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观里边,惨叫声腾空而起。虽然隔着一道院墙,却被外边的人听了个清清楚楚。抛射见效了,身上没有任何铠甲保护的乡民们,对羽箭的防护力接近于零。只要被从天而降的流矢蒙中,就立刻变成了伤号。非但无法继续丢砖头助战,反而瞬间就成为防守一方的负担。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刘兆安麾下的弓箭手们,大受鼓舞。继续张弓仰射,不求准头,只求自家发出的羽箭能飞过高墙。
    如此一来,乡民们所承受的压力更大。虽然中箭者,多数都伤在了非致命处。但血光飞溅的场面和连绵不绝的哀嚎呻吟,依旧严重打击了大伙的士气。很多人明明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忽然间就丢下手中的砖头,哭喊着后撤。还有人干脆彻底失去了信心,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脑袋,抖得好似筛糠。
    而进攻一方的长矛兵们,在刘兆安的组织下,已经开始从大门两侧攀爬院墙。因为头顶的砖头大幅减少,而身体又恰恰位于羽箭无法命中的死角,他们的进展非常迅速。短短几个呼吸之内,已经将数十根长矛插进了黄土筑造的院墙中,组成了六道窄窄的“横梯”。更有几名胆大包天的家伙,用嘴巴咬着钢刀,双手抓着露在墙壁外边的枪杆,攀援而上。
    “常清,重点招呼墙头!”从墙外接连不断的敲击声中,常婉莹本能地判断出有危险正在临近。扯开嗓子,冲着迎客殿的屋脊高喊。
    家将头目常清站在屋脊上,对战场的局势看得更清楚。知道大门也许很快就会被撞开,但大批敌军肯定会在大门被撞开前就翻墙进院。所以也不回应,弯弓搭箭,瞄准了敌人最有可能出现的位置。
    果不其然,才过了三两个呼吸功夫,便有一个叼着钢刀的大脑袋,从墙头外侧探了出来。“去死!”常清大声断喝,迅速松开手指。一道寒光脱离弓臂,直奔对方脑门。
    “噗”地一声,血光飞溅。对手果然死了,但另外几处彼此不相近的位置,却又更多的脑袋探了出来。
    “射,把他们射下去!”常清身后,几个家将一边大声跟猎户们打着招呼,一边发箭阻截,坚决不给敌军翻过院墙的机会。
    凌乱的羽箭从屋脊上陆续飞出,将几名最先爬过墙头者,相继射杀。院墙内,大师兄真无子也带着数名道童和胆子较大的乡民,来回跑动。用长矛朝着敌人出现的位置奋力攒刺。
    鲜血一波波从院墙溅落,试图翻越院墙者一个接一个被射死或者捅死。但院墙外的“土匪”们,却像发了疯一般前仆后继。死掉一个,再爬上一个,死掉两个,再爬上一双。更远的位置,还有大量弓箭手,努力向院墙内抛射箭矢,为他们创造可乘之机。
    大量的乡民受伤,血流满地。大量的青壮被吓垮,躲在流矢波及不到的地方,瑟瑟发抖。然而,终究有接近两成左右的乡民,坚持了下来。他们非但没有被血光和死亡吓垮,反而在战斗中,变得越来胆子越大,动作也越来越为娴熟。
    起初,他们还需要常府的家将或者真无子等道士带着,才敢用长矛向院墙上乱捅。后来,他们竟然渐渐捅出了经验,发现哪里有险情,立刻举着长矛,贴着墙根冲过去,三下两下,将胆大的对手捅成筛子。
