棣州城中央偏北,魏王府。
    里里外外,被鲸油灯照得亮如白昼。仆人、丫鬟们,匆匆匆匆忙忙往来于厨房和大堂之间,将装在盘子内的各色瓜果,流水般往上矮几上摆。
    正中央的主位上,大周魏王符彦卿危襟正坐。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周围,就像一头年迈的狼王,在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虽然是招待女婿的家宴,但因为有郑子明、潘美等领兵大将在场,女眷照例是不能出来露面的。而负责帮忙张罗宴席的长子符昭序又是个毛糙性子,没等正餐前的水果摆放整齐,就已经进进出出跑了好几圈儿。
    符彦卿被他晃的头晕,忍不住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呵斥,“坐下来,竖子,你什么时候能有些人样?好歹你也是一镇节度,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阿爷,我,我这不是……”符昭序被训得面皮发红,赶紧停住脚步,擦着汗解释,“我这不是怕出差错么?妹夫和郑子明每天在河堤上摸爬滚打,难得吃上一顿安生饭。万一……”
    “这是魏王府,不是边塞!”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符彦卿的鼻子差点没被气歪。猛地又拍了下桌案,大声呵斥,“从里到外,都是世代追随咱们符家的老人……”
    “阿爷,阿爷,到了,姐夫和郑将军马上就到了!”一句话没等说完,大堂外,已经传来魏王府世子符昭信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我安排在城门口的家将刚才送回信来,姐夫,姐夫他们已经进城了,正在安顿护卫。大约,大约半炷香的功夫,就能到家!”
    “哦,来得倒是快!”符彦卿笑了笑,微微点头。旋即,大声向门口的亲兵吩咐,“贵由,去,命人敞开正门,铺上红毡,准备迎接太子。”
    说罢,也不待对方回应,从铺着虎皮的胡床上走下来,先倒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半圈儿,随即,又朝着符昭序吼道:“还在这里傻站着做什么?去后宅,给你妹妹带个口信。等会儿,让她找机会把宗训带出来,认一认他的几位叔叔!”
    “噢!”符昭序低低的回应了一声,却不想动身。给妹妹带口信,随便一个仆人或者丫鬟就能做,犯不着由他这个节度使去。而太子柴荣和对自己由举荐之恩的郑子明马上就到家门口儿,他不去迎接,就实在有些失礼了。
    还没等他想好该怎么把自己的想法禀告给父亲听,站在门口世子的符昭信已经雀跃着举起了手臂,口中叫道:“阿爷,我去,我去和姐姐说,这事儿不用劳烦哥哥。”
    说完,哧溜一下,如闪电般冲向了后院!
    符彦卿哪还不知道自己这两个儿子都在想什么,恨铁不成钢的指了指符昭序,摇头而叹“你呀,你……,要是有你弟弟一半聪明,老夫也不至于如此劳心劳力,唉!朽木,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亏得郑子明能看上你!”
    “这……”符昭序被训得满头雾水,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家父亲,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见他满脸委屈模样,符彦卿的心里愈发失望,摇摇头,干脆拔腿走出了大堂正门。“好好做你的节度使吧!有些事情,你不懂也好。懂了,反而招灾惹祸!”
    “噢,是,父王!”符昭序愈发感觉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苦着脸答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跟在了父亲身后。
    从小,他好像就不受待见。数年前甚至被父亲直接剥夺了家族的继承权,关在屋子里闭门读书。好在后来遇到了太子柴荣和七镇节度使郑子明,才终于能有机会吐了口气。本以为自己都当上节度使了,还接连两年得到了皇帝陛下的嘉奖,多少能够让父亲满意些。谁料,这次回来探亲,依旧是从父亲嘴里听不到半句表扬或者鼓励的话,动辄就被数落个灰头土脸!
    可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好?望着年近六十,却依旧虎视鹰盼的父亲,符昭序心里一阵阵发寒。
    父亲不想让自己继承这个家,自己当年就已经顺从把少族长的位置交了出去,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父亲觉得自己没本事,志大才疏,可在节度使位置上这三年来,自己一边组织人手屯田垦荒,一边打击那些跟幽州暗通款曲的堡主寨主,已经令治地焕然一新。父亲觉得自己不懂得把握机会,广结善缘,可自己跟柴荣、郑子明、赵匡胤、高怀德等人都相交莫逆……
    比起至今还在父亲羽翼下的世子弟弟,自己究竟哪点差了,怎地就这么不受待见?
