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收?”萧九郎惊讶地挑眉,旋即有些明白了,那姜二娘年岁小,大约猜到了这是外男的物件,因而不好意思收下,“是不是你说漏嘴了?”
    “没有哇!”姜昙生哭着脸喊冤,“我只说是铺子里淘换来的,谁知她一看就猜到了!我早说了我这阿妹不好糊弄,你偏要……这叫什么事儿!”
    “不收便罢了,也不是多要紧的事,是我思虑欠妥,”萧熠把玉佩拾起来,不以为然地纳入怀中,想了想道,“你不是说你阿妹贪嘴么?我家中厨下有几种秘不外传的糕饼,下次你替我带些与她便是。”玉佩的事确实是他思虑不周,只想着私下里以信物定情,却没想过姜二娘与他那些红粉知己究竟不是一类人——一个在室的小娘子,年岁又小,不敢收外男的物件也不足为奇。
    姜昙生咬了下嘴唇,放开又咬了一下,犹豫再三,提起酒壶将两人的酒樽都满上,自己一仰头一气灌入喉中,借着烈酒直往上冲的辛辣气息决然道:“我阿妹不肯嫁你。”
    “什么?”萧九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姜昙生一本正经的脸看了半晌,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姜胖子这人也不知道如何生的,要说他笨吧,只要一见北岭先生的笞杖,诵起经来比谁都快,可要说他聪慧吧,却时常看不懂人眼色似的,连他阿妹真正的心意都弄不清楚。
    依萧九郎看,这小娘子不是害臊便是拿乔——自然是害臊好一些,小小年纪便懂得拿乔,那心机城府也未免也太深了,女子终究还是天真柔顺的好啊!不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以姜二娘那样的身份地位,竟会拒绝这样一门亲事,无论是他还是萧氏,予她都是高攀了。
    姜昙生一觑萧熠的脸色,便知他将自己的话当了耳旁风,急得抓耳挠腮,连连解释道:“是真的!你我那么多年朋友,难不成我还会诓骗你?唉……其实我阿妹也没那么好,镇日里没大没小,目无兄长,脾气又差,醋性又大,九六城里比她好的小娘子海了去了,凭你萧九郎的家世品貌,上御街吆喝上一声,他们顷刻能扑上来把你生吞活吃咯!”
    萧九郎不接茬,心道你倒是不诓我,可你傻啊。
    不过傻也有傻的好处,他一转心思,拿出一副黯然神伤的模样道:“单听你在此处说,叫我如何能尽信?除非你妹妹亲口回绝我,不然我绝不能死心!”
    姜昙生哪里肯应:“说什么呐!我阿妹一个没出嫁的小娘子,怎么好私会外男!”
    萧熠打定了主意软磨硬泡:“眼看着就腊月了,年节里你们家女眷总要去寺庙祭拜进香的吧?有你这兄长在一旁陪着护着,难道我还能对你阿妹如何?”
    来回说了几遍,姜昙生已经有些动摇了,脸上现出尴尬又为难的神色。
    萧九郎眼瞅着有戏,便越发可怜地央告道:“思真,你就可怜我的一片痴心,成全我一回吧。”
    姜昙生看他那可怜巴巴的模样也实在硬不起心肠,咬咬牙道:“过几日我阿婆他们去广济寺进香...... 不过先说好了,我得在一旁看着!”
    作者有话要说:  修了修
    第127章
    再过四五日就是丁丑腊日, 天气总算放晴了。
    姜老太太早命人备好了迦叶佛香炉、金枝七色罗绢花束等物事,持斋数日, 只等着哪日风偃雪霁便带着媳妇和孙女们前去广济寺礼佛。
    广济寺靠近西市,占地很小,格局逼仄,也并非什么名蓝, 建寺几十年连个拿得出手的神迹异象都无,若说特色, 大约也只有斋菜格外难吃这一项, 又以寺尼自个儿磨的豆腐为个中魁首——老而多孔,还带股莫可名状的腐臭味, 活似几十年不曾洗过的破被絮, 钟荟第一回吃时差点吐了出来。
    前来礼佛的多是附近几个里坊的住户,大多是苦哈哈的没脚蟹,像姜家原先那样做点小本买卖的已经算是其中的大户了, 总之达官贵人豪富望族是见不到的。
    只有姜家人来得颇勤,腊日前后的大祭更是一年不落, 一来是姜老太太念旧, 二来姜家原先就住在广济寺附近的通商里,回到此处也有那么一点衣锦还乡的意思。
    姜老太太无意铺张,然而姜家发迹这么多年, 他们家人眼中的“从简”在普通人家看来已是穷奢极欲了。何况姜家子孙多,仆从更众,虽是两三人挤一辆车, 也总得有十几辆,这还没算上装香油和供品的露车和一队骑马的护卫。
    赫赫扬扬的一大队人马将寺前的小巷子堵了个水泄不通,附近几个里坊的百姓全跑出来争相看热闹,世家大族多半会设步障,并令部曲清道,像姜家这样大大方方任人观瞻的豪富便显得十分难能可贵。
    终于成行,姜老太太自是高兴,而长孙姜昙生自告奋勇陪同前往,更是叫她十分欣慰,不过车驾到了寺门口,她却觉出了些异样。
    为了让姜家的犊车通过,寺尼们照例预先拆了两扇门板并一条屋槛,这一整日广济寺都不接纳旁的香客,不过这么劳师动众也是理所当然,姜老太太出手阔绰,添一次香油便抵得上广济寺几个月的香火钱,整座尼寺几乎是姜家在养着。
    不同寻常之处却是,往年必定亲自出来迎接的主持法愿师太却不见人影,门口只站着两个面生的年轻知客尼。
