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发前半个月,陶正和李有德两人奉命前往友邻部队教导新兵练习枪棒,因而逃过了一场死劫。之后二人畏惧李嗣源斩草除根,都悄悄开了小差。在外边做刀客为生隐姓埋名六七年,直到李嗣源的死讯传来,才先后返回了故乡。
    回家之后,陶正心灰意冷,再也不想与官府产生任何瓜噶。无论是唐晋辽汉,俱当他们是一群过路神仙。而李有德,则念念不忘银枪效节军昔日的辉煌,总想着把逃难在外的老兄弟们都收归自己帐下,然后寻找机会,东山再起。
    双方说不到一处,自然断绝了来往。谁知李有德苦心积虑重建银枪军不成,竟又起了化家为国的心思。趁着辽军大举南下,后晋在地方上的力量被扫荡一空的当口,发动青壮筑起了堡寨,并且不断向四周探出爪牙,通过威逼利诱等诸多手段,将临近的数个村落,掌控在了自己的实际统治之下。
    契丹人被迫北撤之后,河北各地的绿林豪杰纷纷趁机攻城掠地,自封官爵。大汉皇帝刘知远忙着对付首恶杜重威,既腾不出手来肃清地方,又怕兵马过于靠近燕云十六州,引起辽军的大举反扑。干脆捏着鼻子,将临时边境附近大部分自封的节度使、刺史和县令们都认了下来。
    李有德虽然因为闻讯的时间太晚的缘故,没来得及抢占县城,做事却愈发肆无忌惮。仗着自己跟太行山的大当家呼延琮有交情,居然开始截留临近十数个村落的赋税。并且以乡规取代律法,跟地方官府分庭抗礼。那县令孙山自身来路不正,又忌惮太行山群寇的实力,根本不敢去管,任由李家的气焰越来越嚣张。
    数月之前,李有德忽然派媒人登门,想给自家小儿子娶陶三春为妻。陶正坚信李家的人如此折腾下去,早晚有一天会自取灭亡。因此毫不犹豫地就拒绝了联姻的提议。随即,李家寨便开始派说客来,要求陶家庄加入李家寨为首的联庄会,一起结寨自保,共同进退。
    这个提议,比双方联姻还不靠谱,当然再度遭到陶家庄的拒绝。因此,李家寨彻底怀恨在心。一个多月前,李有德在赶集的时候突然发难,联合数名不知道从哪里搜罗到的好手,以提亲被拒绝受到羞辱为名,将陶正打得当场吐血,卧床不起。
    昨晚陶三春赌气,连夜跑出了庄子。原本准备跑到山上二十里外的尼姑庵凑合几晚上,等到几个客人离开后,再回家继续侍奉老父。谁料黑灯瞎火中,却与李家寨的一哨人马碰了个正着,双方一言不合便起了冲突,随即寡不敌众,被对方用绳索绊倒,抓了过去。
    陶大春迟来一步,恰恰看到自家妹妹被擒。连忙出手相救,然而李家这回派出来的子弟不仅数量庞大,身手也非常了得。一番恶战之后,陶大春非但未能如愿救回自己的妹妹,反而被打得口吐鲜血,完全凭着脚下的腾挪功夫一流,才勉强逃出了生天。
    那李家寨的人见他逃走,也不全力追赶。只是在背后大声喊叫,要陶大春带话给他老父,三天之后,作为娘家人到李家寨出席双方儿女的婚礼。不管届时肯不肯出席,都不会再改变婚期。聘礼和婚书会很快派人送上,陶家庄的嫁妆,也要准备充足,免得闹出笑话来,双方都没有台阶可下!
    “不是老夫不舍得一个女儿,而是那李家寨明显不只是冲着小春一个人而来!”说道伤心处,陶正老泪纵横,不断摇头长叹,“今天抢了小春,明天就会把小冬、小梅、小霜他们纷纷抢走。然后就是零敲碎割,逼着陶家庄向其低头。若是他家能安心做个地方豪强也罢,好歹大伙把女儿都送出去后,还能落下条活路。他家又存着裂土封茅的心思,万一不成,恐怕就是举族被诛,连带着我们这些被协裹进去的,也落不到好下场!”
    “是啊,是啊,我们几个老汉原本已经想忍了,但转念一想,这样忍下去,哪一天才是个头啊!”
