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一片兴高采烈的面孔中,只有宣徽北院使王峻,气得满脸铁青。在他看来,很显然,自己昨天的一番好心,被郭威父子给当成了驴肝肺。非但未能阻挡得住郑子明加官进爵的脚步,反倒直将此人送上了青云!
    然而,当着上百名“兵痞”的面儿,他也不好再横加阻挠。只能用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郑子明的胸口,心里头同时暗暗发狠,有生之年,一定要将郑子明的狼子野心拆穿于光天化日之下。让郭家雀儿明白,昔日自己的预料是何等的准确,谏言是何等的英明!
    “嗯?”刚刚向郭威谢完了恩的郑子明,猛然觉得双目之间的区域一麻,本能地侧过头朝王峻所在位置观望。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找到。宣徽北院使在郑子明感觉到敌意的瞬间,就把身体缩到了送行队伍的后排。随即像沙滩上的水滴般,迅速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也许这次升官太快,招人嫉妒了吧!”郑子明笑了笑,随即,便向郭威辞行,转身回到了自家队伍。
    作为几度在生死之间打过滚儿的“老将”,他相信自己对危险的直觉。但是,他却对这种藏头露尾的敌意不太在乎。自从在沧州着手消灭堡寨和士绅以来,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仇家几乎遍天下。再多上一两个,根本无关痛痒。
    况且这横海军节度使的职位,原本在年初的时候就该属于他。现在才拿到手,已经是迟了。至于云麾将军散职,兵部尚书加衔,则完全属于锦上添花。除了理论上可以向朝廷多要两份俸禄之外,起不到任何其他作用。
    带着几分如愿以偿的快意,半个时辰之后,他与郑仁诲、柴荣等人一道上马出发。穿贝州,渡漳水,过刑州,风餐露宿,辛苦赶了大半个月,终于抢在辽军之前,抵达冀州城下。
    此刻冀州,已经跟边境上的深、祁两州失去了联系。二地的文武官员,据说遵循着以往官吏,又是一箭未发选择了投降。因此在赵州和冀州之间,大部分险要都被辽国的前锋幽州军所掌握。平原之处,也到处都是骑着高头大马辽国的斥候,纵横往来,如入无人之境。
    高怀德见状大怒,不待自家体力恢复充足,就向主帅郑仁诲请了一道将令,带着百余名亲信杀出了城外。沿途遇到辽国斥候,也不管对方是契丹狼兵还是幽州鹰犬,弯弓便射。
    靠近冀州城外的几伙斥候,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转眼之间,就被他收拾了个干干净净。而那高怀德,却还没杀过瘾。抬头看看天色尚早,立刻派了一名心腹带着敌军的人头回冀州城内交差。自己则带着其余亲信家丁,沿着破败的官道径直向北杀了下去。
    不多时,前方又出现了一支斥候,大约二十余名上下,个个都剃光了头顶毛,露着淡青色的头皮。见不远处好像有一支中原骑兵向自己快速靠近,顿时喜出望外。齐齐打了呼哨,策马弯弓迎战。
    也不是他们托大,自从二十余天之前挥师南下,一路上,无论是城池还是堡寨,个个都望风而降。除了偶尔有几伙不服气的绿林好汉跳出来螳臂当车之外,正式的抵抗,辽军根本就没遇到。因此,众契丹斥候习惯性地,就把高怀德当成了又一只不自量力的螳螂。
    此外,高怀德的表现,在众契丹斥候眼睛里,也实在太过于稚嫩。明明人多势众,却不去利用,偏偏一马当先地冲在了最前头。明明还隔着八九十步远,就迫不及待地举起了骑弓,根本不管骑弓只有五十多步的有效射程。
    “呵呵呵,你们都靠后,老子去生擒了他,然后让他家中长辈拿钱赎命!”斥候头目萧野狐大咧咧地朝着身边同伴摆摆手,冷笑着吩咐。
    那个白马银盔的半大小子,显然是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哥。连骑弓射程远不及角弓的常识都不懂,居然敢向自己这边瞄准儿。且让他瞄,只要他胳膊不觉得酸。还有六七十步远呢,这个距离上,即便被他射中,羽箭也只能给本大爷挠个痒痒。
