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先生松了一口气,脚步也轻快起来,沿着那条看起来熟悉又亲切的小径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出不对劲了——从花园出来走四五十步左手边便是他的院子了,可他适才少说也走了数百步,按理说早该到了。
    钟蔚惊恐地停住脚步,提着风灯往四下里照了照,那琉璃灯如豆一点,似乎还未发出光来便被周遭的黑暗吞噬了,钟蔚聊胜于无地举起灯往四下里照了照,那火苗突然一跳,钟蔚跟着唬了一跳——钟先生虽然明面上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其实背地里深以为然,他打小怕黑,那么大了还得点着灯睡觉,加上他妹妹还魂之事,更叫他对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深信不疑。钟蔚心里发毛,眼皮直跳,偏偏这时候身后的石板路上传来了木屐声,“嗒,嗒,嗒”,一下又一下,听起来无精打采的,钟蔚毛骨悚然,整个人僵直成了一根棍子,又不敢逃——志怪故事里哪个不是逃得越快死状越惨?
    一踟蹰便坐失良机,不过片刻那脚步声便已近在咫尺了,只听脑后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咦?钟先生?你怎么在此处?”
    常山长公主哭了大半日,其实用完晚膳便犯困了,她是强撑着不睡的——为情所伤怎么能那么早睡呢?为了提神便出门吹冷风,她本来是打算去园子里找棵梅树底下再哭一哭,不想才转过一个路口便看到个颀长的身影杵在路中间。
    司徒姮有备而来,带了盏大风灯,那灯芯比钟蔚的粗壮了许多,提灯一朝便将那背影看了个七七八八——这不正是她朝思暮想的人么?
    两害相权,常山长公主总比女鬼好些,钟蔚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转过身冷若冰霜道:“我如何不能在此处?”
    司徒姮见他来者不善,心道难不成白日没骂够,半夜三更的特地再来骂过?正犹豫着避避风头还是舍身取义豁出去让他骂个爽利,只听钟蔚道:“你又为何在此处?”
    “辗转难眠,故而出来走走……”常山长公主怅然道。
    钟蔚哑口无言,不用问也知道她为何辗转难眠了——他不觉得自己那几句话有错,不过似乎说得太狠了些。
    正想到此处,司徒姮便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哈欠,还拿手指搓了搓眼角,钟蔚那点内疚之情立即荡然无存。
    常山长公主等了片刻,见他似乎没有接着骂自己的意思,有心和他多相处一会儿,可到底怕讨他嫌,便道:“钟先生,您早些回屋安置,我先走了。”
    “等等……”钟蔚往天上看了看,硬着头皮道,“这是哪里?”
    常山长公主好容易弄明白他的意思,难以置信地道:“你……难道不认识回去的路了?”
    钟蔚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司徒姮立即识趣地噤声,使劲把笑憋回肚子里,清了清嗓子道:“钟先生,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人在矮檐下,钟蔚有求于人,只得含糊地哼了一声,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一段,司徒姮突然幽幽道:“钟先生,你有没有觉得脖颈后头有人在吹气呀?”
    钟蔚毛骨悚然:“没有!”
    “哦,没有就好,我小时候听乳母说,有种女妖专在雪夜里出没,看上哪个俊俏郎君便悄悄绕到他后头往他领子里吹气,诱得人回头……”司徒姮顿了顿,声音突然往下一沉,“若是那人回了头……”
    “别讲了!”钟蔚急着往前迈了几步,与她并肩。
    司徒姮向来心宽,伤疤还没好痛已经忘了,乐不可支道:“钟先生竟然怕这些!”
    “休要胡说,谁怕了。”钟蔚逞强道。
    “不怕么?如此甚好,”常山长公主不怀好意地瞟了一眼他手中的琉璃灯,“先生听过灯鬼的传说么?”
    钟蔚哪里肯让她讲,赶紧道:“子不语怪力乱神,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
    常山长公主捂着嘴笑了一回,笑完了又惆怅起来:“钟先生,我明日收拾东西回去了?”