    “可不是么?你也想当土皇上,我也想当刺史节度使,左近就巴掌大的地盘,能容下几头老虎啊?!”
    “唉,我们这些老实人,真是没有活路啊!”
    ……
    其余几个庄子上的头面宿老,也纷纷流着泪摇头。眼角的余光,却不断在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兄弟脸上偷偷扫视,巴不得立刻能看到自己所希望的表情。
    然而让他们略感沮丧的是,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兄弟听完了陶正的陈述,反而不像先前那样义愤填膺了。相反,哥仨脸上都出现了一丝凝重,以目互视,相对轻轻摇头。
    “坏了,他们三个怕了,不敢管了!”众乡老们心里头一凉,有种无力的感觉,瞬间从脚底一直传到了头顶。想要给陶正使眼色,让他多说几句。后者却故意把头低下,目光对着地面,不肯对周围的暗示做任何回应。
    “老丈,此事,您老应该早些告诉我等!”就在众乡老们急得火烧火燎之时,三兄弟当中年纪最长的柴荣,忽然低声说道:“李家寨在陶家庄又没安插眼线,怎么可能恰巧堵在了春妹子去尼姑庵借宿的路上?很显然,他们昨夜的目标,就是贵庄。不小心被春妹子和大春两个撞破了行藏,才临时改变了主意,以婚礼为饵,引诱你们自投罗网!”
    第七章 尘缘(四)
    “啊——!”众乡老闻听,个个大惊失色。如果柴公子的推测为真,大伙昨夜,岂不都睡在了刀尖儿?万一被李家寨的人偷偷摸到村子里,趁夜发起偷袭,仓促之下,恐怕村子里人根本组织不起任何抵抗!而将陶家庄的男人全都杀光之后,李家寨只要把恶行朝土匪身上一推,以地方官员的得过且过,肯定没有勇气去揭开“土匪袭村”的幕后真相!
    那陶正老汉,也听得背后冷汗淋漓。瞪圆了眼睛,低声惊呼,“他,他们怎么敢如此狠毒?他们,他们就不怕报应么?小老儿,小老儿自打退出行伍之后,半辈子都与人为善……”
    “乱世当中,哪有什么公道可言。那李家寨按你所说,既然所图甚大。若连近在咫尺的陶家庄都拿不下,日后还凭什么跟别人去争?”看不惯陶老汉的迂阔,赵匡胤瞪了他一眼,大声敲打,“怪就怪在你们自己,明明与虎狼为伴,却一点防备都不做。我看大春兄弟的身手很不错,您老更曾经是军中一等一的好手,如果早日把庄子里的年青后生都组织起来,拿着兵器自保,他李家寨即便野心再大,牙齿还未长齐之前,又怎么敢啃陶家庄这块硬骨头?哼,自己既然安心做一块肥肉,就别怪虎狼惦记着!”
    “这……”老陶正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周围其他众青壮男子,也瞬间都低着头,恨不得找条地缝往里头钻。
    受祖训所限,陶家的后人轻易都不愿出去做官。更不愿意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跟邻近其他村落起什么争执。故而虽然村子中大部分成年男子都曾经练过武,却对外界没任何什么威慑力。在太平盛世之时,这样的村落,当然是官府眼里一等一的良善,不断受到嘉奖照顾。而在乱世当中,这样的村落,恐怕就正如赵公子所说,在任何有野心的人眼里,都是块大肥肉,谁都想扑上去狠狠咬几大口。
    “算了,现在说你们什么,都已经晚了!”见周围乡亲一个个被被自己数落得不敢还嘴,赵匡胤心里愈发怒其不争。“我们哥仨能帮得了你们一次,帮不了你们一辈子。如果你们永远是这幅德行,还不如就认下了亲事,然后去给李家寨做牛做马,好歹等多活几天,不会有人现在就死!”
    众乡亲听他说话刺耳,个个心生怒气,却依旧不愿出言相抗。唯独老汉陶正,咬了咬呀,拱起手来说道:“赵公子所言甚是,陶家庄落到今天这般田地,着实怪不得别人。还请三位贵客出手,帮助我陶家庄平安渡过此劫。若是能如愿,我陶家子弟,肯定痛改前非,知耻而后勇!”