    正百思不解间,耳畔忽然传来了父亲符彦卿的声音,“你觉得很委屈,是不是?觉得我待你就不像亲生父亲,而你弟弟,才是我的嫡亲长子?”
    “不敢,父王,孩儿不敢!”符昭序的鼻子顿时一酸,勉强笑了笑,拱起手来回应,“父王向来高瞻远瞩,无论做什么,肯定都有道理。只是,只是孩儿愚钝,总是让您老失望!”
    话说得毕恭毕敬,却是僵硬冰冷,透着如假包换的疏远之意。符彦卿闻听,心里顿时就是一疼。随即,咧开嘴,苦笑着摇头,“呵呵,做了三年节度使,别的没学会,倒学会绕着弯子说话了!不错,不错,你当年要有现在的三分本事,为父也不至于让你关起门来苦读。”
    “父王做事,肯定都是有道理的!”符昭序鼻孔里,酸得愈发厉害,又拱了拱手,强笑着回应。
    “你果然是不服!过去的事情,老夫就不说了!就拿今天的事情来考考你吧,刚才老夫让你去给你妹妹送信,你为何不去?”知道自己长子是个什么脾性,符老狼继续笑着摇头。
    “孩儿,孩儿跟太子殿下,跟冠军侯,都有袍泽之谊。他们,他们难得来父王的府上一次,孩儿,孩儿不出去迎接,就太失礼了!”符昭序的回答很坦诚,丝毫不做任何掩饰。
    “那你弟弟为何去后宅了?”早就知道答案会是如此,符老狼丝毫不觉得意外。撇撇嘴,笑着继续追问。
    “世子,世子年龄还小,跟太子和冠军侯也不熟!”反正自己已经这样了,符昭序索性继续实话实说。
    “唉!这就是你们俩的区别。老夫还有一句话,让赢儿找机会带着宗训出来,拜见他的几位叔叔。”符老狼叹了口气,上上下下打量自家长子,再度轻轻摇头,“你没听见,或者听见了,却没走心。而你弟,却立刻明白了为父的意思!”
    第八章 人心(九)
    “没走心?”符昭序皱起眉头,委屈和不解写了满脸。
    不就是没去知会妹妹,找机会带孩子出来拜见郑子明等人么?这跟走心不走心有什么关系?郑子明又不是第一次见到宗训?当年妹妹跟柴荣成亲之后迟迟怀不上孩子,还是吃了郑子明所开的汤药之后,才终于有的喜讯。两家关系都亲近到如此地步了,还在乎那么多繁文缛节作甚?
    “我要的是你妹妹带着宗训,在老夫的见证下,出来拜见冠军侯!”见符昭序依旧是一幅朽木难雕的模样,符彦卿真恨不得冲着儿子的脑袋踹上几脚,好让他重新开一次窍。“郑子明年方弱冠,就已经是冠军侯,七镇节度使。将来如果太子做了皇帝,他的位置怎么可能低得了?而既然是皇帝,就不可能只娶你妹妹一个。万一太子再和别人生下孩子,宗训的地位该如何保障?还不赶紧趁着现在,你妹妹跟太子夫妻之情正笃,老夫依旧能有几分薄面的时候,给他找个合适靠山?如果能郑子明答应多看顾宗训几眼,或者干脆收了宗训做弟子,将来即便你们几个做舅舅的不争气,天下谁又能欺负得了老夫的外孙?”
    “这……”没想到一件看似再普通不过的小事儿,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多的玄机。符昭序顿时听了个目瞪口呆。然而,在内心深处,却依旧有个极低的声音在不服气地嚷嚷,“用得着么?一家人什么话不能直接说?况且宗训说不定将来跟我一样,无论怎么努力都不受他父亲待见……”
    “不服气是不是?你难道还以为,老夫不知道这两年在任上那些政绩,是怎么来的么?”知道自家长子是个什么模样,符老狼叹息着撇嘴,“一年四季,什么时候该干什么,差不多郑子明都已经替你写在纸了,你只需要照着做就行,根本不用自己去想。遇到突发事件,也有赵匡胤和高怀德帮你出谋划策,无须你劳心劳力。这种便宜节度使,给根骨头狗都未必比你干得差,你还有什么好沾沾自喜的?”