    然而,这个痒痒,挠得却有些狠。没等萧野狐狸脸上的笑容散去,“铮,铮,铮”,弓弦响声已传进了他的耳朵。紧跟着,三道寒光彼此沿着不同方向,直接戳中了他和他身边另外两名身材最为显眼的斥候哽嗓。从前到后,瞬间戳了个对穿。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喉咙被射穿的萧野狐一时半会儿却不能死去,松开缰绳,双手捂住半截箭杆,在马背上来回摇晃。策马冲过来的高怀德却对他看都不愿多看一眼,猛地将左手在腰间一抹,又将三根羽箭从箭壶里抹了出来,直接搭上了弓弦。紧跟着,微微侧身,手肘连续后拉,“嗖!嗖!嗖!”,又是一记三箭连珠,将另外三名目瞪口呆的斥候射了个对穿。
    “啊——!”剩下的十四、五名斥候,这才发觉遇到了杀星。惨叫一声,拨马边走。高怀德哪里肯放他们离开?双腿轻轻一加胯下的卢的小腹,人和马如同一道闪电般从后边追了过去。一边追,一边继续弯弓放箭,将跑在队伍末尾的斥候们,像摘柿子般,一个接一个从坐骑上给射了下来。
    “将军,跟我们留几个尝鲜!”其余高氏家丁根本不担心高怀德的安危,策动战马,大喊大叫着追上,遮断自家少主的身后和两翼。在路过垂死挣扎的斥候们身边的瞬间,挥刀砍下这些入侵者的头颅。
    前后不过半柱香功夫,这一小队奉命到冀州城外刺探军情的契丹斥候,就只剩下的三头丧家之犬。他们更加没有勇气掉头迎战,上半截身体如同膏药般,紧紧贴在战马的脖颈上。两条短粗的狗腿,则拼命朝着战马的肚子上狠磕。
    可怜的坐骑,被刺激得两眼发红。嘘嘘嘘发出数声悲鸣,将全身的力气,都毫无保留地送到了四蹄之上。转眼间,就又跑出了七八里,令后面的高怀德无论如何加速,都无法将彼此之间距离,拉近到手中明月弓的有效射程之内。
    “无胆鼠辈,原来只敢欺负平头百姓!”高怀德追得额头见汗,却始终无法将最后三名一心逃命的斥候结果。猛地把骑弓朝身后一插,迅速又将一把木制了连弩端了起来。
    这是他用了大半套高家祖传枪法,才从郑子明手里换到的利器,还没用熟,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根本想不起来使用。而此时此刻,却成了他最后的依仗,很快就端得与胸口齐平,目光透过望山,死死咬住了一名契丹人的后心。
    “叮!”扳机被迅速扣下,一支没有尾羽的弩箭,呼啸着扑向目标。九十余步的距离,只花费了不到一个弹指。未等弩弦的余韵散去,被瞄准的契丹斥候,已经应声而落。
    第九章 长缨(八)
    “啊,啊啊啊啊——”另外两名契丹斥候中的一个,嘴里忽然发出狼一样的长嗥。猛地拉住坐骑,掉头回扑。
    即便迎战也绝无侥幸获胜的可能,从开始逃命那一刻起,他心里就早已清楚彼此之间的悬殊实力差距。然而,如果此刻他依旧像先前一样只顾着埋头逃命,今天出来执行任务的这一整队斥候,便会全军覆没。
    在生死之间做选择很难,但选择做出之后,一切却瞬间变得无比轻松。骑在已经跑脱了力的战马上,契丹斥候高高地挺直了胸膛。就像自己在部落里第一次参加狩猎时那样,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与骄傲。
    沉重的铁锏被他举过了头顶,就像举着部落里的狼头战旗。两眼盯着追过来的中原将军,他以最快速度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只要逼得对方腾不出手来装填弩箭,他就有希望为同伴赢得活命之机!
    “蠢货!”高怀德不屑地撇了撇嘴,瞄准高速对冲而来的契丹斥候再次扣动了右手食指。随即,双脚轻轻磕打金镫,策马避开正在下坠的尸体,将武侯弩对准了最后一名逃命者。左手推开弩身上方的限位机关,右手的食指第三次果断回压……
    “嗖——!”第三支弩箭,闪电般飞了出去,正中目标的后心。
    “将军威武!”左右两侧跟上来的亲兵们,嘴里发出一阵骄傲的欢呼。全歼!初抵战场,就全歼了敌军一整队敌方斥候!并且全都是契丹人,如假包换!
    “带上贼人的首级和坐骑,咱们收队!”欢呼声中,高怀德微笑着挂好武侯弩,横枪立马,大声吩咐。
    “遵命——!”众亲兵挺胸拔背,一个个回应得格外宏亮。都说契丹人骁勇,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以前他们所向披靡,那是因为没有遇到高家军。今天遇到咱们高家军,转眼间就被打回了原型!