    “废话,我倒是想一走了之呢,奈何我家三弟不肯!”赵匡胤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但应。“但帮忙也不是没有任何条件,从现在起,庄子里的所有男丁,都听我们三兄弟调遣。咱们把丑话说到前头,你们若是答应,我们三兄弟即便是刀山火海,也绝不后退半步。你们若是不答应,咱们就一拍两散。昨晚和今天吃你们的,穿你们的,咱们拿我家三弟那根钢鞭来顶账。仔细称称重量,你们肯定还有赚头!”
    知道宁子明此刻方寸大乱,柴荣又是个君子心肠。所以他干脆主动做起了恶人,逼迫陶家庄交出指挥权,无条件听从三兄弟的调遣。一番话说出来,陶正老汉和其余宿老们虽然听得刺耳,却也知道,自家没有带领青壮们从李家寨手里讨还公道的实力。于是郁闷归郁闷,几番用目光交流之后,便纷纷点头答应,“那是自然,昔日易县杀贼之功在那摆着呢,今天的事情,当然任由三位做主!”
    “三位贵客尽管下令,我等莫敢不从!”
    “三位肯主动替我陶家庄出头,我陶家庄子弟,焉有不服从调遣之理?若是谁敢造次,族规第一个饶不了他!”
    ……
    “那就好,先安排人手去做饭。大伙吃饱了肚子,拿上兵器,若是有铠甲、盾牌和弓箭,也尽量都带上。然后回来,听我大哥调遣!半个时辰,所有人只给半个时辰。若是半个时辰之后有人不到这里应卯,我们哥仨拔腿就走!”赵匡胤索性恶人做到底,瞪圆了眼睛咆哮。
    “遵命!”众乡老带头拱手施礼,然后小跑着离开。其余青壮男子见乡老们都低了头,也纷纷快步离去。该填饱肚子的填饱肚子,该准备兵器铠甲的准备兵器铠甲,如蚂蚁般,忙成了一锅粥。
    趁着众人做准备的功夫,柴荣、赵匡胤和宁子明三人,也返回陶正家饱餐了一顿。随即找了趁手的兵器,用生牛皮剪开临时赶制了几件坎肩儿,尽最大可能地将各自收拾了一番,气势昂扬地返回了打谷场。
    赵匡胤是将门之后,柴荣和宁子明两个,都有过指挥上千兵马的经验,三人收拾整齐了往乡民们面前一站,立刻显示出了彼此之间的巨大差别。不懂行的人,心中顿时暗暗喊了声“好”。懂行的人,如老陶正、陶大春和极其少数的几个乡老,则对今天的救人行动,无端又多生出了数分信心。
    在吃饭的时候,三兄弟已经制定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策略。眼下趁着大伙心气足,立刻开始调配人手,整理队伍,指派底层军官。先将青壮们以十人为队,分做六队。然后由乡老们从每十人中,选拔出一个队正。接着将任务细化分派到每个队,将行动次序跟队正反复交代清楚,最后,则命所有人站在了一块磨盘旁,准备启程出发。
    虽然只是粗略整理了一下,众乡民已经不再是先前那幅乱哄哄模样。所有人按着分队排成纵列,六个纵列乡邻而站,枪在手,刀出鞘,隐隐约约,竟露出了几分杀气。
    “废话我就不多说了!”柴荣跳上磨盘,用力挥舞手中长枪,“此时此刻,若战,你们当中肯定有人会死。不战,你们可以多活几年,但妻子儿女早晚就会像春妹子那样被人抢走。众位兄弟,尔等愿意还是拼死一战,还是愿意把自己的妻子女儿双手奉上?五柳先生的后人们,请告诉我你们的选择!”
    “战!”“战!”“战!”众老少爷们举起兵器,对天高呼,刹那间,气冲霄汉!
    第七章 尘缘(五)
    陶家庄与李家寨的直线距离还不到三十里,中间却隔着一座不算太矮的山包,因此说起来没多远,不花上两三个时辰,却休想赶到目的地。
    而只要在山顶上安置几名斥候,山脚下的风吹草动,就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陶家庄的队伍刚刚离开村子没多远,消息已经及时地传到了李家寨的寨主李有德耳朵里。
    “看来我那老哥哥还挺有血性的么?”对于陶家庄的反应,李有德丝毫不觉得以外,挥挥手命令斥候退下,冷笑着点评。
    “他要是真有血性,就不会做这么多年的缩头乌龟了!”高家梁的庄主高顺,是最早追随到李有德旗下的众乡贤之一,撇了撇嘴,冷笑着道。“既然他探了头,这次就别再指望缩回去了。咱联庄会成立这么长时间,总得有个像样的东西祭旗!”