    “父王!”被符彦卿的比喻,气得两眼发红。符昭序忍无可忍,大声抗议,“孩儿,孩儿在你眼里就如此不堪?孩儿,孩儿能有今天,也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换回来的,可不是仗着你老人家余荫!”
    “不仗着我老人家余荫?呵呵,说得好!不仰仗我老人家余荫,太子和郑子明会看上你?”符彦卿丝毫不顾及儿子的感受,继续大声冷笑,“好吧,即便人家看上你了。看上你老实听话,忠诚可靠,还特别地知恩图报。可就你这幅直心肠,将来能从地方升入中枢?你啊,休怪为父当年心狠,让你弟弟替下了你。以你性情和本事,遇到个开拓进取的明主,也许还能建立一番功业。如果在乱世当中守成,恐怕,恐怕咱们符家,又要重演当年差一点儿被灭门之祸!”
    说起灭门之祸,他忍不住就又想起了自己大哥符彦超和二哥符彦饶。两个哥哥,都像符昭序一样直心肠,两个哥哥,都像符昭序一样知恩图报,待人诚信有加。但两个哥哥,下场都是死无葬身之地。只有自己这个胆子最小,凡事不想五遍不去做的老三,侥幸活了下来,侥幸活成了整个家族的顶梁柱。
    “父王,您,您别生气。我,我早已经也无意家主之位!”见自家老父的眼睛里头,忽然涌起了泪光。符昭序心里一酸,满肚子怨气顿时随风而去。
    自己是特地回来探望老父和弟弟、妹妹们的,不是来翻旧账的!自己已经有了自己的地盘,有了自己的兵马,有了一大票可以并肩而战的朋友,又何必盯着老父辛苦积攒了半辈子的这点基业?算了,随他去吧,父亲老了,让他说上几句,反正也少不了一块肉。
    “我知道你已经不在乎家主之位!”听儿子解释的急切,符彦卿也迅速意识到自己今天的态度有些过分。又叹了口气,幽幽地补充,“唉!为父也是,好好的,何必让你不痛快呢!你能在外边打下一番自己的基业,为父高兴还来不及。将来你们兄弟俩,一个在外边开枝散叶,一个在旧宅里守成持家,五代之内,咱们符家,倒也不愁荣华富贵!唉,罢了,不说了,太子的车驾快到了。咱们爷俩都松口气,准备迎驾!”
    话音刚落,果然,远处就传来了一通锣鼓声。无数个鲸蜡灯笼高高地挑起,将魏王府前面的街道,照得亮如白昼。紧跟着,太子柴荣和冠军侯郑子明二人联袂而至,远远地就跳下坐骑,相继给符彦卿施礼,“小婿郭荣,拜见岳父。”
    “魏王在上,末将郑子明这厢有礼了!”
    “折杀了,折杀了。太子殿下快请,冠军侯快请!”符彦卿立刻换了另外一幅面孔,兴高采烈地上前相迎。“来人,奏乐,请太子殿下移驾寒舍!”
