堂,带来了疑似有人坠亡的风声,一时猜测万千。
    活动当天有人死亡,出于对公司形象的维护,荣京的高层第一时间封锁了消息,可现在是信息时代,一个微博或一个朋友圈就能让秘密无所遁形。
    最先发到网上的是一张照片,全玻璃的背景上破了一块落地的大玻璃,细看还能看见窗外的雨水正在往里飘,博主留下的文字是:天惹,玻璃幕墙真可怕,我们总经理……掉下去了。
    认识博主的网友在评论里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放出了死者的身份:本市优秀青年企业家,何义城。
    第133章
    虽然说生死无常,可邵乐成站在封锁警戒线之外,看着自己日常进出的办公室被警察占据,心里只觉得玄幻。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领导还器宇轩昂的,谁知道不到两小时就成了一具……对于认识的人,他更不想说出那个残忍的词。
    再侧头看看站在自己身边的刘小舟,俨然已经吓傻了,她化了妆,白肤红唇,脸色跟寻常区别不是很大,可是表情和眼神发自内心,内含和外露的情绪都十分强烈,明显超越了同事的界限,对比之下邵乐成竟然有种美女画皮的诡异感觉。
    震惊、茫然、慌张、呆愣,或者还有其他情绪混合在脸上,刘小舟直挺挺地盯着那块玻璃破碎以后留下的洞口,风猛烈地倒灌进来,雨却弱如细丝,阵雨将尽,可她却感觉永远都不会放晴。
    警察到来之前,作为跟在邵乐成后面,第二个进入案发现场的人,她到玻璃洞口边看过几眼,四层的露台上趴着一个人,离楼体不远,仰面朝下,两腿微蜷微张,左臂收在身侧,右臂伸向前方,泡在一汪颜色发暗、深浅不同的雨水里,像在污水里匍匐爬行。
    从这么高的地方落下去,刘小舟不知道何义城是死是活,可这种卑微的姿态却是她一直期盼的,然而当它真的在眼底展现,最先涌上刘小舟心头的却不是设想中的解脱和痛快,而是一阵更深的绝望。
    这是何义城应有的报应,可她忽然就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刘小舟觉得这种感觉可怕得要命,因为以命偿命都不能让她觉得公平,那么被迫害的家属们该怎么获得真正的安宁,时间吗?那怎么没有将她治愈呢?
    警笛声响起之后,与会的人不再尊重专家,大半都跟风地跑了出来,楼梯脚上全是聚满了探头探脑、议论纷纷的人。
    邵博闻一开始没出来,稳重地陪自黑“年纪大了跑不动”的许崇礼坐在原位,可过了四十多分钟,当凌云的八卦之星谢承同志的微博截图发过来之后,他忽然就坐不住了。
    [卧槽卧槽,闻哥,出大事了!!!你在现场吧,这是真的吗???]
    两张截图,一张是经理掉下去那条微博,还有一张是评论区被赞到顶部的优秀企业家那条。
    是不是真的,邵博闻不知道,他心里充斥着怀疑,更倾向于相信这是网上万千博人眼球的、无聊的不实消息中的一条,邵博闻一路往上,然后被拦在了午间无人应答的办公室门口。
    死亡也不能让八卦胆怯,走道被糊得水泄不通,空气中嗡动着一种窃窃私语的共振,邵博闻仗着个子高,视线越过人头,先看见了那个自地面而起宽约1.3米、高有2.8米的大破洞,然后才是在里头走动的天蓝色制服,这让他心头一沉,意识里里头怕是真的出了事。
    刘小舟惊魂未定,整个人十分迟钝,一问三不知,警方只好将询问聚焦在邵乐成身上。弟弟中午睡得人事不省,座机声都没能将他吵醒,也是个无头苍蝇,回答千篇一律,挠头、皱脸、不知道。
    做笔录的警察一无所获,倒是刘小舟忽然将上身一躬,面如金纸地冲地上剧烈呕吐起来,并且身体还往下栽,软得像根煮烂的面条。有的人受了惊吓会出现这种情况,大家都吓一跳,民警赶紧抱着她去空旷的地方透气,邵乐成正在接受询问,就一同跟了出来。
    在即将推开人潮的时候,邵乐成抬头看见了他哥,邵博闻站在人群之外,脸上有些不自觉的担忧。
    他跟何义城八字不合,可不融洽和你死我亡之间差了一条命,而悲天悯人是人的本能。
    虽然不是亲兄弟,可二十几年的相处也足以产生默契,邵博闻朝办公室瞟了一眼,眼里带着询问的底色,这种情况之下,疑惑也不做他想,邵乐成点点头,然后对他哥像外推了推手背,意思是让他该干嘛干嘛去,别在这里凑死人热闹,不应该,也不吉利。
