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万儿见二娘子可怜巴巴地瞅着那碟乳饼,忍俊不禁地拿起碟子递过去:“看把她馋得,今日在姑姑这里破例给你吃一块,一会儿拿清水多漱漱。”
    “还是姑姑疼我!”钟荟千恩万谢地接过来,珍惜地咬下一小块,那乳饼拿冰镇过,毫无腥膻之气,沁凉绵软如雪,入口即融,再看案上的另几碟点心,看外形便让人垂涎不已。她前世常入宫陪伴太后,却没见过这些吃食。
    “好吃么?”姜万儿见她吃得香甜,自己也忍不住拈起一块,不过咬了一小口便搁下了,用帕子擦擦手道,“这还是我带进宫的方子,当年锦绣楼最出名的点心。”
    姜老太太和曾氏一听“锦绣楼”三个字都是大愕,只几个小娘子不明就里。
    姜老太太先如临大敌地四下里张望了一回,再警惕地打量了下那几个规规矩矩垂手而立的宫人,压低声音对女儿道,“傻丫头,怎么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没妨碍的,”姜万儿像是叫他们的仓皇逗乐了,一笑露出两个酒窝,看起来更似个顽皮的少女了,“天子也不避讳,我有时候还亲手做给他吃呢。”
    姜婕妤又与他们话了会儿家常,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对曾氏道:“阿嫂先带着几个侄女去芳林园看他们赛龙舟罢,这时候出发到哪儿差不多该开始了,阿娘年纪大了,还是莫去凑这些个热闹了,与我在此说会儿闲话罢。”说着吩咐宫人去预备车驾。
    “姑姑不与我们一起去看赛龙舟么?”三娘子扬起眉毛问道。
    姜婕妤摸了摸她的头顶道:“姑姑不爱看这些,你们去顽罢。”
    曾氏知道小姑子是特意将他们母女几个支开?必是有什么她听不得的话要同姜老太太说,心里又是不悦,与女儿说话时语气里便带了些出来:“走吧,别吵着你姑姑。”
    三娘子本就不明白巴巴地入宫来看一帮子人划船有什么意思,眼下叫自己亲娘泼了冷水,越发觉得无趣起来,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脚缀在后头,看两个阿姊凑在一块儿的后脑勺格外扎眼。
    ***
    姜婕妤听到外面羊车的金铃声响起来,挪动了下腿脚,换了个舒适些的姿势,有眼色的宫人便端了隐囊和凭几来。
    “与我取唾壶来。”姜万儿抚了抚胸口,强压下喉咙口汹涌的恶感,“早知道方才就不贪那一口乳饼了,怀五郎的时候明明吃什么都无碍,这回不知道怎么了,竟见不得一点荤腥。”
    “你......这丫头,不早告诉我!”姜老太太既喜且忧,喜的是又要添个外孙,忧的是宝贝女儿又得上鬼门关外走一遭,“多早晚怀上的?”
    “还不到两个月,阿娘你自个儿知道便罢了,等坐稳了再往外说吧。”姜万儿慵懒地倚在凭几上,抬手拢了拢发鬓,袖子往下一落,露出一截白腻的皓腕,“没成想这一胎怀得这么苦,五郎在我肚子里时那么乖,如今上房揭瓦没一刻消停,”低头爱怜地看看仍旧平坦的小腹道,“这一个出世了还不知要怎样闹腾呢!”
    “那可说不准,”姜老太太终于还是被欢喜冲昏了头脑,眉飞色舞地道,“当初怀你三个月上的时候喝清水都吐,到最后肚子里的货哗啦啦全吐光了,我就想,干脆把这小畜牲吐出来算完......”
    “阿娘你别吐啊吐的,我现如今听不得这个......”姜婕妤说着便俯下身来,就着宫人手中的唾壶吐了两口酸水。
    姜老太太忙替她抚背顺气:“谁知道你生下来这么乖,从小到大没叫咱们操过半分心,如今全家都靠着你帮扶,阿娘在家里享着福,一想到你孤孤单单的在这宫里,心里就难过......”意识到自己一时说溜了嘴,不该说的话脱口而出,忙去觑一旁的宫人。
    “阿娘又拣我不爱听的说,”姜婕妤一挑眉,叹了口气道,“不用怕,这些人都是信得过的。我都说了多少回了,这宫里日子好过得很,天子对我好,五郎虽然贪玩些,但知道孝顺我这个阿娘,如今又添了这个小的来陪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想了想又道,“若是个闺女就好了。”
    “胡说八道,小皇子就不好么?长大了还能与阿兄相互帮衬。”姜老太太虎着脸教训女儿,心道寻常人家都指着媳妇多生儿子,何况那太后婆母呢?
