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玄静静看她,都说姬渊张狂肆意,恣睢不羁,然而恐怕这金陵城中更为不驯的人是面前的女子才对。她如此傲然地立于他面前,穿着那身染血的华衫,用那双皎月般幽冷的眸子毫无顾忌地逼视着他。她用她那清冷的嗓音在说,“莫要忘记皇上欠我们一个河清海晏的大魏盛世。这是皇上欠了杨举,欠了黄耀宗,欠了姬渊,欠了我,欠了这大魏江山,天下百姓的。”
    楚玄猛地以手按在龙案上,低头喘息,案边浮雕的龙纹硌得他手心生疼,他重重地喘着粗气,感觉到心上那突然之间压上的千钧重负。他一路蹈过泥流浑水,尸山血海,披荆斩棘,才行至今天,身后所欠下的恩债已是太多。他不能负,也不敢负。
    再抬眼,墨紫幽已在他的沉默之中退出议政殿。她并未等他开口承诺,也无需听他那些堂皇豪言,他知道她要看见的,她要听见的只是他如何去做,是否做到。那并非是用言语承诺就可证明的事情,他们早就脱离了那种天真。
    倒灌而入的秋风吹起他龙案上雪白的宣纸,他在纷飞满殿的纸页间注视着她那烟霞色的背影越行越远。冉冉斜阳复又西沉,檐下的铜铃铁马钉铛不绝,秋风过处,雪色生宣散落地面,那烟霞色的身影已然不见。
    ***
    夕阳已渐下沉,晚霞绚烂在半边天际,金红的斜光穿透过梨园排戏的三间厅的西窗洒落在姬渊绣着青莲的广袖上,那雪色袖中伸出的手正按着面前桐木琴染成青色的弦,沉沉幽幽的琴声自这三间厅中飘荡而出,浮飏于这座御赐大宅的寂静之上。
    在他的琴案旁还置着一条雕着四君子的条案,那道空白的七色圣旨摊开在案上,边上有一方雕着凤竹的石砚,砚中新磨好的松烟墨散发出淡淡墨香。
    姬渊孤身坐在这三间厅中,始终垂首视琴不愿去看那条案一眼,《笼雀》的曲调第一次在他指下如此凌乱不堪,那充沛于琴声中的痛苦,满是不甘。
    有轻缓的脚步声步入厅中,他不必抬头也能听出来人是谁,那步履间的从容只有一人才有,他指下的琴音越发地乱了。
    “皇上的计划,你可知道?”墨紫幽在姬渊的琴案前垂首看他,自七月末的那夜,她便不敢离开别庄,始终守着楚烈,故而也一直未曾有机会问他。
    “我并不知晓。”姬渊没有抬头,他拨着琴弦的指尖在轻轻颤抖着。
    “那么你认为宁国公这玉石俱焚的后手,皇上事先是否知晓?”墨紫幽又问。
    “我不敢去猜,也不能去想。”姬渊轻轻摇头,事已至此再如何追究已是无用,“你曾说过,有些事不可论对错,只能论成败。”
    无论楚玄是否是明知宁国公留下的这一招玉石俱焚的后手,却为了尽早登上帝位而隐匿不言,让大魏毫无防备地陷入这场兵火之中,最重要的都只在于他是否能控制住如今这场乱局。
    他并非没有为楚玄设想过类似的法子,只是他担心着大乱不可控。这其实不过就是一种长痛与短痛之间的选择,到底是眼睁睁看着大魏王朝再继续腐朽两年,在两年之间躲过无数明枪暗箭最后抓住机会登上大宝,还是以刮骨疗伤之势用一时的牺牲多换得两年的清政。这长痛与短痛之间该如何衡量,他心中的天秤始终摇摆不定,到底是这一时的动乱牺牲更可怕,还是那两年的乱政更可悲,终难有定论。
    只是他替楚玄选择了长痛,楚玄却替自己选择了短痛。
    “皇上已不需要我了,”姬渊长长叹息着笑,“我这柄剑于他来说,也许已是钝了。”
    他终是不够狠,所以楚玄自己下了决断。
    “只是这本是我们男儿之事,后果却是要你一个弱质女子来承担。”姬渊猛地用双手抓紧了青色的琴弦,琴弦绷断了一根,将他的掌心划出深深的伤口,殷红的鲜血染红了青丝,滴落在琴身上凝成血色的泪珠。
    这朝堂诡局,边关战火,本就因他们男人的野心与欲、望所造成,可最后当这天下大乱,狼烟四起时,整个大魏却将家国存亡寄望于一小小女子身上。盼着她舍弃自身,成就这天下太平,她也美名千古,流芳百世。否则,她便就是那弃家国于不顾的千古罪人,祸水红颜。
    “我记得你曾说过,你总在想,所生为何。”墨紫幽弯膝低下身去,伸出双手将姬渊那紧紧握着琴弦地双手轻轻掰开,他掌心流出的鲜血染在她的手心上,湿热一片。“我前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但如今我想,也许我此生所生,便是为此而来的。”
    “不该是你!”姬渊摇头,用力握紧了墨紫幽的纤细的双手,他握得很紧很紧,固执地不愿放开。
    墨紫幽却是淡淡笑了一声,她拉着他的手让他起身,带着他一起走到那放着空白圣旨的条案前,然后握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执了一支紫毫小楷饱醮了墨水在圣旨上欲落墨。他却是僵持着手臂不肯落下,微熏的夕阳落于他们二人紧握的双手上,她终是强压下他的手腕在圣旨上书下:“……墨家有女名曰紫幽,淑慎性成,克娴内则,今册为公主,与梁国宁王英为妻,盼两国结秦晋之好……”
    ***
