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夜色很浓,天空中墨云翻卷,又是一年寒冬腊月时。
    “三月初三,很快就到了。”橆歌说,“王上马上就要赢了,彻彻底底地赢了,您可是欢喜?”
    苏慕安罗苦笑着,摇摇头,“孤……不想让你死。”
    橆歌偏着头,半含笑半无奈地道,“王上,您违背得了您的信仰吗?子民们能够违背吗?我能够违背吗?如果不能的话,徒劳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国度,是个信教的国度。对于这样的一个国度,神权与王权相结合,又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们逃离出这样的宿命呢。
    “王上,橆歌的命运已经被定下了,是改不掉的,而我,也甘之如饴。”她笑着说道,眼中没有一丝不悦。“我一直知道我在二十九岁的三月初三这一年会死,所以,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我一直觉得心中有惶然的感觉,很快,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王上不知道,我有多欢喜,觉得多解脱。真好啊。”她张开了双臂,以一个拥抱苍天的姿势,环抱着空气,眼中亮晶晶的,似乎是在期待,又似乎是在逃避。
    苏慕安罗看着她,“违背神的旨意,会受天谴的。可是违背孤的心意,孤的余生夜不能寐。”
    橆歌含笑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迷茫之意,“王上想要做什么?”
    “孤想要祭司不死,好不好?”他看着,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抓住她的手,但是伸到一半的时候,放下了下去,改为负手而立,“祭司,好不好?”
    “王上想要如何让橆歌不死?”橆歌半是好奇半是无奈地说道。
    “孤可以找死牢里面的人替死,伪装成你的样子,孤可以保证没有人知道。”苏慕安罗信誓旦旦地说道。
    “然后呢?”橆歌问他。
    苏慕安罗说,“然后你可以活着。”
    “这样做的话,先不说橆歌对不起子民的供奉,对不起伽湿神的关照,橆歌也会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且说橆歌要以什么样的姿态活着,是不是要顶着一张别人的脸,再也不能以真面目示人?是不是橆歌依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在王上的身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王上,你觉得这样子做有什么意思吗?”橆歌句句在理,说得苏慕安罗哑口无言。
    “如果孤不是王呢?”良久,苏慕安罗哑声道。
    “您是王上,我是祭司,从来都是定下的命运,王上有什么好假设的呢?”她对苏慕安罗道,“那年,我占卜,说您一生情路多舛,我却未曾想过,是因为我的原因。我对不起您。”
    “如果孤注定了情路多舛,那么孤情愿让我情路多舛的那个人是你,起码,你配得上让孤朝思暮想。”苏慕安罗淡淡地道。
    这夜的对话便是那般结束的。
    他们走了之后,我看着庄严高大的神像,忽然觉得有一股凉意而来。
    我很久没有看见扶蓁了。
    他在这个国度里面悠悠晃晃,却没有和以前一样在我的身边陪着我看戏,给我捎吃的东西。可能是他清晰地认识到了,我想要躲开她他的想法吧。他其实也是一个敏感的人。偶尔从哪个地方回来,他会和我说那个地方的趣事。
    我静静地听着,他淡淡地说着。
    他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亲近我。
    有一个晚上,我睡着了。听到了推开门的声音,又懒得动弹,索性闭着眼睛装睡。
    我听见了脚步声在我的身边停顿了下来,我文件了他身上的气息。那种熟稔的感觉,让我莫名便没有了睡意。
    他似乎是在看我,看了很久,看得我连呼吸都不敢加重。
    良久,我感觉都床轻轻陷下去了一点儿,他在我的床边坐下来。被子被他拉了上来,轻轻地盖在了我的肩膀处。
    “未芗。”他嘶哑出口,低得近乎让人听不见。
    “你睡觉的样子,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啊。”他喟叹了一声,语气之中是满满的怀念。
    “好多年了,我都没有听见有人吹笙给我听。”
    “我好想那些年从笙箫宫里面传来的笙声。你不知道,云莘和云惜虽然相貌相同,可是吹笙的技巧差得远呢。”他的手覆上了我的被子,声音里面带着让我心惊的悲哀。
    “不一样的两个人,怎么可能认错呢,未芗。”他说,“我听过了云笙的笙,吹得比你好多了呢。”
    “但是,说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当初做了很多事情,我的确是有私心的。我的私心藏在心底,从来没有和你说过。其实啊,在天宫的时候,我没有爱上任何人,真的,包括云莘,包括你。”他说着我不能听懂的话。
    “我的小昙花,我真羡慕我自己,陪了你那么久,可是我也很羡慕他,用自己的方式照顾了你那么多年。”他的手掌抚上了我的脸颊,滚烫。
    夜里,昏鸦嘶鸣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清晰。在一片鸟声中,他断断续续地说着一些毫无逻辑的话,“人哪,有私心最天经地义,可是也最是可怕。我到云惜死,都没有和她说过我的私心。”
    “你都知道了,是不是?妖皇和我说,欲河是昙妖生长的地方,终归那里会让你想起回忆。其实我记愿你想起来,但是又觉得悲哀。当你知道了前番种种,对我只剩下逃避了吧。”他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
    “所以我很感激橆歌,如果不是她的事情,你不会让找我的。真的不好。”他说着,声音里面的凄楚让我心中一痛。
    “未芗,我好累啊。”他的手掠过了我的发,“这副空壳,徒剩下了皮囊了。很早很早以前,昭奚问我会不会后悔,我说不会。我现在看见你好好地活着,觉得真好啊。”
    “其实你喜欢我的,对不对?”他低低地笑了起来,半倚在床栏上,“我的傻丫头啊,你看我的眼神,里面的心意,我是能看得懂啊。如今只剩了这残躯败体,若是你要,我给你又何妨,只怕是委屈了你。若是你不要,离开我也许对你更好。其实未芗,我不甘心的。我不甘心就这样失去了你,一点都不甘心。”
    他说着,苍凉而无奈,“我和你之前,隔的不只是一个云莘,也不只是沐微,是……苍天啊。”