    姜婕妤笑了笑,也不与母亲争辩,端起茶碗润了润嘴唇道:“我看着二娘这孩子,神气仿佛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我记得她上一年进宫时还靠在阿嫂身边畏畏缩缩的,与她说话都不敢看我眼睛。”
    姜老太太不无得意:“我正要同你说这事呢,二娘上回在后花园里玩掉进池子里,我就将你送我那棵老人参与了她,这不是,病好了人也开了窍。”
    “小孩子没定性,此一时彼一时,突然开窍也是有的,”姜婕妤若有所思地道,“她那回也是蹊跷,早不落水晚不落水,偏偏要进宫前落水。”
    姜老太太眼皮一跳,她不是没怀疑过曾氏,可听女儿说起来还是有些惊心,她固然是不喜欢曾氏,可要说她会心思歹毒到戕害继女,又不太敢相信。
    “我不是怀疑阿嫂要害死二娘,”姜婕妤见她阿娘的脸色泛青,赶紧道,“她这人我知道,器量是小了点,歪心思也有,但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要她下手害人性命是不敢的,况且也犯不着,一个女儿碍得着她什么?咱们家还差这几台嫁妆么?不过这时机着实巧了些,那回司州长史郭平的家眷入京,郭平与咱们家二郎交好,郭夫人有与我们家结亲的意思,我见他们家的四郎一表人才,年岁也相当,便想着二娘进宫时顺便相看一下,谁知重阳时与阿嫂透了个口风,年底就出了这档子事。他们难得进京一回,下一次还不知得过几年,这事儿就算完了。”
    “哼!”姜老太太忿忿地将拐杖往金砖地面上一捅,险些将那砖石敲裂,“就知道这当后娘的没安好心,没想到竟如此见不得人好!坏我孙女儿的姻缘!这毒妇!”
    “阿娘莫气恼,”姜婕妤劝到,“这门亲事说坏不坏,说好也不算好,高不成低不就的,原先我想着二娘子人不聪明,性子也怯懦,咱们这门户在京城也不十分好说人家,倒不如寻个巴结着我们的人家,以后也不必在刁钻婆母的喉咙下取气。上回公主宴席上传出来那些话我还将信将疑,怕是旁的小娘子编出来坏我们家女孩儿的名声,可今日我仔细一瞧,说不得倒有几分真了。这样来得的小娘子,样貌又生得这样好,远远嫁去司州岂不是可惜?”
    姜老太太听得有些糊涂:“不是说咱们这门户在京城地界上不好说人家么?怎么又要你二侄女儿留在京里嫁人了?”
    “阿娘,”姜婕妤双目灼亮,双颊微红,压低声音道,“世家在乎家世,可不还有天家么?我与你在这儿透个底,你出去可谁都不许说,那两位这两年斗得乌眼鸡似的,其实天子属意的是......”说着拉过姜老太太的手,在她手心里划了两道,“这个。”
    第59章
    二皇子安平王司徒钧的母家是京兆韦氏,虽是诗礼之家,不过算不得甲族,而大皇子为先皇后荀氏所出,按理说占嫡又占长,毋需多么天资明睿,是个中人之材也足矣,可这大皇子也不知是不是在娘胎里受了惊吓,父母都是有智算的人物,他既不肖父也不似母,答一句话要想上半天,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若只是慢半拍还罢了,偏说出的话也是不着四六,就差没闹出祖上那位废太子“何不食肉糜”的笑话。但凡他有几分守成之才,天子也不至于迟迟不立储君了。
    社稷未定,待杨皇后诞下的三皇子豫章王司徒铮逐渐长大,显露出过人的聪慧时,人心便浮动起来,如今三皇子博识弘雅的令名传遍朝野,尚书左仆射萧简更是向天子进言,称大皇子“恐难瞭陛下家事”。
    姜老太太一个出身市井的老妇人本来也不懂这些庙堂之事,因女儿成了宫妃才关心起来,不过是偶尔逮着大儿子问上几句,与姜万儿无关的都当耳旁风过了。
    她思来想去,也只记得某次入宫时曾在园子里远远看见过二皇子一眼,似乎是个齐整的孩子,可她仍是不情愿自家孙女入宫,先帝太子薨了之后几个皇子争储位那几年的腥风血雨六九城里上了些年纪的百姓都还历历在目,何况她虽说不出“齐大非偶”几个字,却也知道什么壶合什么盖,天家这盖子实在大得没边了,一个婕妤女儿就够她提心吊胆的了,哪敢肖想那凤位啊。
    然而姜万儿一开口,老太太就知道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眼下都盯着那两位,倒把正主给冷落了,”姜婕妤看了看用凤仙花汁子染成水红色的指甲,盘算道,“眼下这时机正好,我看韦贵人也有这个意思,趁早把这事定下来,一个侧妃之位是没跑的,也得亏韦贵人那儿香火不旺,若是像三皇子那样紧俏,指不定还轮不着咱们家呢。二皇子今年都十四了,”她说到此处顿了顿,对一脸困惑的老母耐心解释道,“皇子十五加了元服就要之国,想来这场热闹年底前也该有个分晓了。”
    “那不还是小妾!”姜老太太一听“侧妃”两字就明白了,皱着眉头拉长了脸,“要我说下面这些个丫头,还是找些知根知底的人家,门头用不着太高,最紧要是郎君本分,婆母厚道,我看着阿年倒是个好孩子,你马表兄和表嫂都是有经纬的,现如今家里牛羊成群,良田也有上百亩,大娘子是你那阿嫂自小养大的,将来亲上加亲再好不过,他们姊妹俩也不能差太远......”
