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反,你的所作所为,你以为朕都不知道?”李永邦讥诮道,“父皇丧仪时,赵氏举止不当,朕罚她在天街跪着,她固然有错,但是你在赵氏死前偷偷地去见过她,故意引导她,使得她在朕登基那日,恶毒的咒骂皇后,朕在一旁可是瞧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之后,仪妃保举你当太后,朕也以为是皇后在背地里出的主意,跑去与她置气,但她逆来顺受,并没有分辨半句。”
    “查库银的时候,舅舅指控皇后索贿,为了这个,朕大动干戈的去搜宫。搜宫啊!!!搜的不是一般人的宫,而是皇后的,你让皇后的颜面何存?但是皇后一句怨言也没有,你知道朕心里有多内疚?”
    “七月半的时候,皇后为孩子化小衣,放往生灯,她已经很伤心了,你还讽刺她心中有鬼,朕嘴上没说什么,可朕知道,她背着朕偷偷地一个人哭。”
    李永邦一口气说到这里,“这么多年,朕都没有相信过她,是朕的过失,朕以后都不会再怀疑她。上官露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的女人,也是我这辈子最爱的女人,你连她的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
    108.失魂香
    屋内燃着翠荷遗梦,是世间罕有的百花香,用鼻子嗅,就能嗅出玫瑰、丁香、栀子、白芨、茉莉、山茶等,又因为是夏日,另加了冰片,香气沁人心脾,可以安心又提神。
    “唔,好香的栀子。”皇帝言不由衷的赞叹道:“如此复杂的古方,一般人可不会。”
    默了一默,才又道:“是吧,华妃?你是打算躲到什么时候,出来吧。”
    太后只觉得周身冰凉,霎那间仿佛全部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怎么,那么大的架子?朕都请不动你吗?”皇帝的茶盏‘砰’一声搁在小桌上,目光射向太后身旁的一道四折镶珍珠母屏风。
    须臾,屏风后闪出一个瑟瑟缩缩的身影,果然是华妃。
    华妃忐忑的上前,行礼,怯生生道:“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金安,臣妾并非有意避而不见,实在是陛下来向太后请安,臣妾怕打扰了陛下的兴致。”
    皇帝从鼻子里发出一记哼声:“你很好啊,处处和太后同坐一条船。”
    “陛下说…说什么,臣妾听不懂。”华妃不自然的扯着嘴角,“不过臣妾侍奉太后是应该的,自当处处为太后着想。”
    “听听,好会说话的一张嘴,好个心思机敏的伶俐人。”李永邦道,“只是可惜啊……聪明用错了地方。如果朕猜的不错,很早以前,你就和太后联手了吧?”
    华妃惊慌失措道:“陛下说什么,臣妾真的听不懂……”一边说着,一边跪下了。
    “听不懂?”李永邦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应该是在太后成为太后,你也当上华妃之后吧?!毕竟凭太后的心性,她不会选择莽撞的仪妃,粗心的谦妃,倒是你,有勇有谋,心细如尘,在晋妃位时力拔头筹,想必很得太后的青眼。太后也许是承诺了你贵妃之位,又或者,还答应你,在除掉皇后之后,凤座上的人也换成你吧。”
    华妃闻言面色如纸,不住的磕头,道:“臣妾不敢。陛下所说,臣妾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妄想,臣妾忠于陛下,忠于皇后娘娘,万万不敢造次的。”顿了顿,声音里带颤,“臣妾惶恐啊。”
    皇帝‘嗬’一声冷笑:“忠于朕?忠于皇后?那你为什么要安排人到皇后的宫里监视皇后的一举一动?是怕有人毒害皇后?刚好用的人,又是陆大人造假籍千方百计弄进内侍局的那个!”皇帝说着,扫了一眼太后,“打赏起来更是十足的阔绰。想必华妃和太后是十分的亲密无间,是以华妃手里的银票才会同样也出自宝昌号。”
    皇帝今天格外的不同,句句话里有话,显然是有备而来,华妃的后脖子上不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只是皇后不怪罪……你以为就毫无破绽吗?”李永邦的手重重一拍,声音随之越来越冷峻,“虽然你调香的手艺一绝,造诣之高远在众人之上,但是皇后身上的香可不是一般人用鼻子闻就能摸索出来的。没错,她是喜欢栀子,阖宫的人都知道,仅仅凭这一点不足以查到你华妃身上,关键是皇后身上的香,除了有栀子之外,还有清冷如绿梅,绿梅可不像栀子和茉莉那样随处生长,连御花园都有,放眼阖宫,绿梅只有在永乐宫的墙角下生了三两株。”李永邦此时此刻格外感谢凝香,多亏了这妮子,每回让她探点情况,她不是回报皇后今天吃了什么,就是皇后前天种了什么花这些琐事,没想到,最后就是这些琐事帮了忙,从中发现了蛛丝马迹。李永邦道:“你负责为中宫敬香,可以自由出入永乐宫,想调出类似皇后身上的香,除了是皇后自己给出配方之外,就只有华妃你能办到了,而拿到绿梅对你来说易如反掌。”