    “动作都麻利点儿,人生地不熟,咱们不能耽搁时间太久!”高怀德举头四下看了看,目光明亮如电。
    自打十多天前与郑子明遇上之后,他就始终觉得头顶上盘旋着一团乌云,无论做什么事情心情都压抑得厉害。直到此刻,这片乌云才终于散了去,头顶上碧空如洗。
    “收队喽,收队喽!收队回去缴令喽。”
    “这些契丹狗,一点儿也不知道珍惜战马。差一点就把牲口给跑废了!”
    “废话,命都保不住了,留着牲口还有啥用场?”
    “契丹那边人少牲口多。战马不值钱。”
    “……”
    众亲兵嘻嘻哈哈议论着,众星捧月般簇拥起高怀德,掉头朝着冀州城方向回返。
    秋风飒爽,艳阳高照,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大胜而归的兴奋。然而,才走了堪堪三四百步,被簇拥在队伍中央的高怀德,却猛地拉紧缰绳。
    “嘘嘘,嘘嘘嘘……”与主人一样骄傲的白龙驹扬起脑袋,嘴里发出不满的抗议声。周围的高家军亲兵们,也一个个迟疑着拉住坐骑,满脸困惑。
    “这附近太安静了,情况肯定不对劲!”高怀德用枪纂敲了敲马镫,低声说道。
    “应该,应该是刚才,刚才被咱们都吓飞了吧!”亲兵队正高延福愣了愣,带着几分期冀回应。
    此处距离冀州城至少有四五十里远,万一遭遇到大股敌军,就只能全力突围,根本没机会向自家主力请求支援。
    “如果在老家那边,麻雀即便受到惊吓,也很快就会再飞回来!”高怀德大声补充了一句,随即,策马冲向了左侧的土丘。
    所有亲兵都拔出了武器,策马紧随其后。麻雀那东西最不长记性,为了一口食物,连同伴的尸体都可以视而不见。而在众人老家那边,此刻正是麻雀积攒过冬口粮的时候。甭说马蹄落地声很难让它们一去不返,即便是那种声音震天的药发傀儡,也不可能将它们吓得这么久都不敢回头。
    众人都是高家军中的精锐,虽然作战经验方面有所欠缺,反应却是一等一的机敏。发现情况不妙,第一时间,便跟着主将去抢占有利地形。至于敌军是谁,双方实力对比如何,以及今天是否能平安返回冀州,此时此刻,全都不再去想。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从不远处的树林后响起,宛若寒冬腊月里的北风。发现高怀德等人已经开始警觉,埋伏在附近的敌军也果断采取了行动。大队大队的骑兵伴着号角声从临近两个土丘后的树丛里冲了出来,手中横刀在阳光下耀眼生寒。
    “该死!”高怀德在策马朝土丘顶部狂奔的同时,扭头看了一眼,嘴里发出低低的诅咒。
    敌将是个少见的黑心肠,为了堵住自己的归路,居然对先前那伙契丹斥候的死活不闻不问。而战场上,最难缠的就是这类对手。为了达到目的,他们根本不会顾及麾下兵卒的死活,所有有助于获取胜利的手段,必用其极。
    “是幽州军,幽州韩家的嫡系!”亲兵队长高延福,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像主将汇报自己观察到的敌情。
    “规模大概是四个营,也全都是骑兵!”
    “他们应该早就到了附近,发现咱们在追杀斥候,却一直忍着没有露面儿!”
    “他们身上都有皮甲,战马的个头和颜色都查不多!队形,队形保持得也,也非常,非常齐整!”
    高延寿、高延禄、高延德等精挑细选出来的家将,也迅速将各自观察到的情况向高怀德汇报,越说,声音越是低沉。
    骑兵的编制比步兵稍低,但是四个营的骑兵,也有一千六百余人。而此刻的高家军,却只是一个亲兵百人队!以一百敌千六,恐怕即便孙、吴转世,也没有多少胜算。
    但是,紧张归紧张,大家伙的动作却丝毫不乱。一边汇报总结着敌军情况,一边簇拥着主将高怀德策马飞奔。很快,就抵达了临近那座山坡的最高处,自动摆开阵势,占据了有利地形。
    来自幽州的骑兵,也如同乌鸦般,在山脚下汇聚。一座品字形军阵,转眼便现出了雏形。紧跟着,又是一阵低沉的号角声响起,有一名同样穿着银甲白袍,胯下骑着白马的年青将领,缓缓走到军阵的正前方。“燕京留守之子,大辽幽州军左厢豹骑军都指挥使幽州韩德璋,这厢有礼了。有请山上仁兄,下来对面一叙。”
    第九章 长缨(九)
    “将军小心,幽州韩家没一个好东西!”