    “只可惜陶家庄的那些后生们了,里边有几个身子骨相当结实。若是能收服下来,稍加打磨,就是一个种田的好手!”许家窝铺的庄主许由,心肠相对和善,摇摇头,带着几分不甘说道。
    “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不杀他一个狠的,周围的庄子难免有样学样!”高顺最看不惯就是许由这种既想夺人钱财,又不愿意见血的模样,横了他一眼,大声反驳。“况且他们这些姓陶的,还同出于一个老祖宗,彼此之间打断骨头连着筋?万一斩草不除根,难免会留下隐患!”
    “那是,那是!”其余几个被李有德强行纳入旗下的堡主、庄主们,纷纷点头附和。谁也没拿陶家庄的上百条男女老少的性命当作一回事儿。
    “我不是想故意留下后患,我是担心官府那边,借此发难!”许由找不到任何支持者,脸色微红,硬着头皮提醒。
    “那孙山自己原来就是个土匪,有什么资格管咱们?”高顺回过头,继续冲着他撇嘴冷笑,“况且往年各村子为了争水争地发生械斗,官府从来就不闻不问。即便这次死得人稍多一些,那也是陶家庄先打上门来的,怪不得咱们手狠!”
    “那,那……”许由还是觉得心里不踏实,却被高顺笑得头皮发麻,喃喃嘟囔了几句,主动将头低了下去。
    “如果陶正肯投降,咱们也没必要杀人太多!”身为会首,李有德不能让高顺替自己做决定,想了想,做出最后的调整,“如果陶正死了之后,其他人肯放下兵器为奴,也可以考虑留他们一条性命。但陶家庄里的所有田地,无论山田还是水田,一亩都不能再给他们留。事后咱们几个庄子按着出力多少分,谁家出力最多,谁拿大头。”
    “但凭李会首一言而决!”众堡主寨主们心中一喜,躬下身体齐声答应。
    对他们来说,能把陶家庄的田产分掉,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其他都可以不列入考虑范围之内。那当中的大多数可都是临近河道的水浇地,亩产量跟大伙辛辛苦苦开出来的荒地,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即便是各村子原有的熟地,跟陶家庄的田产也比不上。毕竟距离河道越近,灌溉起来越方便,即使遇上旱灾,至少也能保住一大半儿收成!
    “那我就不客气了!等会该怎么打,谁挡在正面,谁侧翼包抄,谁去封堵陶家庄的退路,老夫上午时已经安排得很清楚。大伙现在就带领各自的手下去村子前的树林埋伏,咱们等会儿趁着陶家庄的人远道而来,累得半死的时候,打他个措手不及!”见士气已经可用,李有德站起身,果断地挥手。
    “是!”众堡主、寨主们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功夫,就已经在进村的必经之路上,把陷阱布置停当。大伙人衔枚,马绑嘴,悄无声息地埋伏于道路两侧。只等陶家庄的青壮们赶到,就冷不防冲出去,一口气结束战斗。
    谁料从过午子时三刻,一直等到了太阳下山,早就该落入陷阱里的猎物,却迟迟未至。倒是成群的蚊子和牛氓,趁着傍晚天气转凉的机会,全都自草从中钻了出来。围着伏兵的头顶飞来飞去,抽冷子,就狠狠吸上一口血,留下一个又红又痒的大包。
    各堡主和庄主麾下的弟兄,都是些寻常农家儿郎。受过的训练有限,怎么可能长时间忍受得了如此折磨?不一会儿,就彻底支撑不住,纷纷从藏身处爬了起来,用野草做成蝇甩子四下乱抽。这下,再也甭指望猎物主动往陷阱里头钻了,只要陶家庄的人不全都是聋子,肯定隔着二里地远,就能听出前路上的异常。
    “二郎,你手下的斥候呢,怎么还没送回消息来?”整个事情的主谋李有德,也被蚊子在额头上咬了好几个大包,又痒又烦,命人叫过自家负责监视敌军的小儿子,大声质问。
    “半,半个时辰之前不是刚回来过么?陶,陶家庄的人已经到了对面的山顶上了,当时,当时正,正在山顶上打尖!”二少爷李进被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大声提醒。
    “那是半个时辰之前,这已经又过了半个时辰了!”李有德狠狠瞪了自家儿子几眼,厉声咆哮,“再派人去打探,有半个时辰,人早就走下山来了!”