    随着伤亡的不断增加,攻守双方的“士卒”,都陷入了一种麻木且狂热的状态。眼睁睁地看着自家袍泽从观墙上跌落,墙外的“土匪”们居然忘记了害怕。躲开尚未断气的垂死者,绕过地面上的血泊,再度抓住紧钉在院墙上的长矛。手脚并用,口中衔着菜刀,继续向上努力。
    眼睁睁地看到自家邻居重箭到底,也有不少乡民毫无无惧地踩过血泊。从地上捡起前者丢下的兵器,顶着漫天箭雨冲想墙根儿。墙根儿下,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说他危险,是因为不断又“土匪”的脑袋,从大伙头顶露出来。说他安全,则是因为土匪中的弓箭手,即便抛射也无法射到墙根儿下两尺范围以内的位置,无法再伤到那里的乡民分毫。
    一个土匪刚刚探过半边身体,就被几根长矛同时刺中胸口,惨叫着死去。另外单手持刀格挡,双腿陆续跨上墙头,却因为墙头过于狭窄,直接掉了下来。周围的乡民们砖头,木棒齐下,瞬间将此人砸成了一堆肉泥。
    然而,却有更多的土匪,从不同的位置攀爬而上。一个接一个,前仆后继。终于,几名幸运的家伙,成功翻过了道观的院墙。飞身落下,钢刀扫出一片血光。
    周围的乡民们不是对手,惨叫着后退。幸运的土匪们则大声狞笑,提着钢刀冲向大门。没等他们的嘴巴闭拢,几把宝剑飘然而至。却是站在三清殿顶的扶摇子看到情况紧急,特地又从别处调了道士赶来救援。一个对付一个,三下两下,将“幸运”的家伙们全部送入地狱。
    又一波凌乱的羽箭从半空中落下,两名道士躲闪不及,身体上溅起了血光。几名乡民拖着长矛跑上前去救助,却被更多的羽箭在半途中射中,踉跄着先后倒地。他们咬着牙,艰难的在血泊中翻滚挣扎,却无法令痛楚减弱分毫。他们丢下长矛,伸出双手去拔羽箭,却无法令羽箭从自己的肢体上退出半寸。忽然间,有人嘴里发出一声悲鸣,双手僵了僵,长醉不醒。周围赶过来其他同伴流着泪蹲下身体,用手指替他合上圆睁的眼睛。
    又有七八个“匪徒”翻墙而入,结伴扑向大门。道士和乡民们奋起阻挡,却被逼得手忙脚乱。单纯论武艺,每一个道士道童,都远好于匪徒。但只要两个以上的匪徒凑在了一起,攻击力和防御力就瞬间上涨了不止一倍。而四个以上的匪徒结阵前行,道士和乡民们就被杀得手忙脚乱,节节败退。
    “常有才,常有志,你们两个带人顶上去。别管我,大门还没被撞开呢!”常婉淑急得两眼通红,大声命令保护自己的家将去对付翻入道观内的敌军。不能让对方继续向门口内侧靠近,在没有受到更多攻击的情况下,自己还能指挥乡民们,用香炉、香案等物,不断加固大门。万一给贼人杀到门口,乡民们必然会别溃散。两波贼人里应外合,三五个呼吸之内,便可彻底突破正门防线。
    两名被点到的家将愣了愣,迟疑着不肯起身。他们的职责是贴身保护二小姐,而不是保护道士和乡民们。只要最后能带着二小姐杀出重围,哪怕整个道观的其他人全都死掉,他们也有功无过。反之,哪怕他们救下成千上万的人,最后也是百死莫赎。
    就在此刻,一个胖胖的身影快速从他们眼前跑过。宁彦章拎着杆长枪,一边跑,一边头也不回地叫喊。“不要着急,我去。我那边没人进攻!”