    “放任斥候被我等杀光,此子心肠歹毒,将军不得不防!”
    “兵力远胜却故意放低姿态,此人……”
    众家将七嘴八舌,不约而同地劝阻高怀德切莫自投罗网。
    而以高怀德的性子,怎么可能向一个陌生的同龄人示弱?不待众家将的话音落下,已经一溜烟儿冲下了山坡。直到与对方相距不足三十步远,才又轻轻一带坐骑。手持银枪微微欠了欠身,高声回应道:“归德军节度使之子,大汉忠武军节度使高怀德,追杀胡虏至此。不知道韩将军拦下本节度的去路,到底有何所图?”
    拦住去路,当然是为了将其杀掉或者生擒。这句话,简直就是明知故问。但“归德军节度使之子”和“忠武节度使”这两顶帽子,却让同样自持血脉高贵的韩德璋,不愿把目的说得太直接。因此又笑了笑,大声说道:“胡虏?高世兄这话可就不妥当了。契丹人虽然久居塞外,却是正宗的大汉高祖后裔,耶律一姓,译过来为刘氏。倒是贵国的刘知远父子,才是地道的异域胡虏,趁着我大辽皇帝北归养病之机,窃据了中原皇位,倒行逆施!”
    “嗯?啊?我呸!”见过巧舌如簧的,却没见过如此能绕着弯子把假话说成事实的。高怀德顿时把身子一伏,大啐特啐。然而,嘴巴里的吐沫吐完了,他却想不出足够的理由来反驳对方。辽国耶律氏的确一直自称是汉高祖刘邦的嫡系血脉,并且能拿出许多似是而非的证据。而刘知远也的确出身于沙陀,与后唐开国皇帝李克用一样,无论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跟中原豪杰大不相同。
    “我大辽皇帝,对部将亲如手足。即便犯下再大的过失,只要不涉及谋反,皆能得以善终。而反观伪汉,当皇帝在朝堂上设伏诛杀枢密使、宰相和财相,如此行为,古往今来闻所未闻,与茹毛饮血的禽兽有什么两样?”发现高怀德口才并不像身手同样高明,韩德璋立刻决定再接再厉,把契丹皇帝耶律阮的“宽宏大量”,与刘汉皇帝刘承佑的刻薄寡恩,迅速摆在了一处。
    “住口,你休要胡搅蛮缠!”高怀德被问得额头见汗,只能硬着头皮大声打断,“耶律阮那厮杀得大臣也不少。你别以为我远在中原就没所耳闻,前,前南院大王耶律刘哥,他哪里去了,怎么生死皆无音讯?”
    “高兄也知道耶律刘哥?那你应该也知道,他勾结萧翰和耶律寅底石,窥探大位的逆行了?即便如此,陛下依旧饶了他全家不死,只是罚他去守着祖庙闭门思过而已。”韩德璋不慌不忙,笑着道出另外一个关于契丹皇帝如何仁慈的“证据”。
    从小到大,他都被家人灌输关于契丹皇帝如何宽宏大度,英明神武的谎言,因此在内心深处,早已把这些当成了事实。所以面对着已经抛弃了中原皇帝的高怀德,侃侃而谈,丝毫不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是何等地漏洞百出。
    反观高怀德,原本就不擅长诡辩之术,对中原皇帝刘承佑最近所行之事,心中也的确极度不耻。因此,无论如何搜肠刮肚,都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戈一击。直憋得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才又扯开嗓子大吼了一句,“荒唐!耶律刘哥乃百战名将,理当马革裹尸。把他关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让他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那我大辽皇帝,至少没有殃及他的妻儿吧?”韩德璋胜卷在握,言谈举止愈发淡定从容,“史弘肇和郭威的家人呢,从七十岁老妪到垂髫小儿,可有一个被手下留情?”
