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挤匝乱,身边忽然刮起一阵强烈飓风,噗呲噗呲,那挂在灯棚的一盏芙蓉灯的下半截,生生被割了一个大窟窿。“当心烧起来!——”“快泼水!泼水!——”“灭火!都来灭火啊!——”
    人群立马惊惶起来,他们喊的喊,嚷的嚷。
    卢信贞的裙子,被不小心溅来的几点火苗子烧了个大破洞。
    碗口大的破洞,对当时的卢信贞,直如当街扒了衣服,出丑丢人,实在尴尬,实在难堪不已。
    手脚忙乱,正不知所措,卢信贞想死的心都有了,忽然间,就在这时——
    “来,小娘子,跟我这边来!别慌,先别慌……”
    含着诱惑,宛如月华流水,声音采采,温柔而多情,多么令人陶醉!多么令人心旷神怡!
    何绍基,是的,皎皎玉树,言笑吐芳,就这样风流跌致地出现在卢信贞面前。
    卢信贞头已经晕了。
    二话不说,“啪”地一大耳刮冲对方脸狠甩而去:“登徒子!哪来的登徒子!”
    她浑身都在发抖,发颤,像失了心疯。死守了多年的贞洁牌坊,男子未见,更别说像这样被直接拉手扯袖地碰触了。
    卢信贞脸红耳脖,直气得压根痒痒。《列女传》里有一个事例:五代时期,虢州的司户王凝在外做官,因病去世后,他的妻子李氏带着他唯一的儿子,背着王凝的遗骨回乡。路过开封时,因要住店,店主来接待娘两,氏见天晚,不肯走,店主就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出店门,李氏哭着说:“我是个女人呐!这只手被男人拉过了,还怎么守节呢?”最后,一把斧头砍断了自己的胳膊,鲜血而淋漓……这就是著名的“沾衣捋袖”。
    卢信贞是不是也得把这条胳膊手肘给砍了?
    “登徒子,登徒子……”她还在气,还在抖。
    瓶映山水图案的琉璃绣球灯下。
    那个被白捱一耳刮的男人先是一愣,尔后,却又笑了:“真有意思!这位小娘子,你真可爱!真是有意思得紧!”
    他没有着恼,反倒在卢信贞耳刮子扇过的地方伸掌来回地抚,来回摩挲。
    和颜善笑,顾盼便妍。样子勾魂摄魄,轻佻却不下流。
    像是在回味刚才卢信贞甩来的一巴掌余味,肌肤相碰的余味。
    卢信贞的眉越拧越紧,然而眼神却是越来越迷蒙惶惑。
    这男人俊,是真俊。貂羽大氅,修身玉立。穿着打扮华美而贵气,一看绝非平民小辈。脸犹如菡萏芙蓉,雪柔泽参红。卢信贞再一看,又有些呆了呆。美男她本就见得不多,就算是她哥哥卢信良,在她眼里,自然已经脱离“美男”而字。他是卢家的一家之主。她的眼里,只有尊威,只有统治。
    男人见卢信贞如此蒙蒙怔怔看着她。他又一笑,伸手触触鼻子:“其实……小娘子,容在下唐突一猜,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尊兄正是当今的宰辅卢信良,卢大首相吧?”
    卢信贞当即就震了。“你,你……”声音颤颤地,嘴唇一合一翕。
    没有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的傻话客套话,只是整个人晕晕的,丈二和尚般,又像被瞬间施了什么迷药法术。
    身子有些飘,渐渐地,东南西北,以及正在寻找她的大嫂锦绣……也忘得八九不离十了。
    后来,两个人又说了什么,又对峙了什么,身子轻飘飘的,卢信贞犹如踩在一团绒绒的棉花堆里。血液不停往脑门上拂,却又怎么冲不出去。耳畔嗡嗡地,迷蒙澈眼中,只记得男人声音柔柔地,含着些笑,当然,也有不易察觉的引诱和挑逗,他把卢信贞带拉到一个僻静无人的巷子口里。轻轻地弯下腰,再目光多情柔和挑起嘴角凝看她一眼。“来,我来帮你……”卢信贞的脑门又是轰地一下,身子低着后面的墙壁,头重而脚轻地,就像一个木偶娃娃般,任由那个男人在她裙下做着什么?
    他是在跟她那个烧了破洞的裙摆细心打结。
    并且,一边打,一边嘴角轻轻一挑,又是温柔地,随和一笑:“小娘子,你真漂亮……”
    卢信贞耳畔嗡地又是一下,自然而然地,又快晕阙得东南西北找不着了……
    ※
    锦绣感觉自己的头都大了。以上之事,她当然不知。
    “我,我……”
    安静小厅,卢老太太和卢信良还在看她。嘴角带笑,是信任。
    锦绣第一次感到窝囊。她这个人,向来理不直气也撞,然而现在,锦绣却是把孟静娴和卢信贞两女人气得牙根儿痒痒。你说,你好好地跟着我锦绣,你两跑什么跑?跑什么?现在可好了,惹祸上身了是吧?自逮虱子往脑壳上咬了是吧?吃一堑,长一智,锦绣啊锦绣,你杂就这么不长记性,上次为了帮杜二姐的事,你都忘了?
    锦绣皮笑肉不笑,“哈,事情事这样的……”正想打哈拐个弯又抹角。
    卢信良忽然也站了起来:“母亲,既然她们都已经无事回来了,那么……”是在帮衬锦绣。安抚母亲,叫她赶快回去休息。又说天色不早了。“母亲,明日一早儿子再来跟您请安。”然后,一点头,示礼,淡淡斜瞄边上锦绣一眼,恭敬孝顺的样子做得十足。
    锦绣顿时就惊了!这个男人,这个男人……
    卢信良啊卢信良,原来,原来你居然早就——
    早就把锦绣看出来了!
    “她们是什么时候走丢的?又是怎么丢的?当时是个具体什么情景,你说说?”
    卢信良黑着个脸。卢老太太送走以后,刚还翘起的嘴角瞬间沉下。
    “啊?”锦绣还未回神。
    “叶锦绣?”
    “啊?我说,说,说……”
    “……”
    卢信良就是卢信良。以前,锦绣总鄙视瞧不起地说这男人呆板无情迂腐,然而,刚刚一幕,她的内心莫名一个澎湃激烈和动容。她觉得他很俊气!行事沉稳又不失果决,简直是大老爷们的气概啊!卢老太太要是真知道这事儿就不好了。这厢,他帮她瞒着压下来,又看破了天机和看破了锦绣五脏六腑似地。锦绣这才深吸了一口。她觉得,这个男人,她真的是窟窿眼儿里看人,以前,小瞧了他!太小瞧了他!
    “那个相、相公啊,我说了你、你先别生气啊……”
    “……”
    马车在上元的街市徐徐而行。盏盏花灯一派珠玑。
    之前,锦绣寻找孟静娴与卢信贞二人时候,自是拼尽了全部的提心与颤栗。那两个寡妇,一没出过门,二没上过街,现下,这人堆云集,车水马龙地,万一她二人呆不更事,遇见了人贩恶徒怎么办?遇见坑蒙拐骗地怎么办?锦绣是想起刚出来那会,一个佯装乞丐的褴褛少年不过对她说了声:“娘子可怜可怜,娘子可怜可怜——”这天真而不更事的卢信贞,马上眼泪汪汪啊,就差没掉出来似地把袖袋的铜板统统给了人家。这么这么蠢的女人啊!……锦绣越想越担心。对了,还有那个孟静娴。她比卢信贞好不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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