    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雨天的气压有些低,邵博闻不知怎么的觉得呼吸有些压抑,他最后垫着脚看了何义城的办公室一眼,然后从这个遭逢不幸的大厦里悄悄退了出去。
    有时候,不闻不问也是一种尊重。
    ——
    搅拌好的混凝土必须一次性浇筑,不然阶梯的凝固时间会为裂缝埋下隐患,上午那砼搅得有些多,为了干完,工人和旁站的监理错过了午饭。
    快要浇完的时候,暴雨来得猛烈而突然,饥肠辘辘的人们不讲究地满地就坐,抽着烟欣赏从上层楼板处掉下来的人造瀑布。
    为了融入群体,常远叼着根没点的烟,坐在离边缘两米的空心砖上吹风,没有栏杆,他因为习惯了,也不怕掉下去。
    栏杆总是后立的,或者立个假的后期再拆,规范不允许无实墙区不设栏杆,要么就花昂贵的代价做夹胶玻璃,但很多业主都拆着干,因为从美学上来讲不好看,从里或从外看都是密集的竖杠。
    常远不赞成这样做,十分危险,楼宇越建越通透,玻璃也越爆越多,扯掉栏杆就像给习惯坐靠背椅的人硬换成凳子,他有后栽的风险,而且这一栽就相当于跳楼。可他的反对向来没效力,在钱和侥幸之间,业主们往往都会选择后者,当然私人别墅除外。
    常远暂时不去想那些让人失望的事情,他只是头脑放空,任人间四月天中冷热适中的穿堂风将自己穿透,这是脏兮兮的建筑工地上最舒服的时候,四面皆是旷野,目光且长也远。
    雨雾让视野有些朦胧,让常远忍不住做起了白日梦,他希望有一天他能坐在比这还高更多的钢混毛坯上,丑也不撤栏杆,贵也要夹胶片,因为姓邵的业主会对别人说,这里由他说了算。
    这个梦的牛皮能直接将他吹醒,可是常远笑了笑,自娱自乐地给自己灌了碗鸡汤,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郭子君不知道他领导在发什么神经,一个人坐在楼边上发阴笑,反正就郭子君刚刚的发现,他是有点笑不出来。他跟谢承一个德行,闲下来就要玩手机,好不容易忙完让屁股落了地,郭子君刷了会儿微博,然后被其中一条吸引了视线。
    一个他关注过的账号在@“天行道”,转发的原博就是经理掉下去那位,而账号配的文字是“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然后评论区褒贬不一,有的让积德,有的说活该。
    “天行道”没做回应。
    媒体说得有鼻子有眼,郭子君越看越真实,迫切想找到一个人来确认同感,于是他蹭到常远旁边,欲言又止地将手机递了过去:“常工,咱们工地好像又黑洞了,你看。”
    常远愕然地接过来,低下头,发现活在各路媒体文字里的“何义城”已经死得透透的了,而他死亡的方式骇然就是他刚刚所想的危险,这种巧合非但没能带给他一种料事如神的快感,或我就说会这样的冷漠,反而让他觉得莫名悲哀。
    要是荣京那个高档的大厦有栏杆的话,除非是一心寻死,否则人基本掉不下去。
    虽然确实有坠楼者的远景照片,可并不能确定那就是何义城,倒是那种断章取义、消费死者、幸灾乐祸的作风让常远频频皱眉,他将手机还给郭子君,当时并没有特别信地说:“网上现在没什么能信的了,别看了,雨小了,回去吃饭吧。”
    可又过了两个小时,不仅凌云的亲友群里炸开了锅,连邵乐成和张立伟的朋友圈都是一排蜡烛,穿针引线地向常远昭示了隐而未揭的真相。
    因为下雨,常远踩点下了班,邵博闻跟虎子已经在家了,他显得比平时沉默一点点,而常远大概知道原因。
    一个认识的人忽然就没了,连他这种约等于路人甲的相识度都感觉到了生命的脆弱,你活在这世间,并非安然无恙,忽然惊觉噩运无时不刻悬在头顶,就会想好好珍惜眼前。
    常远裤腿湿了半截,没顾上换就先去沙发上给邵博闻来了个盖中盖,没有特别不正经的非分之想,就想黏糊一下。
    也许无厘头,也许像个玩笑,可何义城就是死了。
    何义城的办公室里有监控,固定在他座椅斜后方的的玻璃框架上,摄像头从头到尾对着门,显示这天中午12点半何义城回到办公室,然后直到下午两点十分左右,除了率先拨通110的邵乐成,再也没有人进过何义城的办公室。
    他的办公室里也没什么异常,就是打印机的出口里有一张墨迹糊得到处都是寻人启事。