    “这就是为什么湘依人身上会有类似皇后的味道。”李永邦望向华妃的眸子好像镀了一层冰,“但是像极了皇后又怎么样,像极了并不代表就是皇后,绿梅的确是罕有,然而你还缺少最重要的一味香,知道是什么吗?”李永邦看向她揶揄道,“是长在乌溪峡谷深处的夜幽桫椤,你从来没见过这种花,自然认不出来,也调不出来,只好用少了那么一味香的半成品去应付交差,让湘依人东施效颦。”
    “湘依人来接近朕,说是皇后授意她那样做的,朕其时太过伤心,明明察觉了香气略有不同,却还是受到了蒙蔽。直到有一天仪妃无意中提到谦妃滑胎的事,说,人在伤心的时候,最容易受到误导。朕才幡然醒悟,是你把香粉送给了太后,太后又托人转交给湘依人,是吗?”李永邦停住,眼珠子一错不错的盯着华妃:“太后成功的离间了朕与皇后的感情,在这件事上,华妃啊,你功劳最大。”
    华妃连连摆手:“不,不,陛下您误会了,臣妾和太后私下里并无关联。”
    “没有关联?”李永邦故作瞠目,“适才你还说你处处为太后着想是应该的。怎么转眼间就忘了?”他哂笑道,“朕造访永寿宫虽然突如其来,但你若不是心中有鬼,何妨正大光明,用得着躲到屏风后头去?所以你别说和太后没半点关系。你和太后相处的那么融洽,朕心甚慰啊。”
    这最后一句,明明白白是讥讽无疑了。
    “哦,对了,既然你人在这里,也省的朕再去重华宫跑一趟了,便一块儿把话说了吧。朕正好有一点关于灾情的事要问你。”李永邦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两下,“你兄弟在两淮的差事,办的漂亮,在户部历练的时候,上峰也数度褒奖他,朕因此而抬举他,不是为着你在后宫,而是看重他能干,是个人才,但是你能懂事,那是再好不过。将来朕不会亏待了你和你兄弟。就算你没孩子,朕也一样不会让你没着落。只是没想到,你与你兄弟似乎是有些得意忘形了,又或者是急于求成?”李永邦叹息道,“肖恒放着好好地晏州总兵不做,非要插手朕的后宫,胆敢给你送来夹竹桃,他是嫌好日子过够了,要寻点刺激?”
    华妃欲要申辩,李永邦抬手拦住她道:“别说了,你一定喊冤,朕知道,朕一点不奇怪。朕今天来也不是来追究你夹竹桃一事的,事过境迁,证据早就湮灭了,多说无益。朕是有另外一事问你,明翔出生的时候,你们几个把前朝和后宫整的天翻地覆,其中一项——晏州的灾情,到底是不是真如兄弟所说那样严重,你回答朕,是真的吗?”
    华妃怔住,全然不知所措。
    李永邦闷哼一声:“肖恒一次又一次的往朝廷急报,赈灾的物资运去一车又一车,早先还免了赋税,殊不知仍有灾民流落到了京城,不远千里来告状,最后饿死在京郊外,天、子、脚、下!”李永邦震怒,厉声斥道,“戍卫营的人在灾民身上发现血书,控诉你兄弟侵吞灾银,克扣粮食,加重税负,被逼死的百姓无数,能瞒到今天,是因为一旦有人要进京告状,便立刻被杀了灭口。”李永邦说到这里,气的胸膛起伏,“民怨沸腾是最易激起民变的,瞧瞧肖恒都背着朕干了什么好事!”
    华妃抖得如筛糠,求饶道:“陛下,陛下……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啊,真的,臣妾什么都不知道……”一边热泪滚滚,自言自语道,“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陛下,您可有派御史前去查过吗?陛下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啊。就算臣妾千般万般的不得陛下圣心,也请陛下顾念臣妾昔日尽心侍候陛下的份上,对臣妾的家兄至少秉公处理,把事情查清楚再做定论。”
    李永邦抿了口茶,道:“嗯,你说的在理。”
    “所以朕知道以后,并没有声张。”李永邦看着华妃,大手放在她肩头,竟对她温和的笑起来,但是笑容不达眸底,相反,气势逼人,像是随时要将她一口给吞了。华妃不免胆战心惊。
    “朕每次派去晏州的御史,回来后无一不禀报说当地饥荒,百姓流离失所,肖总兵设粥厂,劳苦功高,朕琢磨着也许是有人眼红你兄弟窜的太快,故意污蔑他,想着便罢了吧。谁知道旱灾之后又是涝灾,说是自从皇后在天坛祈雨,晏州接连着下了两月的雨,导致山石滑坡,河流泄洪,又是死伤无数。朕就想不通了,这晏州怎么就那么倒霉呢,怎么碰着你兄弟上任就是天灾**,没有消停过呢?”