    “是!”李进不敢跟自家父亲顶嘴,立刻小跑着去指派斥候。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却又气急败坏地跑了回来,“阿爷,阿爷,不好,不好了,陶家庄,陶家庄的人停在山顶上不走了!”
    “不走了?”李有德微微一愣,双目之中射出刀子般的阴寒。“是斥候说的么,敢情他们这大半个多时辰,就在山顶上一动未动!”
    “是斥候专门跑回来说的,我刚刚准备过去另行派人,咱们的斥候就把最新消息送回来了!”怕父亲拿自己当出气筒,李进向后退开数步,迫不及待地补充,“他们怕被陶家庄的人发现,下山时故意绕了一段路,所以才回来得稍微晚了些。他们,他们说,陶家庄的几个乡老和陶正之间忽然起了争执,谁也说服不了谁,只能让队伍暂且停在了山顶!”
    “嗯——”李有德眉头紧锁,对斥候打探回来的消息将信将疑。据他掌握到的情报,陶正这人虽然平素做事畏首畏脚,在陶家庄的威望却相当高。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女儿被人家抢走了,却连调动庄子里的青壮前来要人这点事儿,都做不了主。
    “大爷爷,大爷爷,二叔公请你回去!”正百思不解间,耳畔却又传来了自家侄儿李顺的声音,气喘吁吁,透着如假包换的惶急,“呼延,呼延大当家派人来了。说是,说是想跟咱借点儿军粮。二叔公才稍作犹豫,就被他们指着鼻子臭骂了一顿。您老要是再不回去,还指不定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第七章 尘缘(六)
    俗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坏事做尽的李有德不怕官府,不怕鬼神,对于太行山的绿林好汉,却是敬畏有加。
    官府虽然吃人不吐骨头,但吃掉的通常都是普通人家,对他这种头上长着角嘴里长着牙的地方豪强,向来是以安抚为主。鬼神虽然可怕,毕竟虚无缥缈,听说的人多,见过的人少。然而太行山的绿林好汉,可是看得见摸得着,并且做事从来没有任何忌惮。一不小心没伺候周到,从此这世界上就不会再有什么李家寨。并且在贼人没主动撤走之前,地方兵马保证连一个屁也不敢放!
    不过当着一堆爪牙的面儿,李有德今晚也不能表现得太怂。否则众庄主、堡主们一看,敢情你在呼延大当家眼里就是块随时都能切上一刀的肥肉啊?那联庄会,还是趁早解散了为好!反正大伙的家都靠近太行山,找大佛去上香也多绕不了几里地,又何必理会李家寨这座土地庙!
    “你先回去,让你二叔公好吃好喝好招待着,等我安排完了手头上的事,再看看仓库里有没有多余的粮食!”故意将嗓门提高了数分,李有德对着前来报信儿的李顺吩咐。无论脸上的表情还是挥手的动作,都好似没把前来“借”粮的绿林好汉放在眼里。
    他江湖经验丰富,咬碎牙齿也能撑出几分底气。而他的侄子李顺,却不明白自家长辈的良苦用心。吓得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哀求的话立刻脱口而出,“不是,不是呼延大当家的人,是孟二当家的手下,两个陌生面孔,难说话得很!”