    说着话,他已经挡在了匪徒们面前。手中长矛左刺右挡,宛若一条刚刚醒来的蛟龙。
    “当啷!”一把钢刀跟长矛接触,被直接挑上了天空。宁彦章武艺不算娴熟,力气却远超普通人。一招得手,立刻顺势横扫。雪亮的矛刃带着风声,在对手腰间扫起一团红烟。
    “啊!”钢刀被挑飞的“匪徒”惨叫着后退,小腹处,伤口长达半尺,血流如注。另外三名与他结阵前行的匪徒见势不妙,只能彼此分散开,从三个方向朝宁彦章展开反击。宁彦章收回长矛,拨开一把钢刀。随即又斜向跨步,躲开又一次致命攻击。第三把钢刀很快带着呼啸声又至,他奋力拧身,同时朝着对方的小腹探出右腿,“呯!”在刀刃接近肩膀的刹那,将此人踢得倒退数步,满嘴喷红。
    十七八个乡民挥着钢刀、铁叉和门栓冲上,将三名已经彼此失去联系的“匪徒”,乱刃分尸。宁彦章朝他们低声道了一个“谢”字,平端长矛冲向下一个战团。
    双臂迅速前探,他将一名措手不及的匪徒挑上了半空。随即,迅速斜向跳跃,躲开了从侧面扑来的致命一击。
    然而,那道刀光却如影随形,再度从半空中追了过来,直奔他的胸口。宁彦章竖起长矛挡了一下,抬腿踢中对方的大腿根儿。紧跟着,另外一道诡异的刀光从右侧砍来,径直砍向他毫无保护的脖颈。没等他挥矛格挡,第三道刀光,又从中路,劈向了他的面门。
    仓促之间,他只能拖着长矛,快步后退。脚下却忽然被尸体一绊,整个人彻底失去了平衡。眼看着两把朴刀,已经朝着自己越来越近。忽然,一道剑光如雪而至。
    “叮”,“叮”将两把钢刀先后被拨偏。有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也挡住了所有针对他的攻击。
    第八章 乌鹊(九)
    “你是常,你是常思将军的女儿!”两名正在挥刀朝宁彦章乱砍的“匪徒”微微一愣,瞪圆了眼睛尖叫出声。
    且不说临战之前,那个三角眼太监曾经多次当众强调,道观中所有人都可以杀,唯独常家二小姐不能少一根寒毛。就凭六军都虞侯常思在河东军中的地位和影响,他们也没胆子向常婉莹挥刀。
    然而,战场上又岂能手下留情?就在他们稍稍迟疑的刹那,真无子带着几名道士已经如飞而至,剑光闪闪,将二人捅翻在地。
    “整队,整队。分成两波,从这里朝南北两个方向慢慢推。别乱,越乱敌军越能找到可乘之机。”宁彦章一个鲤鱼打挺从尸体堆上跳起来,拎起长矛,冲向距离自己最近的第三个战团。
    常婉莹带领两名家将,默默地紧随其后,真无子则四下看了看,带领一众道士,道童,与他逆向而行。这两支队伍,一支作战经验丰富,一支武艺高强。转眼间,就令道观内的混乱情况得到极大的缓解。
    士气已经濒临崩溃的乡民们见状,此起彼伏地叫喊数声,硬着头皮再度聚拢。或者加入宁彦章、常婉莹两人的队伍,或者持械追随于真无子道长身侧。乱刀齐挥,将陆续爬进来的“匪徒们”一伙接一伙地诛杀于院墙之下。
    “这样蹲在院子里死守肯定不是办法!”从一具两眼圆睁的匪徒尸体上抽出长矛,宁彦章回过头,喘着粗气跟常婉莹商量。“咱们的人看上去不少,却没几个见过血的。若是像刚才那样再有一波敌军翻进来,道观必破!”
    “那你说怎么办?”常婉莹虽然熟读兵书,奈何眼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跺了下脚,惨白着脸叫嚷。
    “把你们常府的家将都集中在大门口。咱们不加固大门了,由着外边那些人砸。大门一破,立刻冲杀出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宁彦章想了想,咬着牙提出一条看似可行的建议。
    道观即将被破的原因,不是由于里边已经无可战之兵,而是士气下降太快。仓促组织起来的乡民们遭受了伤亡之后,迅速就被打回了原型。这种情况,在“瓦岗军”与敌人作战时,也经常发生。唯一的解决之道,就是想办法迅速扳回上风。哪怕是局部的上风,只要保持一段的时间,也能让大伙对最终的胜利重新树立起信心。
    然而,他的建议,却被跟在常婉莹身侧寸步不离的家将常有才嗤之以鼻。“不行!”抢在常婉莹被“蛊惑”之前,此人大声否决。“就这么十来个人,都不够给外面塞牙缝的。你自己的确大不了一死了之,可二小姐却不能再受你的拖累!”
    “住口!”常婉莹在仓促之间根本来不及制止。直到此人把想话都说完了,才愤怒地转头去大喝,“不想去,你自己尽管留下。石,九师兄,我听你的!”
    “二小姐!”其他几个家将齐声劝阻,却无法令常婉莹的决心动摇分毫。“你们也一样,不想跟着来,就尽管留在这里等死!”恶狠狠丢下一句话,她再度将头转向宁彦章,满脸愧疚,“石小……,九师兄,我听你的!”