    “朕思来想去,这一次,没有让头两回主动请缨的几个御史过去,而是暗地里谴王翰的儿子王庸和苏昀的儿子苏鎏带着一群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到那里游山玩水去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李永邦正色道,“谁说公子哥成天只知道吟诗作赋的?公子哥回报的内容可翔实了,王庸洋洋洒洒写了一道折子,事无巨细,把你兄弟在晏州的所作所为交待的一清二楚。包括侵吞公帑,草菅人命,拥兵自重,更甚至假、传、圣、旨。样样皆是死罪啊,华妃。”
    华妃吓得瘫软在地,双手无力的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
    李永邦接着道:“朕可是清楚的记得,朕一连免了晏州五年的赋税啊,可到了你兄弟手里倒好,晏州在旱灾的情况下,百姓的赋税反而加重了。朕远在京城,鞭长莫及,他摇身一变,竟成了一个土皇帝。不但如此,还侵吞了朝廷所有的赈灾粮食,以高价在晏州贩售,能买到起的自然只有晏州当地的豪绅。朕不是也派御史过去吗?这可怎么好,他压根没有设粥厂,粮仓都是被高价买走了,粮仓空了,为了应付前来巡查的御史,你兄弟开始四处搜罗粮食填补粮仓,具体怎么办到呢?”李永邦自问自答,“你兄弟确实是个人才,很块又发现了一条财路,只要是有豆和麦的,交出一定数量,便可捐纳国子监的生员,这样一来,有钱有粮的蜂拥而至,既解了你兄弟的燃眉之急,又应付了前来监察的官员。而第一批主动请缨前去的那几个官员,说是为朕分忧,却刚好是纯妃的表兄,静嫔的舅公,还有昭嫔的二叔,你说,是不是很有意思?”
    华妃匍匐在地,姿态卑微,但是脑子一刻不停的想着对策,心念电转。
    她今天不该来永寿宫的,真的!都怪太后,非要在这个时候急召,要她帮陆家度过难关,可事实上她肖家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皇帝这个时候挑明了,显然是有意敲打她。
    她啜泣道:“贱妾有罪,罪该万死,陛下若是已经查清楚了,贱妾不敢为兄弟辩驳一句,只等陛下处置便是,不敢妄议朝政。”
    “不敢妄议朝政的是丽妃。”李永邦淡淡道,“朕也没想到,丽妃平常对你趋炎附势,惟命是从,可朝事上,丽妃从来不敢染指,反而是纯妃她们,表面上瞧着与你关系一般,背地里竟是沆瀣一气,要不是这桩案子,还真不知道会跟拔萝卜似的拔.出来一长串儿来。”
    到了这个时候,太后终于忍不住了,她心中恨极了上官露,这个女人实在是城府太深,神机妙算,当日叫自己去找帮手,就料定了她会去找华妃,又算准了皇帝什么时候会过来,好将她们抓个现行。从此,皇帝不单不会信自己,连华妃也不会信了。她气的胸口发痛,不行,她必须保住她最重要的盟友,当下插嘴道:“陛下,既然陛下已将华妃视为哀家的朋党,哀家也无谓多做辩驳,哀家必须为她说一句公道话,肖恒固然有错,罪犯滔天,但是祸不及家人,更何况华妃不是普通的人,华妃是陛下的后妃,陛下要是迁怒于华妃,未免有失公允,且陛下也是华妃的亲人,难不成陛下要连自己也一并怪罪吗?陛下不也被蒙在鼓里吗?和华妃的处境有什么不同!最重要的事,处置了华妃,无异于大大的伤了陛下的颜面。哀家请皇帝慎行。”
    太后的话表面上是为华妃求情,实际上也是在说她自己。
    李永邦的嘴角蔓出一丝诡异的微笑道:“好一句祸不及家人。那敢问太后,这些后妃的家人母族在外面颐指气使,耀武扬威的时候,搜刮民脂民膏的时候,家人们何尝不是一起享用荣华富贵,难道还分彼此?独她一人出淤泥而不染吗?”
    太后绷着后槽牙道:“陛下言之有理,但是哀家坚信,肖恒之事华妃绝对是一无所知。陛下都说了,您自己在京畿内也是耳目闭塞,鞭长莫及,那么华妃一个深宫妇人又怎会对晏州的情形了如指掌呢?陛下可以处置外戚,可以罚华妃纵容兄弟,但是华妃一定没有知情不报。哀家就不懂了,凭什么皇后的一句话,陛下就饶恕了元若宪的妻子王妙英,没有株连,难道王妙英没有锦衣玉食过吗?她去道观前,也曾是京中数一数二的贵妇人。怎么到了华妃这里,陛下就咄咄逼人,宁杀错不放过了?皇帝的处事未免太过偏颇。”
    李永邦今天本来就没打算处置华妃,他只是要给华妃紧一紧弦,要知道前些天折损了陆家,今天又处置了华妃和肖家,明天再动纯妃的段家,元气大伤的不止百姓,还有朝廷。
    水至清则无鱼,他很清楚官场黑暗,很多事情,不能一概而论,不能一刀斩。
    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和皇后一样学会了谈条件,等价交换,他看着华妃道:“你也不用一口一个贱妾,太后说的有在理,肖恒的确罪过难恕,但你倒罪不至死”说着,轻轻一叹,“其实皇后很看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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