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腕间淡青色的血管被戚时安用指腹掐着,沈多意动动手指想要挣开,但是两三次后都失败了,毕竟他不知道对方练过格斗。
    “戚先生,要一直这样蹲着吗?”沈多意抬头对上戚时安的目光,然后平静地出声问道。戚时安终于松开了手,像小孩儿上交压岁钱似的,很舍不得。
    栗子被悉数捡回袋子里,沈多意站起身,把分析报告放在了办公桌的边缘处。在摞成山的文件旁,那份报告显得孤独又单薄,他避开戚时安的注视,说:“报告放这儿了,有什么问题我再改。”
    报告不过是当时为了取消欢迎会的把戏,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戚时安按照沈多意给的台阶下去,说:“好多文件要处理,等我弄完了就看你的报告。”
    沈多意移开半步:“那我回去做事了。”
    戚时安故意不吭声,让对方以为他是默认,等人转身要走的时候再一把抓住,无赖道:“糖炒栗子不是送给我的么,怎么还要带走?”
    沈多意迅速把那袋栗子塞进戚时安的怀里,戚时安满足地接过,又问:“我给你买的那袋——”
    “我不要了。”
    沈多意打断他的话,然后挣开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桌上摞着的文件还是之前那么高,戚时安靠着桌沿出神,脚边全是剥落的栗子壳。
    那时候不要,现在也不要。
    那加薪要不要?
    沈多意已经对升职加薪不抱什么期待了,回部门的路上心中百味杂陈。记忆里面的戚时安,在夜总会帮过他,在酒吧围堵过他,还在国宾等过他。
    态度时软时硬,好像很在乎,又好像很瞧不上。
    事到如今,他依然不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清楚对方怎样看他。他甚至心里没底,隐隐担心对方把他打工的陈年旧事,在茶余饭后跟别人嚼了去。
    他很怕流言四起。
    十几岁就流连娱乐场所的戚时安,对人连堵带截花样频出。沈多意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靠着门催促自己尽快从回忆中抽离。
    他猛然想起孟良的话来:爱玩成性,欺男霸女。
    戚时安还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已经从万丈深渊掉入了十八层地狱,吃完栗子继续工作,要把这些天积累的问题一一处理干净。
    未看的文件逐渐减少,看完的在另一边重新堆起,办公桌上的三台电脑,分别显示着几支股票的走势图,他偶尔瞥一眼,最后盯着上证指数历史循环周期图,开了语音会议连线到股票投资部。
    戚时安忙得没注意时间,甚至口渴到无法忍受才想起喝口水,他看着空掉的杯子按下了内线电话:“安妮,你想渴死我?”
    安妮几乎是立刻推门进来,快步走到桌前拿杯子,穿着细高跟鞋差点被栗子壳绊倒。她再次端着水进来时,顺手把垃圾收拾到环保袋里,提醒道:“戚先生,该吃午饭了,在员工餐厅吃还是出去吃?”
    戚时安看了眼手表,这时候订位子已经晚了,他想了想:“员工餐厅吧。对了,晚上定夏天餐厅,整个三四层都要。还有通知各部门三点开会。”
    “好的,我马上打电话确认。”安妮准备出去。
    戚时安出声:“等一下,开会的时候加上咨询部。”
    咨询部其实归章以明管,两方平时井水是井水,河水是河水。但戚时安心里的那池子水已经涟漪四起了,他便不想再理会其他,只想舀对方一瓢水过来。
    时间稍晚,员工餐厅没什么人,也没什么好菜,戚时安到的时候正好碰见章以明在中央空调的出风口下讲电话。
    “跑车送你,你故意撞坏弄得医院警局两头折腾,好的我再送你一辆新的,现在又来不要钱要爱那一套。”
    “我不怕分个手太贵,就怕分个手太累。”
    估计是前几天陪证券交易所的王主任太操心,章以明此时暴躁非常,丝毫想不起与手机那端的人曾怎样快活温存。电话终于在哭叫声中挂断,他扭脸看到戚时安正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
    “分手成功了吗?”戚时安云淡风轻,“想跟你谈个事儿,别误伤了我。”
    章以明随手拉开椅子坐下:“我一个月不知道分多少次手,这回算是遭遇滑铁卢了。真他妈,舞池里扭着屁股认识的,她还想白头偕老啊?”
    厨师把单做的菜端上来,戚时安先尝了一口,问:“那你最近和谁举案齐眉呢?”
    “一个大学生,学昆曲的。”章以明迅速下了筷子,“男孩儿,我边弄他边让他唱,那叫声特好听,以为飞进来一只黄鹂鸟呢。”
    戚时安忍不住皱眉:“打住,已经开始恶心了。”
    章以明也停止回味:“对了,你刚才说谈事儿,谈什么事儿?”