    “你,你说这些,没什么用!”高怀德被问得又是头皮一紧,强打精神回嘴,“刘承佑倒行逆施,我们中原豪杰废了他,另立明君便是。无论如何,轮不到你这个认贼作父的家伙,来指手画脚。”
    “谁能保证,你们所立的明君,不会是下一个刘承佑?”韩德璋像毒蛇一样,咬住他的话头,步步紧逼,“更何况此刻在你家皇帝眼里,你们才是反贼。倒是我们幽州军和大辽铁骑,是应邀前来平叛的自家人。高兄,小弟先前看过你的身手,可谓当世无双。有如此一身本事,不投靠在大辽明君帐下建功立业,以图将来裂土封茅。又何必替他人去做嫁衣?不如听小弟一句话,及早弃暗投明。待我大辽第二次拿下汴梁,你高家父子凭着带路之功,何愁不能成为中原第一诸侯?”
    “你,你,你……”高怀德被气得直打哆嗦,却没有任何办法来反驳。相反,中原第一诸侯六个字,却如同毒液般,不停地腐蚀着他的心脏。
    乱世当中,善恶是非原本就不甚分明。数年来,皇帝杀诸侯宛若切菜,诸侯杀皇帝,也如同割鸡。高家昔日在朝廷和顾命大臣之间左右逢源,所图的不就是两头讨便宜,暗中积蓄力量壮大自身么?如今有了更好的机会,只要自己轻轻点一下头……
    然而,下一个瞬间,他眼前却忽然闪过了一个骄傲的身影。郑子明!从相遇那天,就处处压他一头。如果他高怀德今天选择了投降辽军,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再跟此人一争高下。只要一见面儿,就得低着脑袋灰溜溜地望风而逃。
    “你说这些,高某不懂,也不知道如何反驳。”猛地吸了一口气,高怀德将腰杆挺直,一字一顿地回应,“但高某却知道一件事,男子汉大丈夫,不可为胡虏鹰犬。更不可带着异族屠杀自家同胞。否则,无论日后谁做皇帝,无论其后人怎么洗,都必将遗臭万年!来吧,不要再废话,咱们等会儿手底下见真章。但愿你的本事,配得上你的辩才!”
    说罢,也不管对方如何舌灿莲花。一拨坐骑,径直跑向了自家兄弟。
    “高兄且慢。高兄,且听我一言。你……”好不容易把对方说得心神大乱,正准备收取战果,却不料对方忽然拒绝继续纠缠,转身就跑。韩德璋顿时觉得全身力气都砸在了空气中,心中空荡荡好生失落,策马追出了十几步,终究无法再让目标回头。立刻猛地一咬牙,俯身从马鞍侧抄起角弓,搭上一支涂了狼毒的羽箭,引弦便射。
    “卑鄙!”
    “无耻狗贼!”
    “将军小心冷箭!”高延福等人在山坡上看得真切,赶紧扯开嗓子大声提醒。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毒箭已经距离高怀德仅仅剩下咫尺之遥。就在大家伙儿吓得闭上眼睛的时候,原本看上去毫无防备的高怀德,却猛地在马背上来了个大拧身,手中拿起一只不晓得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圆盾迅速一挡,“当”地一声,将韩德璋的羽箭磕得倒飞出去,没入土中,深入盈尺。
    第九章 长缨(十)
    “呀!”志在必得的一记绝杀,居然在最后关头落了空,韩德璋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呼。然而,毕竟是家族里头排得上号的青年翘楚,心神虽然有些慌,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乱,凭着严格训练养成的本能,将另外一支毒箭又搭在了弓臂之上。
    “贼子无耻!”对面的高怀德反应更快,嘴里出一声怒喝,手中圆盾猛地向后一抡,如同长了眼睛般,带着风声直奔韩德璋的胸口。
    这一招,连同抡出去的圆盾,都是用了极大代价从郑子明手里所换。当初高怀德自己在切磋时初次遇上,都狠狠吃了一次大亏,更何况是一心只想着算计别人的韩德璋?右手刚刚拉开弓弦,却忽然看到又一道寒光急劈而至。慌乱中,只能又将弓弦松开,双手拿着角弓奋力外格,“咔嚓——嘭!”。
    单薄的弓臂,哪里承受得住如此重击。方一与圆盾接触,就立刻断成了两截。而那精铁打造的圆盾,却依旧有余势未衰。继续带着风声旋转向前,如同一记重锤般,狠狠砸在了韩德璋的胸口。
    “哇!”饶是有护心镜挡着,韩德璋也被砸得鲜血自口中狂喷。整个人立刻就没了筋骨,如同一只烤焦了的毛毛虫般缩卷在了马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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