    姜婕妤忍不住扑哧一笑,将姜老太太的话生生打断:“阿娘哎,都道抬头嫁女低头娶妇,你倒好,这头都低到泥里去了!莫说我们愿不愿嫁,他们敢与咱们攀亲家吗?表兄表嫂那百亩良田和牛羊哪儿来的?是他们地里刨出来的还是做人家做出来的?”
    老太太叫女儿笑得有些下不来台,差点忍不住要发作,好在还有几分清明,知道眼前的女儿今非昔比,已成了宫里的娘娘,不是她想教训就能教训的了,憋了又憋,努努嘴道:“都是亲戚还计较这些......你表兄家不比别个,原先咱家没发积,他们也没少帮衬过咱们......是,你如今是宫里的贵人娘娘,自然看不上你表兄家了,”老太太说着说着又作酸起来,“这女子嫁人是一辈子的事,阿娘吃的盐米到底比你多些,不会看错人,你那表侄子待人诚心又肯上进,大娘真能嫁过去还是福气呢,好万儿,听阿娘的话,咱们穷日子苦日子也不是过不来,莫要再拿女娃儿去填......”
    姜婕妤知道老母秉性固执,一向都是顺着她说话,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突然一股委屈涌上来,双眉一蹙,腾地站起身道:“阿娘把我当什么人了,成天算计着卖你那两个宝贝孙女的是我么?先前想着给二娘说好人家的不是我这姑姑?二皇子天潢贵胄,人材又好,韦贵人不嫌弃咱们屠户出身,难不成你们还委屈上了?侧妃是小妾,我这婕妤岂不是连小妾都排不上号?合着大娘二娘是你心尖上的人,我这女儿横竖嫁出去就跟泼出去的水似的,合该自身自灭去!也对,五郎又不姓姜,你们如何会替个外人算打!”
    她越说越来气,一张粉面涨得通红,用手捂着小腹道:“你防贼似地防着亲闺女,防得住你那好媳妇儿吗?打量我不知道她的心思?阿娘,我把话跟你撂这儿,能给二皇子做小还算好的,落到三皇子手里可不是好耍的!”
    一旁的宫人听她说得豁了边,赶紧上前俯首劝道:“还请娘娘保重身子。”有些不满地看了姜老太太,终是不敢抱怨什么,只和颜悦色地规劝道,“老夫人莫要与咱们娘娘置气,她正怀着身子,您多耽待一些。”姜婕妤最是护短,他们母女之间岂有隔夜仇,这位老夫人她可得罪不起。
    姜婕妤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就坡下驴地重又坐下来,从宫人手中接过帕子掖了掖微湿的眼角,垮着双肩,眉眼低垂,叹了口气道:“阿娘,当年陛下遣人来接我进宫,我死活不肯,才进宫时日日哭个不住,陛下对我说了一番话,我如今也拿来劝你,牡丹就该开在御苑里,二娘长大了必是天姿国色,比我只会好不会差,如此样貌等闲人家容不下也护不住。”
    天子其实不止说了这些,那日他的耐心终于叫她耗尽,不愿再与她虚与委蛇,用力捏住她的下颌道:“你知道何谓祸水么?长成你这样,只能白白给别人家招祸,对了,锦绣楼那竖子已叫我的侍卫杀了,这洛京城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锦绣楼了,你死了这条心罢。”
    姜万儿轻快地笑了笑,将那不堪的回忆像浮尘一般抖落,她从来不是多执着和念旧的人,记忆中锦绣楼的顾郎已经模糊了,从他那儿学得的好手艺如今用来邀宠倒是十分趁手,哪怕掖庭进了新的美人,陛下还愿意三不五时地来她这里坐一坐,那些花样百出的吃食也算功不可没。
    姜老太太的目光在女儿脸上打了会儿转,这是她的万儿无疑,可又有哪里不太像她珍藏在心里那个娇俏爱笑的小女郎,她揉了揉眼睛,沉默地举首望了望那雕镂莲荷的涂金斗八藻井,又望了望绘七彩云纹的墙壁上镶着的黄金釭,不知第几回在心里感叹,这皇宫可真大啊。
    而她姜曹氏的天地只有西市到通商里那么大,即便后来天意弄人,叫她跳出了老天爷一开始给她划定的框子,她还是固执地在将一切亲眼目睹和道听途说的人和事往里生搬硬套。
    可这皇宫太大了,将人的心也撑大了,再也塞不进她那井口那么大的天地里了,她不明白的东西越来越多,汇聚成一片混沌,黑暗而无边,亦步亦趋地吞噬着她所剩无几的日子,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老了,莫说提着几十斤的砍刀去追贼,一根骂过无数人和畜牲的舌头也僵在嘴里没力气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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