    “嗯,”钟蔚在黑暗中看不到她的神色,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十分可怜,便有些不落忍,“也不是非走不可……”
    话音刚落,司徒姮便蹬鼻子上脸,欣喜道:“真的么?谢过钟先生了!”
    钟蔚立时后悔,可为人师表又不能食言,只得吃了这个哑巴亏。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很快行至花园里。
    “前边雪地里有些滑,钟先生牵着我的袖子吧。”司徒姮好心道。
    钟蔚不愿同她拉拉扯扯,将手藏在袖筒中:“适才我也这么走过来的,又不是七老八十……”
    一句话还未说完,脚底一滑便仰面跌了下去。
    常山长公主反应敏捷,当即拽住他胳膊,本来以她的身手拉住他不在话下,可不知怎的半途中突然改变心意,手上力道一松,反而就势和他一起倒了下去,一边往下栽一边调整了下姿势,落地时半个身子正好覆在他身上。
    钟蔚全身骨头差点散架,怀疑五脏六腑已经移位,好在常山长公主生得轻盈窈窕,没降驸马压死,否则还未成亲就得守寡。
    今夜的月亮大约是个爱看热闹的促狭鬼,早不露脸晚不露脸,偏生这时候从云后探了出来。
    钟蔚便顾不上疼了,白雪映着月光,将司徒姮的眉眼勾勒得分明,她的脸离得很近,几乎能感觉到轻轻暖暖的鼻息,钟蔚突然觉得无能为力,那冷硬的壳子便裂开了一条细缝,流露出些许脆弱来。
    常山长公主何许人也?给她一根杆子就能顺着爬上月亮去,当机立断道:“对不住钟先生,我大概要轻薄你了。”说着不由分说往他脸颊上嘬了一口。
    钟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院子里的,直到第二日早晨起床仍旧浑浑噩噩,又怕见到那个大逆不道的女登徒子,又急着想找她问个明白,到了茅茨堂一看,那肇事之人却始终不来,连与她狼狈为奸的妹妹也不见了。捱到午休时一打听,才知两人一大早就出了府。
    午后钟九郎便遭了殃,因在课堂上无故嬉笑罚抄十遍书经,钟七郎连坐,弟子们纷纷揣测,钟先生这性子越来越乖戾,大约是久不成婚阴阳失调的缘故,都暗暗在心里引以为鉴。
    常山长公主一大早离开钟府并非始乱终弃,却是她母亲崔太妃有恙,急着入宫侍疾——崔太妃当年受伤之后身子一直有些弱,年年隆冬腊月总要抱恙。
    司徒姮一走,钟荟也不便留在钟府,便先随她一起回了长公主府,在门上刚巧遇到了姜家的下人,正是老太太遣来唤她归家的。
    自上次袁家公子相看一事,钟荟便有些杯弓蛇影,满腹狐疑地回了姜府,一走进松柏院,便见将老太太面色不豫地坐在上首,姜景仁、曾氏和姜昙生也在,姊妹们却一个也不见。
    钟荟见了这阵仗,心里涌出不安来,向长辈们一一行过礼,笑了笑问祖母道:“阿婆想孙女了?”
    姜老太太不回答,却剜了大儿子一眼。
    姜景仁脸上讪讪的,搓了搓手道:“二娘啊,阿耶给你订了门好亲事。”
    作者有话要说:  还是先发后捉虫,抱歉晚了~
    第132章
    钟荟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 怀疑自己听错了,困惑地看向祖母, 姜老太太叫孙女看得心虚,没好气地对姜大郎说:“你做的好事,你说!”
    “是萧家三房嫡长子,在家里排行第九, ”姜景仁接着又道,“是昙生在学馆的同窗, 前阵子已擢为员外散骑侍郎, 以萧家的家世和他自己的才干,往后的前途是无可限量!对了, 上回昙生摆酒他也来了, 啧,那小公子真是一表人材,更难得是那么高贵的出身一点不拿架子, 世风日下,眼下真是难得看到如此识礼的小郎君, 二娘你上回应该也见过了吧?你意下如何?”
    “回父亲的话, 女儿不愿意嫁这位萧公子。”钟荟不假思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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