    “我不是要你们跟我一起去拼命!”宁彦章心里暖暖的,冲着她轻轻点了一下头。目光再度扫过常府的家将们,嘴里说出来的话,平静异常,“大门宽度不及一丈,此刻站最前面的敌军,都忙着抱住树干撞门,手里肯定不能再拿任何兵器。其他贼军还要分散开继续找机会翻墙,也未必都有集中在大门口。而敌军的弓箭手,距离院墙肯定也不足三十步。咱们出其不意冲出去,先杀掉那些手无寸铁的家伙,然后再直接冲击弓箭手。只要弓箭手主动逃命,其他敌军肯定心神大乱,被带着一道奔逃。如此,咱们的目的就彻底达到了。敌军接连被杀败了第二次,再想重新组织进攻,至少也得半个时辰之后!”
    “万一,万一他们,他们已经做了防备,做了防备怎么办?”
    “就是,你,你又没看见外边的情况,怎么,怎么能一厢情愿!”
    ……
    明知道他的话合情合理,常有才、常有德等人,却依旧咬着牙反驳。为了解救眼前这个无德无才的二皇子,大伙连日来躲在这座破道观里天天看蚂蚁上树,原本已经十分委屈。如今还要跟着他一起去百倍于己敌军中搏命,更是倒了八辈子邪霉!况且外边那帮匪徒,极有可能还是汉王刘知远命人假扮,大伙万一战死了,到底算是义士还是反贼?恐怕最后连尸骨都没人敢收,只能丢在外边任凭野狗和夜猫子啃噬。
    “你们问得都有道理,可眼下,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宁彦章轻轻的吸了口气,缓缓说道。“信我一次,请大伙务必信我一次。反正躲在道观中,也躲不过此劫,不如冒险一试。如果万一我全都猜错了,你们好歹还可以直接护着她杀出重围。总比被人堵在里边,瓮中捉鳖强!”
    说罢,他便不再理睬众人的反应,高举起长矛,踏过地上的尸体,大步走向道观正门。“等在里边最后肯定是死。杀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你们,谁愿意跟着我出去拼命,出去给父老乡亲们讨还公道?”
    四下里,瞬间一片冷清。只有嗖嗖地羽箭破空声,和沉闷的撞门声,不停地折磨着大伙的耳朵和心脏。道观守不住了,每个人,无论已经蹲在地上大声嚎哭者,还是继续咬着牙苦苦支撑着,其实都看出了这一点。但道观被攻破时,大伙还能干些什么,每个人心里,却有不同的答案。
    “我跟着你!”一片冷清与木然中,常婉莹的女声,显得格外清晰。“石小宝,我跟着你,无论你到底承认不承认。”
    “我不是……”宁彦章本能地想否认,话,却被哽在了嗓子里。
    他看到常婉莹在流泪,但是,淌满眼泪的脸上,却写满了决然。
    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却知道该怎么做。于是,他腾出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指。平生第一次,轻轻地,慢慢地,像握住了一件稀世珍宝。
    “轰隆!”道观的大门再也受不了树干的撞击,四分五裂。
    他用身体挡住她,挥矛前行,手下再无一合之敌。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自高飞,罗当奈何……”
    血光中,隐隐有一个女声低低的吟唱。从千年前,一直唱到现在。
    第九章 萍末(一)
    “噗!”血光飞溅,大汉皇帝刘知远砍翻一名负隅顽抗的契丹小卒,收刀,立马,意兴阑珊。
    自打领兵南下以来,一路上简直势如破竹。非但契丹人册封的那些地方节度使望风而逃,就连耶律德光麾下的护帐军,都被史弘肇、郭威二人接连击溃了好几支。如今,大汉兵马已经渡过了黄河,进入汴梁指日可待。