    早已准备好的王府乐器班子,吹响各色笙箫。魏王府的正门四敞大开。八名身穿金甲的卫士,手持仪仗,头前领路。符彦卿和符昭序父子,一个搀扶着太子柴荣的胳膊,一个拉着郑子明的手,踩着松软的红色地毡,缓缓走入府内。
    虽然是翁婿至亲,太子驾临诸侯府邸,也少不了必要的若干礼节。因此足足折腾了大半个时辰,宾主双方才含笑落座。
    符彦卿先举起酒盏,代表整个家族向太子和皇帝致意。柴荣随即起身答谢,代表郭威和朝廷,向符家父子表示慰问,于是乎,又是一番谁都觉得累,却谁都无法逃避的繁文缛节,直到把双方都折腾得腰酸背痛,方才“表演”结束,进入正式吃喝时间。
    转眼酒过三巡,符赢抱着柴荣未满半岁的儿子,出来拜见三叔和诸位叔伯。众人免不了,起身作答,将祝福话成车成车的往外抛。好不容易哄走了符赢和孩子,魏王世子符昭信,又带着几个弟弟,各自端着酒杯,上前跟众人挨个见礼。
    结果,一顿饭,吃得比扛着沙包修河堤还要累。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宾主双方,都变得精疲力竭。
    符家早就专门腾出了一处院子,供太子及太子府的侍卫居住。郑子明也被安排在了太子的临时行辕附近,随时可以过去听候柴荣的差遣,或者在必要之时,杀过去提供支援。其他人等,如潘美、陶大春、李顺、郭智,则又单独开了一处院落,与郑子明的院子只隔着一堵矮墙,只要听见风吹草动,立刻能翻过去汇合。
    毕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符彦卿的精神头,远不如客人们健旺。强撑着将柴荣和郑子明等晚辈送出大堂之后,便一头扎进了卧房中,趴在床榻上,开始打起了呼噜。
    续弦夫人李氏担心他着凉,赶紧带着丫鬟,小心翼翼地给他脱去鞋袜,抹干净手脚,然后盖上一床锦被。正打算命人将卧房内的鲸蜡吹灭,自己也多少眯上一会儿,门外却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紧跟着,符赢的声音就透过窗子传了进来,“二娘,阿爷睡了么?”
    “已经睡下了,娘娘找他有事么?”李氏出身于普通人家,对符赢这位从小就聪慧过人的太子妃,不敢有任何怠慢。翻身跳下床,踢着丝履亲自迎到门口。
    “二娘,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气。如果我在乎什么称呼,就不会亲自来过来了!”符赢退开半步,先向李氏蹲了下身,然后笑着抗议。
    即便按照王府的规矩,女儿半夜入后宅拜见父母,也需要提前通报一声。但这个规矩,向来对符赢无效。所以,李氏也不敢计较什么,立刻还了个万福,笑着解释道:“今天的酒,喝得可能有些急。你父王进屋之后,跟任何人都没说话,就直接睡下了。鞋袜都是我给他偷偷换的,生怕把他给吵醒!”
    “多谢二娘了,那,那我就明日一早,再过来给父王请安!”符赢莞尔一笑,转身准备离去。
    没等她的脚步开始挪动,先前睡得如块石头般的符彦卿,忽然翻身坐起。“谁在外面,是小鹰子么?进来,赶紧进来,秋天了,当心外边露水重。我估计着,你即便今天不过来找老夫,明天白天一大早也会过来了。怎么,太子殿下又跟郑子明厮混去了,没理你个孩子他娘?”
    “阿爷,您,您说什么呢?”被自家父亲调侃得脸色微红,符赢跺了下脚,低声嗔怪。随即,却一点儿都不客气,绕开满肚子不情愿的李氏,长驱直入,“太子今晚受众人敬了那么多酒,回去之后就睡下了。是女儿自己心里觉得不踏实,怕您老也喝多了,所以才特地过来看看!”
    “呵呵,不是看望老夫,是担心老夫以酒盖脸,继续装聋作哑吧!”符彦卿咧嘴一笑,无奈地摇头,“都说女生外向,果真如此。你居然连太子殿下明早起来这么半晚上时间,都等待不得?说罢,你希望,或者太子殿下希望老夫怎么做,先说出来。老夫也好仔细斟酌一番,不至于让你们夫妻俩两手空空而归!”
    第八章 人心(十)
    “阿爷,您怎么能如此直接?”符赢被自家父亲一句话戳破了心事,顿时羞得脸色发红。顿了顿脚,低声嗔怪,“就像女儿我真的成了外人一般。您先别管其他事情,先看看这个,还有这个!”