    “那也让他们给老子等着!”李有德大声断喝,灰白色的头发根根发乍。
    绿林道这两年有一句很著名的话,宁挨呼延的打,不吃孟二的席。大当家呼延琮即便跟你动了拳头,也未必会将你当场打死。而招惹了二当家孟凡润,却根本无法预测自己什么时候就会大祸临头。
    所以话说得虽然极为响亮?李有德却不敢再多做半分耽搁,随便跟众堡主们交代一下暂且收兵十一,便飞一般返回了自家老宅。
    一见了客人的面儿,李有德的心情顿时更加忐忑。他在当地黑白两道通吃,这辈子算是见过不少风云人物。所以平素粗略看一眼别人的举止打扮,就能将对方的身份地位判断个八九不离十。而今天,他这一套观人之术却彻底失去了效果。两位太行山上下来的好汉,论气质要多高贵有多高贵,可身上的衣服和脚下的鞋子,却是普通到无法再普通的货色,给李家的管事儿穿,都略显寒酸。
    “两位贵客莅临,老朽一时有事儿未能远迎,恕罪,恕罪!”心中越是忐忑,李有德的表现越为恭谨。脚刚一踏过大堂的门坎儿,就立刻躬身拱手,大声招呼。
    “嗯!”贵客中年纪稍长的那个却连屁股都没抬一下,扫了他一眼,低声冷哼。
    年纪稍幼的客人,则相对礼貌一些。笑呵呵地坐直了身体,轻轻摆手,“李寨主不必客气,您家大业大,难免事情多一些。反正我们哥俩只是奉命前来筹集粮食,您即便不露面儿,只要粮食能准备好了给我弟兄装车带走,也没关系!”
    “这——”李有德的老脸,顿时如同被人来回抽了七八个耳光一样,红中透紫。这根本不是失礼不失礼的问题,而是对方根本就没拿他李有德,拿他的联庄会当成角色看。否则,即便是佃户到地主家交租子,地主也会给个笑脸,顺带管顿饱饭吃!
    然而无论内心里头有多恼怒,李有德却不敢跟对方当场翻脸。他的联庄会到目前为止只具备了个雏形,没有三到五年的磨合整训,根本不可能拥有跟太行山群雄分庭抗礼的实力。而在回到自家大宅的路上,他已经摸清楚了来人的情况,就孤零零哥俩骑着两匹高头大马,身边没带着任何随从。
    这年头,敢不带上三五十名弟兄就穿州过县的,要么是有恃无恐,要么就是被仇家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提着脑袋冒险。而在座的那两位贵客,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后一种。那他们所依仗的,毫无疑问就是呼延琮这个金字招牌。只有呼延琮麾下的杀星,才敢不在乎沿途的各路蟊贼,招摇过市。如果哪个蟊贼招子不够亮,胆敢打他们的主意。用不了多久,老窝就会被连根拔起,从此彻底于江湖上销声匿迹。
    “光义,把大当家的绿林令给李寨主验上一验,以免人家拿咱们兄弟当骗子!”唯恐李有德心里的顾忌不够沉重,客人当中年纪稍长的那个,忽然笑了笑,将一面木制的令牌放在了身边的矮几上。
    “好!”年青的客人答应一声,将木牌拿起来,遥遥地递给李有德,“家兄赵元朗,晚辈赵光义,奉孟二当家的命,问候李寨主!”
    “不敢,不敢!”李有德向前快跑几步,双手接过令牌,半躬着身体观摩。
    令牌是常见的枣木所制,算不上珍贵。正面刻着替天行道四个大字,背后,则刻着一轮初升旭日。正是北方绿林总瓢把子呼延琮派手下出来办事儿的信物,李有德虽然见过的次数有限,却印象无比深刻。
    不敢验看得时间太长,引起对方的恶感。迅速检查了一下包浆的新旧程度之后,他双手将令牌举过头顶,“李家寨寨主李有德,参见两位赵统领。遥祝呼延大当家身体安康,威震四海,早日封茅列土!”
    “你倒是甚会说话!”听李有德祝贺呼延琮早日成为一方诸侯,年长的客人赵元朗脸上,终于有了几分笑模样,抬起头扫了此人一眼,低声夸赞。
    “我家大统领,将来岂止会裂土封茅?”年少的“赵光义”志向却有些高远,伸出一只手将令牌接过,撇着嘴道。
    “嘿嘿,嘿嘿,嘿嘿,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在下看得短了!”李有德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干笑着捧场。
    “有多大的饭量吃多大碗,也不算错!”那赵元朗忽然笑呵呵又补了一句,话语如同刀子一样戳进了人的心窝。
    “嗯——!”李有德的几个弟子和晚辈气得两眼发黑,手不由自主朝腰间刀柄上摸。太欺负人了,即便你是呼延琮的心腹,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当面打李家寨所有人的脸。况且呼延琮只不过是个大强盗头儿,有什么资格来瞧不起李家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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