    而据地方豪强和几名“身在契丹身在汉”的武将们暗中送来的消息,曾经立志要做全天下所有人可汗的契丹酋长耶律德光,为了避免被堵在汴梁,早已经提前一步去了河北。如今奉命留守在汴梁城内的,只有宣武军节度使敌烈,以及原漳国军节度使张彦泽麾下的汉将若干。
    那张彦泽当年阵前投降契丹,掉头反噬。率部第一个攻入汴梁,并且在里边纵兵烧杀劫掠数日,将石家的铁杆嫡系屠戮殆尽。本以为凭借此番带路之功,可以世代永享荣华富贵。谁料想契丹天子耶律德光最瞧不起的,便是这种出卖自己母族之辈。得了汴梁之后,为了安抚人心,立刻找了个由头将其满门抄斩。麾下兵马尽数给了宣武军节度使敌烈,为官多年所敛财货,也尽数充公。
    而宣武军节度使敌烈,也不是个心胸开阔之辈。虽然很快就改了名字为萧翰,并且宣布从此自己的族人世代以萧为姓。却从未将麾下的契丹兵和被收编的漳国军一视同仁。因此,原本隶属于张彦泽麾下的一干将佐,个个离心,没等大汉派人来招揽,就主动派遣了信使,过河接洽,如果届时他们献出汴梁的话,各自的待遇问题。
    有人肯在汉军攻打汴梁时阵前起义,刘知远当然求之不得。当即,就答应了对方的信使,凡起义者,过往罪行一律赦免,并且在现今的官职上连升三级,一次性补发十年官俸。如此,接下来的战事更加顺利。哪怕有一些不肯顺应时势愚顽之辈,跳出来螳臂当车。他们的粮草、军械和各类物资,也迟迟得不到汴梁那边的及时补充。反倒是他们的作战安排,麾下士卒数量,将领能力、籍贯、个人喜好等诸多情报,源源不断地被送至了刘知远案头。
    处处都能“料敌机先”,刘知远想打一场硬仗都不容易,更何况打输。只是如此一来,他未免有些全身力气没地方使的感觉。即便每场战斗的最后关头,亲信们都会故意漏一两个敌军将士到他的面前,供他重温年少时斩将杀敌的瘾,他心里头依旧觉得空荡荡的,看向周围的眼神当中,也充满了失落。
    今天,情况也是一样。刘知远只轮刀砍翻了两、三名不肯下马投降的敌将,就彻底对“猎物”失去了兴趣。将血淋淋的九耳八环大砍刀横在马鞍前,打着哈欠对自己的小舅子,新上任没几天的六军都虞侯李业吩咐:“宏图,你去招呼一声史元化,叫他别一心追着那些溃兵砍杀了。这种货色,即便漏网一些,也翻不起多大风浪来!干脆就留给跟在后边的李士元他们几个去收拾。让他早点整顿兵马,继续向汴梁进军。免得夜长梦多,符彦卿那头老狼,又闹出什么妖来!”(注1、注2)
    “诺!末将得令嘞!”存心哄刘知远高兴,六军都虞侯李业学着戏台上的猛将模样,在马背上抱歉行礼。然后一拉缰绳,亲自去替刘知远向史弘肇传令。
    才奔出了十几步,忽然间,马蹄下的尸体堆中,亮起数道寒光。紧跟着,数名浑身是血的契丹死士推开一跃而出,先是一刀砍断了李业胯下战马的后腿,紧跟着,刀盾齐举,如群狼般朝着刘知远扑了过去。
    刘知远的亲兵们正忙着向远处眺望战况,哪里曾经想到,在自己身边近在咫尺处还藏着一伙敌军?刹那间,被杀了个手忙脚乱。很快,就将他们所要拼死保护的对象,刚刚自立为大汉天子的刘知远给暴露在了刺客的刀光之下。
    “刘鹞子,纳命来!”两名满脸横肉的契丹刺客高高跳起,刀锋左右夹击,直奔刘知远的脖颈与小腹。这一招,他们两个不知道曾经配合使用了多少次,不知道曾经令多少中原豪杰死不瞑目。这一回,应该也绝无例外。
    怎奈汉王刘知远,身手却是少有的强悍。发现刺客已经扑向了自己,非但未如刺客们以前杀死的那些目标一样,惊慌失措地躲避。反而兴奋得两眼放光,抡起九耳八环大砍刀,全力反扫。
    “呜,当啷啷啷啷啷啷……”风声里夹杂着令人烦躁的金属撞击声和一道耀眼的寒光,由左上至右下,势若闪电。已经跳在半空中的一名刺客根本来不及变招,直接被刀刃劈成了两下两段。另外一名刺客心神被同伴的血光和金属撞击声所乱,本能地将砍向刘知远小腹的弯刀竖起来自救。然而,他却过低地估测了刘知远的力气。耳畔只能“当”地一声巨响,整个人像马球一样被砸飞出去,落在一丈三尺远之外,鲜血狂喷。
    “救主公!”