    说着话,从贴身侍女手中接过两本薄薄的册子,郑重呈在符彦卿面前。
    “什么东西?”符彦卿微微一愣,低头看去。只见上面一本册子的表面,龙飞凤舞般写着四个大字,《治河方略》。
    郑子明的治河方略!登时,他的手就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仿佛两个小册子加起来有上万斤重。
    要知道,即便是太平年代,任何朝廷经历了黄河决口之后,想要恢复,至少也得花费十年八年苦功。并且耗资甚巨,稍不小心,就能让国库入不敷出。而柴荣和郑子明两个,从请缨到现在,却只花了不到三年时间。非但没有从朝廷索要任何钱粮,并且在黄河中下游动员百姓,开辟出良田数十万顷,从根本山解决了大周朝的粮食储备问题!
    这手段,简直是神仙所为。如果符彦卿自己掌握了如此本事,肯定记录下来,藏入密室,只准嫡系子孙传阅,半个字都不泄漏给外人。但是,郑子明为了替太子拉拢符家,居然毫不犹豫地将方略拿了出来,如此手笔,如此胸怀,怎么可能不令人为之震惊?
    “这都是子明当初与太子两个人商量后实施的治河办法,包括这么做的原因。以及治河过程中,出现和发现的若干问题,还有,还有解决问题的过程,诸多决策的利弊得失。”女儿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每一个字,都令符彦卿手上书册的份量变得更加沉重,“采用的是一问一答方式,类似于传说中的《卫公问对》,另外一本则是……”
    “小鹰子,你还是直说吧,太子他到底想要老夫做到哪一步?”符彦卿悄悄后退数步,坐在椅子上,喘息着打断。
    有道是,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所求越多,礼物越重。光一份《治河方略》,已经足够让符彦卿难以割舍了。如果再加上一份同样份量的东西,恐怕符家只能当场表态,永远唯太子马首是瞻!
    不行,绝对不行!即便再疼爱女儿和外孙,符彦卿也不会做如此承诺。那,简直是拿整个符氏家族做赌注。以他的谨慎性格和丰富阅历,哪怕让女儿伤心,哪怕舍弃手里的诱惑,也绝不会冒此奇险!
    “父王,您着什么急么?好像女儿我逼着你替太子做事一般!”符赢微微一笑,追上前,从符彦卿手里拿回两个册子,并排放在桌案上,“另外一份,是《治军纲要》。沧州将士的战斗力到底如何?您老也曾经亲眼目睹。有了这本书,咱们符家儿郎……”
    “不可能!绝不可能!”没等符赢把话说完,符老狼已经跳起来打断。“郑子明怎么可能如此大方,交出治军纲要!他,他沧州军只有万把人,万一秘密被他人所洞悉,今后,今后如何在世间立足?”
    话虽然说得斩钉截铁,他的手指,却忍不住将《治军纲要》迅速翻开,目光也移了过去,唯恐看得不仔细,无法分辨此书真伪。
    只见,纲要第一页上,赫然写道,“夫练兵者,炼其体魄,壮其精神也!使其知荣辱,明号令,辩金鼓,识礼仪,见强敌不乱于心,闻小利不乱于行,而后列阵接战,则进退有序,无坚不摧……”
    字写得颇为潦草,遣词造句也算不上齐整。但每一句话,都令符彦卿的脸色一变再变,两耳于无声处,听得惊雷滚滚。
    强行压制住心中的震撼,他的快速向后翻动,越看,越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分毫。待看到后半部的选士篇,竟忘记了身边还有外妻子和婢女,直接大声开始朗读,“夫军中之士,勇武且敢于担当者也。可谓之为军中之胆。必精神力貌兼收,且肯严格遵守号令者,方可入选。宁缺毋滥。武艺差可以教之,力气差可以养之,唯精神差且无服从之心者,不经十年难见其功。而两军接战,纪律严明,战阵整齐,进退严守金鼓旗帜者,胜者十之八九。未战先乱,士卒踊跃,各不相顾者,纵得一时之先机,亦难将其维系持久。三鼓之后,强弱之势立转……”
    “轰!”仿佛有道惊雷,又在脑袋里炸开。符彦卿身体晃了晃,声音嘎然而止。
    作为手握重兵的地方诸侯,哪个不希望自家麾下掌握者一支虎狼之师?而这些年来的战斗经验却清楚地告诉他,眼下无论是郭威手中的禁军,高行周手中的白马精骑,还是自己麾下的符家子弟,都只是用来对付普通山贼草寇的二流货色。真的遇到硬茬,便会被打得原形毕露!