    戚时安停了筷子,难得换了副真诚又可爱的表情,说:“明哥,把咨询部给我吧。”
    “……”章以明嚼着鲜脆的冬笋,“分工合作,你手下的所有部门我从不插手,公司的账户也是你单独操作,对吧?咨询部掌握着业务命脉,你要走它就等于断我肱骨。”
    戚时安被飙升肾上腺素冲昏了头,此时三碗饭下去压了压,脑子恢复清醒,笑着说:“开完笑的,我是想说,以后我们这边开会,最好把咨询部也加上。”
    既然是掌握着业务命脉,那就要时刻了解市场的方向和技术部门的动作。章以明耸耸肩膀:“其实早该加了,省的开完再传达,麻烦。”
    “嗯,你理解就好。”栗子的饱腹感很强,以至于戚时安吃了三碗饭就搁下了筷子,“下午开会估计很累,我晚上订了餐厅请大家吃饭,你分完手也过去吧。”
    午休时间因为短暂而珍贵,戚时安从不在餐厅多待,吃完擦擦嘴就走。他顺道去几间休息室看了看,不过没进门,怕惹得员工无名紧张。
    目光逡巡了数遭,却始终没看见沈多意的身影。戚时安溜达到咨询部门口,把值班的前台小姐吓了一跳,他面无表情地经过:“继续补你的妆,不用管我。”
    整片格子间看不到什么人,有的外出吃饭没有回来,有的在休息室聊天,只有零星几个趴在桌上睡觉。他轻轻走到组长办公室门口,透过玻璃窗看见沈多意趴在桌上。
    戚时安这才发现沈多意的身上没有穿西装,而是穿了件海蓝色的针织衫,宽松的袖口被撸到手肘处,露着两只纤细的小臂。右手手腕上带着只防水手表,貌似是中学生才喜欢的款式。
    沈多意安安静静地趴在那儿休息,带着抹海蓝色在阳光中浅浅呼吸。
    戚时安移不开眼睛,想起了家里的一株蓝色绣球花。
    手下随主,安妮的工作效率很高,预订了餐厅、出了通知,还迅速拟了文件挂上系统公告,以后戚时安的部门会议咨询部也要参加。
    任何一项变动在人多口杂的公司都会被议论上几天,高层的心理也会被揣摩个不停。咨询部从此两边的会都要开,两个老板对于部门的分量也要重新评估。
    不过他们还未来得及琢磨,就要赶去三十层开会了。
    戚时安手下的部门都按平时的座位就坐,咨询部的主管和几名组长只好盘踞在后方。沈多意刚来没多久,自觉地坐到了最后。
    戚时安一眼望去,偏头道:“安妮,把我的眼镜拿过来。”
    大灯关掉,只余台上亮着光,文字政策只要认字就该读懂,所以快速略过,数十张典型的指数图要一一分析,引申各种可能,这是戚时安一贯的开会方式。
    沈多意在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笔,凝神盯着投影的内容。
    “去年公司一直着力做期货投资,现在也时刻关注着贵金属和化学品这两方面,不过重心渐渐转移到了外汇投资上。”戚时安应该已经养成了习惯,他随手摘了袖扣丢在桌上,然后把袖子挽起来。
    屏幕上出现了恒生指数,所有人都开始自动吸收图上的数据,戚时安没什么耐心,自己讲完直接切下一张美元指数。沈多意在笔记本上快速画了简易数轴,并建立数学模型把几项数据做大致的比对。
    戚时安看在眼中,停下问:“沈组长,多长时间能准确估出空头市场出现的概率?”
    沈多意抬头回答:“五分钟,但是我倾向于预估多头市场出现的概率。”
    问题绕回了报告中,戚时安以前的报告里对前景看坏,而沈多意做的报告却是看好,此时再一次产生了分歧。
    戚时安调回恒生指数那张,详细地说了自己的看法,说完隔着镜片看向台下:“所以恒生指数明年很有可能大跌,美元指数虽然居于高位,但也有可能反转下跌。沈组长,我改变你的看法了吗?”
    沈多意回答:“哪怕是全球共振上涨周期,也依然有谨慎的看法存在,所以我尊重每个人的看法,并且保留我的意见。”
    戚时安顿了两秒,随后摘掉了眼镜,他忽然觉得能不能看清楚容貌已经没那么重要,似乎交流更能煽动他心中的火焰。
    会议的后期,所有人都变成了畅所欲言的状态,大家高谈阔论,各抒己见。戚时安像讲完课转班的老师,转到沈多意旁边时搁下了那份报告。
    沈多意翻了翻,发现了密密麻麻的批注。
    甚至有一句“分析到位,你很棒”。
    小学老师都没这么嗲,沈多意仰头问:“戚先生,真像你分析的那样,市场迎来危机怎么办?”