    姜老太太咬着耳朵将心里的嘀咕说给三老太太刘氏听,刘氏心下也暗暗觉出不对劲,不过她知道老太太与法愿师太交情匪浅,怕言多有失,只劝慰道:“师太年纪大了,这大冬日的,说不得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
    老太太想着大约是这么回事,下了车扯住其中一个知客尼一问,果然答曰主持前日偶感风寒。
    姜老太太便不吭声了,按部就班地带着一众跟班往佛殿里去。
    广济寺供奉的是弥勒佛,姜老太太礼佛同祭告祖宗一般不讲究,随便磕了几个头,便同佛祖说起了体己话:“菩萨,求您保佑咱们家儿孙们平安康健,信女我老婆子就不必保佑了,寿数到了收了我去就是,头一个保佑二儿姜景义姜狗子和二孙姜悔平平安安,早日讨媳妇儿,保佑几个孙子孙女着落个好姻缘……”
    姜老太太说到此处想到了亡夫。法愿师太同她说过,死了的人只要家人替他敬佛就能脱出地狱,升到个什么什么天上去享福。她实在觉得姜老太爷这种人上天享福简直没天理,不过夫妻一场,到底不忍心他在地狱里熬煎,便以一种顺带的口吻道:“还有信女那早死的老头子姜大根,菩萨您要是不嫌麻烦就拉拔他一把,要是忙就算了,还是先紧着活人,阿弥陀佛。”接着便爬起身,吩咐媳妇和孙子孙女挨个拜过。
    钟荟前世读过很多释家经卷,不过大体上是当作学问来研究,要说多虔诚是没有的,往年轮到她拜佛时也就是过过场求个阖家平安,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种敷衍了事的态度佛祖大约是没闲心理会她的。
    然而今日不知是叫祖母感染了还是怎的,竟也在心里认认真真地许愿,替两家家人求过平安,最后在心中默念道:“惟愿卫家阿晏从今往后一生喜乐顺遂,无灾无病。”
    念到此处觉得自己这临时抱佛脚的信女有些厚颜无耻,生怕她的祝祷不够效验,又补上一句:“一切灾厄,信女愿以身替之。”
    姜家人次第拜完,每个都拉拉杂杂同佛祖布置了若干任务,寺尼们又诵了两卷经文,差不多也到了该用午膳的时辰,姜家主仆一行人分作几拨,浩浩荡荡地前去用斋饭了。
    姜家三姊妹、姜昙生和曾氏陪着姜老太太在一处用膳,方才在门外迎接的知客尼将他们引到一处僻静的院子。
    众人四下里一环顾,倒也幽静整洁,不过往年礼完佛,主持总是将自己的院子预先腾出来供他们休憩,两相一对比,便分出了厚薄来。
    几人正有些不明就里,寺尼已捧着食案将斋膳端了上来,只见七八个碗碟里大多是腌渍之物,黑黑黄黄的叫人一看便没什么胃口,粱米粥用的不是今年新米,钟荟尝了一口便放下了汤匙——敢情往年那些她觉得难以下咽的斋菜还是矬子里的将军!
    姜明霜算是一行人中除了老太太外最不讲究的了,尝了一箸腌芜菁,也叫那酸到发涩,咸到发苦的滋味伤得不轻,忍不住端起茶碗猛灌一气。
    他们两姊妹都顾忌着祖母的情面没吭声,三娘子姜明淅连尝都没尝,拿银箸嫌恶地拨弄了一下黑不黑黄不黄的豆腐,当即直抒胸臆:“这是给人吃的?”
    “三娘!”曾氏拉下脸训斥道,“莫要无礼!”又对那知客尼道:“小女无状,小师父请勿放在心上。”
    三娘子往她阿娘案上一瞟,她自己分明也是一口未动,便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姜明淅才抗议了一声便叫她阿娘给弹压住了,其他人更无言语,只拣稍微能下口的囫囵用了一些,惟独姜昙生浑然不觉地一箸接着一箸往嘴里送,一来是他在北岭学馆多年,对这样的伙食已经习以为常,二来他心中记挂着萧九郎的事,没心思在意入口的东西。
    姜老太太一路车途劳顿,耗费了许多精神,用完午膳姜昙生便提议让祖母在寺中小憩一两个时辰再启程,诸人自然没什么异议。
    老太太由着刘氏扶她进了屋,在眠床上阖着眼睛躺了会儿,突然颠过身来对刘氏道:“今儿的事透着古怪,你去悄悄找那知客尼打听打听,这法愿师太究竟怎么回事。”
    曾氏夜里难以入眠,全靠白天补觉,三娘子便陪着她在院中的东厢歇下了。剩下一间西厢房里只有一张窄榻,大娘子二娘子姊妹两人躺着便太挤了,问那知客尼,一味笑着道:“穷寺小庙,旁的房舍太简陋,还请两位居士耽待。”
    钟荟知道大娘子有午后小睡的习惯,便将厢房让给了她:“反正我也不觉着困,正好四下里逛逛。”其实寒天腊月的一个小破庙有什么好逛的,她年年都来差不多将寺里每一寸地都踏遍了。
    姜昙生正在一旁竖着耳朵,正发愁怎么将二妹单独引出去,闻言立即顺杆子往上爬:“阿兄陪你同去,你上回不是要采那什么劳什子梅花蕊么?这广济寺后园子里不正有棵百年老梅树么?”
    钟荟如何看不出他的殷勤一反常态,当即拆穿他:“阿兄,那棵上百年的是杏树。”
    “哎哎哎,管它梅花杏花,总之阿兄带你去瞅瞅。”姜昙生不由分说地怂恿她走,钟荟知道他是有话要同她单独说,估摸着八成是上回叫他还双鱼佩的事有了下文,便没再说什么,跟着他去了广济寺的后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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