    “这样真好,你睡着,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必知道。陈年烂事,埋藏在心底就好。经年之后,你想起了我,也许会想起我是你的雇主,也许会觉得我辜负了你,但终归没有在一起之后又分开来得不堪回首。起码,我不是你惨不忍睹的回忆,这对我来说就够啊。”
    他又沉了下来,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起身,“未芗,昭奚来看我了,就在你失踪的那些天。”
    “他说,还剩下十分之一。还有十分之一,我都不记得了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呢。所幸,我等到了你,我的云莘变成了旁人的未芗。”他说着,站了起来,视线应该还是停留在我的脸上,“晚安,未芗。”
    他走了之后,室内还残存着他的气息。
    我不知道半神殿下到底在说什么,但是他说对了很多。
    我是喜欢他的。
    而他,不会成为我惨不忍睹的回忆。
    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出神了很久很久,忽然觉得脸颊上一片冰凉。伸手触碰了脸颊,我才发现,我竟然哭了起来。
    脑海里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那次,在庄媗与苏晚的故事里,我想起了沐微的时候哭了,他伸手摸去我的眼泪。
    现在,床上他坐过的地方还是热的,气息还在,人已经走了。
    就如他给我的回忆,那么近,就如尘封了多年一般。
    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睡过去。有些事情,多想无益。
    谁知道,却是一夜无眠。
    终究现在没办法处理,倒不如回幽都之后再说吧。
    最近的宫里很是热闹,都在准备着祭司的祭天仪式。
    橆歌很淡定,没有任何赴死的害怕。
    三月初二的夜里,月依旧圆圆的。
    苏慕安罗看着橆歌,在伽湿神的神像前,“孤的年纪也大了,却始终记得十二年前,你的模样。”
    橆歌笑了笑,“橆歌定格在二十九,若是九泉相见,只怕王上已经垂暮老朽了呢。”
    苏慕安罗不答她的话,反而问道,“祭司,孤可以唤一声你的名字吗?”
    橆歌愣来了一下,便听见了他唤她,“橆歌。”
    两个字,柔肠百转,就好像咀嚼过了千百遍一般。
    橆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肥肥的,作为断更之后小福利吧~
    ☆、第108章 烟火
    翌日, 神宫之前。
    清晨的朝霞灿烂, 天边浓墨重彩,地上的人都在忙碌。
    橆歌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 一身红白色的祭司服装,脸上画了淡妆。妆容精致,却衬得那人愈发得苍白。
    有人毕恭毕敬地请橆歌到了她熟悉的祭台上。祭台上已经搭上了一个架子,架子上面有很粗的绳子,低下是木材。祭台的四周,都是明亮耀眼的火把。
    橆歌, 要死了啊。
    我的心中一痛。
    她笑得格外温柔,很恬淡平静,似乎这喧闹的种种都与她无关一般,仿佛赴死的人根本就不是她。
    苏慕安罗在祭台的下面,望着祭台。
    橆歌含笑看着他, 苏慕安罗看着看着, 忽然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橆歌被绳子绑了起来, 她静静地被受着绳索的束缚,像是一个木偶人一般。
    我想起那个晚上,橆歌曾和苏慕安罗说, “橆歌只愿国泰民安,王上安康,子嗣绵延。”
    子嗣,他哪儿来的子嗣。
    没有橆歌为后,他便不会有子嗣的。
    一切都准备就绪了, 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点火”,苏慕安罗怔了怔,便看见那柴上染了火。
    火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瞬间便燃上了橆歌的脚踝。橆歌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苏慕安罗的身上,不离分毫,笑着明艳而平静。
    那是,她爱的人啊。
    苏慕安罗在看见火苗的那一刻,双手紧紧地攥住了。他张了张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把目光投向橆歌。
    “别看她。”在我要转头看橆歌的时候,扶蓁不动声色地转移了一下位置,恰恰好挡住了我的视线。
    “好好的人被火烧死,太惨烈了,别看。”他对我说,声音低低的,就像那个晚上,我装睡的时候一样。
    我只得把目光放在苏慕安罗的身上。
    他怔怔地看着前方,张嘴,说了两个字,却没有出声。从他的口型,我可以看出了他是在说橆歌两个字。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椅背,似乎如果不如此的话却无法控制自己。终于,我听见了橆歌惨烈的叫声。
    被火烧死,一定很痛吧。
    在橆歌发出叫声的同时,苏慕安罗站了起来,却被心腹紧紧地按了下去,“王上,这是祭司的选择,她不后悔,您也不会后悔。”
    “可是,她很痛啊。”苏慕安罗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她在叫,她在痛啊,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连尊称都忘记了。
    “吠陀,我很后悔,我后悔了。”他说着,“我不应该让她死的,哪怕她要我也不应该,我应该保全她的,是我错了,是我错了啊。”
    “王上,您别再看了,我们回宫吧。”吠陀说着,伸手捂住了苏慕安罗的耳朵。耳边,是橆歌凄厉的叫声。
    “不。”苏慕安罗把他的手甩开,“我要送她最后一程,我要看着她走……”
    我的耳朵被扶蓁给捂住了,什么声音都戛然而止。
    他把我紧紧地抱进了怀里,我的一边耳朵贴着他的胸膛,一边的耳朵被他用手紧紧地捂着。我听见他的心跳声。他的心跳似乎比旁人来的慢了一些。我听着他的心跳声,莫名便忍不住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所有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这天地之中,仿佛只剩下了我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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