    周围有些乱,戚时安俯下身去,单手撑在桌面上,回答:“对于有的人来说,危机意味着灾难,对于还有的人来说,危机可能等于机会。”
    他说完动作没变,只提高了音量:“今天的会就到这儿,回去做事,晚上夏天餐厅,我请大家吃饭。”
    沈多意把本子合上,但人都走光了,眼前的手臂还挡着他的去路。戚时安想起会上的提问与回答,说:“沈组长,五分钟有点慢了。”
    沈多意抿着唇颔首,不否认也不辩解,其实他只需要两分钟,但是同部门的主管和其他组长都在,他又是刚来,所以要最大程度的收敛。
    “戚先生,没事的话我也回去了。”
    戚时安终于闪开,但在对方走到门口的时候出声叫住:“开会难免想打瞌睡,可以坐得远一点。”
    沈多意回身反驳:“我没——”
    戚时安打断:“晚上吃饭,坐我旁边。”
    第6章
    偌大的办公室里仿佛能听见回音,这简单的八个字仿佛也变成了直白到近乎赤裸的邀请。沈多意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他很多年没听过这样的话了,而上一回听似乎也是眼前这个人说的。
    戚时安把丢了半天的袖扣抓进手心,袖扣上镶嵌的宝石硌得他肉疼,他很想再说句什么,进一步催化沈多意的情绪,但他与生俱来的自负和突然生出的矜持却张手阻拦,甚至扼住了他的喉咙。
    沈多意终于出声回应:“到时候看情况吧。”
    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答案,他没有明确又不留情面的拒绝老板,但也完全没有答应的意思。老板旁边应该是高层,其实不管是谁,都不该是他这个初来乍到的人。
    他不想破坏规则。
    戚时安全然明白:“我懂你的想法,但有一点你忽略了,正常情况下,没有下属敢和老板这样说话。”
    晚上吃饭,坐我旁边。
    到时候看情况吧。
    沈多意微怔,一时间想不到如何解释。戚时安帮他,悠悠说道:“你的回答基于你的潜意识,而你的潜意识是——我不会生气。”
    “可你为什么觉得我不会生气?”戚时安气定神闲,“因为在你心里,我不只是老板,对吗?”
    沈多意思潮起伏,目光都不知道该落在哪里,他攥着报告,瞥见了上面的红色批语,急中生智道:“对,亦师亦友,如果旧事不提的话。”
    他已经签了协议与合同,只想好好工作,升职加薪。戚时安的出现是个意外,但他无法避开的话,就把意外的影响降到最低。
    再不回去,部门里其他同事就要八卦了,戚时安也不想再轻裘缓带地折磨人,像个使温柔刀的刽子手,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和机会。
    既然刽子手收了刀,待宰的沈多意便如蒙大赦般撤离了三十层会议室。没多久临近下班,想到吃晚饭的时候还会见面,他连写工作概要的思路都想不起来了。
    正直春季,开欢迎会的地方却叫“夏天餐厅”。整个三四层都被预留下来,明安所有部门的员工将在今晚进行本年度第一场聚餐。
    三楼是中式装潢,四面墙体挂着无数盆绿植,树叶掩映下还有几个型号不一的鸟笼。等菜上桌的间隙,股票部的聊股票,外汇部的聊外汇,无关实盘操作技术的部门什么都聊。
    沈多意安静地坐在位子上喝水,喝完用手机搜索小篆,想知道墙上那副字写的是什么。旁边平级的齐组长探头看了眼,说:“这还用查啊,风行水上,自然成文,《庄子》里面的吧。”
    沈多意其实在查复杂的落款,句子本身他是看得懂的,而且知道出处是《易经》,并非《庄子》。他冲齐组长笑笑,然后收起了手机,转移话题道:“怎么还不上菜,我肚子都叫了。”
    戚时安张罗的欢迎会,对外却只宣称请客吃饭,而且直接请了全公司的人。正因为如此,最大程度的热闹包围着沈多意,但不会有人过分关注他,他觉得很舒服、很惬意,既能被其他人的快乐感染,也不用客套的去交际。
    菜品终于上桌,戚时安几乎是立刻拿起了筷子,他不吃第一口,底下的人不好开始。边吃边听章以明在耳边絮叨,顺便望了眼远处的沈多意。
    现实总是距理想十万八千里远,从落座就被汇报工作的高管包围,偏偏章以明还要守着他大吐苦水。“先吃饭吧,嘴不累么?”他受不了了,“来,吃个虾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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