    所以,自银枪效节军被李嗣源糟蹋之后,同等数量的中原军队再与契丹人交手,就有败无胜。想从契丹人手里赢下一场,中原军队往往得出动对方的三倍,甚至五倍到十倍!而兵马越多,对粮草辎重的需求越大。万一契丹人再遣一支偏师绕路于中原军队身后,断其粮道。则最迟不出三个月,中原军队肯定要一溃千里!
    耻辱,内战内行,遇到契丹人就成了窝囊废。这,不仅是后唐、后晋乃至后汉皇帝的耻辱,也是所有中原将领的耻辱!符彦卿这辈子,不是没想过雪耻。却苦于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雪起。而今天,郑子明的《治军纲要》,却让他终于看到了努力的方向和希望的曙光。
    “阿爷,这两个小册子,对咱们符家有用么?”见父亲不出自己意料被震住,符赢笑了笑,走到桌子另外一面,轻轻坐好。春葱般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咚,咚,咚咚咚咚……”
    “呼——”符老狼艰难地将目光从《治军纲要》上挪开,长长地对着天花板吐了一口气。“怎么,怎么可能没用。咱们,咱们符家如果能早点得到,得到这两册书,不,只需要《治军纲要》便足够了,就可,就可,呼——”
    说着话,他又长长地吐气,仿佛要把心中的所有遗憾,都吐到空中一般。
    “就可什么?阿爷?”符赢眼睛微微一亮,停止磕打,笑着追问。
    “算了,不提了!”符彦卿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苦笑着摇头,“女生外向,古人诚不我欺!这两份礼物,对咱们家太重要了,为父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但是,你切莫漫天要价才好!”
    “阿爷,看您说的。我怎么着也姓符!”符赢看着符彦卿的眼睛,轻轻摇头,“其实,太子根本没让女儿我向您提任何要求,只是,女儿我不想咱们符家被人说只进不出,所以,所以想跟您老商量一下,能不能,能不能在今年秋末,给朝廷上一道表,陈说郑子明治河和为国守土之功?”
    “啊,就这点儿事情?”符老狼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本能地反问出声,“你们夫妻两个,不需要为父表态支持?”
    “您是我的父亲,表不表态,其实都一样!”符赢笑了笑,轻轻点头。
    “这就怪了,眼下王峻和王殷,实力远超太子。那郑子明虽然骁勇,可沧州军却只有万把人,双拳难敌四手!”听女儿说得肯定,符老狼忍不住手捋胡须,低声沉吟,“除非,除非太子还有别的力量,不为认知。可,可他这三年忙着跟郑子明一道治理黄河……”
    “阿爷,您莫非忘了选士的标准。必精神力貌兼收,且肯严格遵守号令者,方可入围!”符赢又笑了笑,轻声给出一个答案。
    “啊?”符彦卿的嘴巴,顿时张得能放进一只鹅蛋。愣愣半晌,身体向后一歪,喟然长叹,“老了,为父真的老了。这么强的一支大军就在眼皮底下,居然做了睁眼瞎子!唉——”
    精神力貌兼收,且能严格遵守号令,论上述几点,谁能比得过太子所统带的河工?十里难得其一,三年来,经太子和郑子明两人挑选的流民,恐怕不下四十万,就是四十人里挑一个,也能挑出一万合格之士来,怎可能无人可用?而这还是士,不是兵。若按那《治军纲要》所言,一士位于阵中,可掌控十兵。此时太子只需要一声令下,轻松便能拉起十万大军!
    而这十万大军,还绝非普通货色。连续将近三年的携手并肩,连续三年的坐卧饮食与共,连续三年的令行禁止,即便是一堆生铁,也早锻造成百炼精钢了,更何况一堆大活人!
    可笑,符家的一干宿老们,居然还觉得,太子守中没有足够的兵马为依仗。可叹,符家上下,此刻居然还有不少人认为,太子实力太差,迟迟不愿意站在他这边,跟他一道面对王峻和王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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