    “救主公!”
    最危急的关头已经过去了,后军左厢马兵都指挥使药元福和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阎晋卿两人才狂奔而至,双双持刀护卫在了刘知远身侧。
    刘知远冷笑着撇了撇嘴,策马向前直冲。转眼间,越过自己的侍卫,冲入战团,再度与契丹刺客短兵相接。只见他,一把九耳八环大砍刀使得出神入化,三招两招,就又砍翻了第三名刺客,随即,又从背后追上去,将第四名正准备转身逃走的刺客斩于刀下。
    剩下的几名刺客被杀得胆寒,惨叫着夺路狂奔。刘知远的亲兵们,哪肯让他们再给自己上眼药?从四面八方包抄过去,生擒下两个,将其余者用乱刀剁成了肉泥。
    “别都弄死了!给老子留一个,老子今天要是审问不出背后主谋,李字从此就倒着写!”六军都虞侯李业顶着一脑袋马血,踉跄着推开亲兵们,扑向一名俘虏。
    “将军,将军大人,汉王,皇上他……”还没等他来得及拿俘虏泄愤,耳畔猛然又传来一声惊呼。有名亲兵一手推着他的肩膀,一手指着他身后,瑟瑟发抖。
    “啊!”刹那间,六军都虞侯李业被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先前还如关公转世一般神勇的大汉天子刘知远,此刻却脸色发紫,口唇漆黑,坐在马背上摇摇欲坠。
    “快,块给主公吃陈抟道长的仙丹!”正呆呆不知所措间,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阎晋卿策马冲到他身边,大声提醒。
    “啊,哎,哎!”六军都虞侯李业瞬间回过心神,跌跌撞撞跑到自家已经死去多时的坐骑旁,从马鞍后一个皮袋子里掏出药葫芦。跌跌撞撞,惨白着脸继续向刘知远靠近。
    “给我!”危急关头,药元福顾不上什么礼仪,飞身上前,一把从李业手里抢过药葫芦。又一个平步青云纵到刘知远身边。与侍卫马军都指挥使阎晋卿两个,一左一右扶住刘知远,同时用牙齿咬开葫芦封口,将里边的仙丹单手倒进了刘知远的嘴巴。
    “仙丹”的颗粒不大,味道却十分呛人。说来也怪,已经差不多快失去知觉的刘知远,在闻见“仙丹”味道的一刹那,就恢复了清醒。随即,快速从葫芦口吸进一颗丹药在嘴,用力咀嚼了几下,狼吞虎咽。
    “主公,水,水!”六军都虞侯李业终于赶到了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从腰间解下水袋,双手举过头顶。刘知远将水袋接过去,缓缓喝了几口,脸上的青紫色渐渐退去。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摇头苦笑,“呼——!果然是人老不能逞筋骨之能。这一回,多亏了扶摇子道长的药丹,也多亏了你们几个!”
    “不敢,末将援救来迟,请主公恕罪!”李业、药元福、阎晋卿等人立刻肃立拱手,红着脸谢罪。
    “不能怪你们,是老夫,是老夫自己疏忽了!”刘知远却不是喜欢迁怒于属下之人,笑了笑,疲惫的挥手。“行了,该忙什么就忙什么去吧。宏图,你派别人去传令。你现在是六军都虞侯,无需事必躬亲!”
    “是!”药元福、阎晋卿两个大声领命,跳上各自地战马离开。六军都虞侯李业却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往里头钻。
    刘知远的救命药物,还有令旗、令箭,全由他这个六军都虞侯来掌管。而刚才他要是跑得再远些,也许刘知远的心疼病发作后,就会不治而死。那样的话,非但大汉入主中原的霸业,彻底成了一场空。他李业这个罪魁祸首,恐怕也得被愤怒的将士们千刀万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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