    也许是这位何总在做公益呢,一些有钱人还是挺喜欢为社会做贡献的,民警这么想着,将启示塞进了证物袋。
    而对于何义城坠楼的过程摄像头也有记录,虽然角度是斜的,但在重播里看得还算清楚,每天午休醒来到窗前放松下视线是何义城的习惯,这天也不例外,他在玻璃跟前伸了个懒腰,腕表似乎碰到了玻璃,左右都是半人高的室内盆景。
    谁也没料到意外会在下一刻到来,放射纹一样的线条忽然爬满了玻璃,然后它如碎冰一样爆开,个别角度刁钻,直冲何义城的脸面而来,他不得不用手臂去挡,恰逢此时室外的狂风骤雨倒刮进来,监控里只见他剧烈地一抖,仿佛被碎渣击伤了。
    绿植的高瓷盆遮住了何义城的膝盖,下一秒谁也不知道他踩到了哪里,整个身体就失去平衡朝外跌了出去,玻璃碎掉以后外面一无所有,只是一瞬间,他就消失了。
    下午三点左右,刑侦的技术民警对四层露台上的遗体进行了初步的侦查,坠落地点和伤口的出血情况都附和先坠楼后死亡的特征,除了落地接触面没有其他致命伤。
    明察秋毫的刑侦注意到一个细节,就是何义城手腕上的名表有些延时,而且外侧沾了一层深色的沙状物,起初他们以为是沉淀的泥沙,可随后发现不是,而是铁屑和铁锈。
    这说明手表带有磁性,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因为何义城坠亡的正下方正好是裙房的设备间,里头有能供一整层3000多平米用的变压器,是它们磁化了含铁的金属。
    因此,无论是根据现场留下的痕迹还是监控来判断,何义城都是意外坠楼身亡。
    可是有人异常坚持地声称何义城是被杀,并且说她知道是谁所为,这个人就是何义城的白富美老婆荣欣。
    第134章
    缘分的事实在是说不好,像何义城这么冷酷的人,跟他那个白富美老婆的感情竟然十分融洽。
    他这人比较传统,功利心也重,因为在年轻的时候就开了一步登天的外挂,内心里对于妻子有份类似于伯乐的感激,他从不在外头拈花惹草,对荣欣也很好,两人每年都会出去旅行,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分享心事。
    而何义城最大的心病,就是11年前的小溪堤拆迁。
    一个人犯了罪,即使能逃脱法律的制裁,良知也会给他定刑,让他的心流离失所、惶惶不安。
    人们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感慨来表达事物,因此真相往往会迷失在口舌之中。
    所以在荣欣的聆听里,“天行道”是一个死缠烂打、极尽无聊的偏执狂,此人利用网络对何义城口诛笔伐,败坏他所属公司的名誉,甚至锲而不舍地给他发恐吓短信。
    官方的说法是何义城的石英表刮到了玻璃,导致玻璃忽然破碎,加上又没有栏杆,使得他在防护中失足坠楼。
    青年丧偶对于谁都是毁灭性的打击,荣欣情绪激动,不肯接受意外身亡这一验证结果。
    荣欣模样文弱,穿着素雅,就是价格低调奢华,她跟何义城不太有夫妻相,给人的感觉像林妹妹,因此哭起来更显楚楚可怜。
    案发五天后,一张截屏于企业信息平台上的法人照片递到了前来取证的刑警面前,荣欣憔悴地说:“就是这个人,叫邵博闻,大概9年以前跟我老公一起合伙开公司,后来一起进的荣京,对了,他弟弟还是我老公的助理。”
    她跟邵博闻其实是认识的,但是了解不深。
    当年邵博闻跟何义城一起入职荣京,荣欣的父亲似乎更看好邵博闻,但何义城更会讨她欢心,而且这姓邵的对她总是一副避之不及的态度,荣欣高人一等的骄傲也不允许自己多看他一眼。
    然后这么多年过去之后,邵博闻留给她的印象基本都成了何义城说辞里的样子。如今她痛恨臆想中的凶手,一心只想派遣胸中的悲愤。
    刑侦科人手常年不足,时常会请派出所的民警增援,这位荣欣女士应该是直接联系的公安高层,架子很大,民警不要,两位刑警强行被工作的路上硬拨回来,心情都不是特别好。负责问话那个看了眼照片,胳膊肘登时有点外拐。
    邵博闻长相端正,拍证件照就占便宜,而且他当过兵,别有一种挺拔之气,看着不像是作奸犯科的宵小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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