    酉末时分的金陵城已被浓浓夜色笼罩,楚玄白龙鱼服由李德安搀扶着在梨园后园的角门处下了马车。姬渊那位少年弟子得到通传,便赶至角门为楚玄领路。楚玄刚刚走进梨园,忽闻有胡乐声在沉沉夜色中远远传来,墨紫幽娇声在道:“……妾身王昭君,自从选取入宫中,被毛延寿将美人图点破,送入冷宫;甫能得蒙恩幸,又被他献与番王形象。今拥兵来索,待不去,又怕江山有失;没奈何将妾身出塞和番。这一去,胡地风霜,怎生消受也!自古道:‘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楚玄微微怔然,身边那美貌少年笑道,“是师傅与墨小姐。”
    “今日灞桥饯送明妃,却早来到也。”他又听姬渊在唱,“锦貂裘生改尽汉宫妆,我则索看昭君画图模样。旧恩金勒短,新恨玉鞭长。本是对金殿鸳鸯,分飞离,怎承望……”
    他循着这曲声举步缓缓行去,遥遥望见梨园那排戏所用的三间厅里,姬渊面戴长须,一身大红龙袍扮作汉元帝与一身大红霞帔,头戴凤冠扮作王昭君的墨紫幽殷殷对视。厅里悬挂着的灯笼被穿堂而过的夜风吹得摇摇曳曳,那昏黄的灯火明灭不定,在他二人身上落下影影幢幢的幽影,在他们那长长的雪白水袖上打下斑斑光影。他听见姬渊悲声在唱:“……可怜俺别离重,你好是归去的忙。寡人心先到他李陵台上?回头儿却才魂梦里想,便休题贵人多忘。”
    “妾这一去,再何时得见陛下?把我汉家衣服都留下者。正是: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忍着主衣裳,为人作春色!”墨紫幽向着姬渊福身作留衣服状,明暗交错的脸上是无尽的柔情与平静。
    “则甚么留下舞衣裳,被西风吹散旧时香。我委时怕宫车再过青苔巷,猛到椒房,那一会想菱花镜里妆,风流泪,兜的又横心上。看今日昭君出塞,几时似苏武还乡?”姬渊以袖掩面作拭泪状,“罢罢罢!明妃,你这一去,休怨朕躬也。”
    墨紫幽沉默舞袖,缓步与他交身相错,他挥洒水袖作别,那所有的缠绵悱恻,不舍痛心尽化作他口中那支哀伤的《雁儿落》,“我那里是大汉皇帝!我做了别虞姬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那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
    楚玄静静地站在远处,看着那在光影间作别的二人,长长的水袖他们交行错身间款摆缠绕,如同他们二人之间那纠缠难解的情愫,那是他此生都不曾拥有,也无法介入的默契。
    他徐徐后退,看着那排戏厅里的二人离他越来越远,终是返身往回走。美貌少年跟在他身后问,“皇上不见我师傅了么?”
    “莫要告诉他们,朕曾来过。”楚玄道。
    “草民任何事都不会瞒着师傅。”少年含笑垂首回答。
    随行在侧的李德安惊讶地看着这个美貌少年一眼,这少年的性子竟也有几分像他师傅,竟敢违逆楚玄的意思。楚玄停驻脚步,偏首看他一眼,问,“你叫何名字?”
    少年微微怔愣,又立刻笑答,“小人江沅。”
    楚玄点点头,又举步继续往角门方向走,少年一直送着他与李德安出了角门上了马车,方才吩咐下人闭了角门返回。
    驾车的车夫赶着马车往皇宫方向行去,楚玄斜靠在微微颠簸的车厢里长声叹息,“德安,你是否觉得朕很卑鄙?”
    李德安坐于一旁,犹豫着不知该如何作答。
    “朕就是想看看他会如何选。”楚玄又自嘲地笑了一声,半是对李德安又半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叹息道,“其实朕一直都知道他会如何选。”
    那二人纵然到了如此时候也不肯自私一点。
    他分明是赢了,他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他终于将大魏权柄牢牢抓于掌中,可他却清晰地感觉到有其它东西自他双掌之中流逝,想抓却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文里的戏文是《汉宫秋》,本来更喜欢《浣纱记》里的西施别范蠡,不过那戏文不够合景,还是选了《汉宫秋》
    这一章大部分是在重症病房外的走廊上码的,守夜守了四天,累的快狗带了。之前医生没说清楚,还以为开颅手术完只能活几天,后来手术完才说清楚是能熬过十天就可以再活久一点。还没捉虫,我要先睡觉,下一章估计也是半夜码了。
    我总算是在快完结的时候让女主玛丽苏了一把,不然这文的节奏一直是男主被渣男公主抱,男主被渣男扑倒,男二给男主画眉,男主被一堆人爱慕纠缠,然而女主可怜兮兮地被几个男人当替身。
    话说我前两章隐藏在背后关于楚玄的心机和秘密,大家貌似都木有看出来,这文里聪明人太多,姬渊与墨紫幽是从一开始就风采卓然,大杀四方,楚玄和慕容英却是厚积薄发,一招至命。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两位曾经同是质子的男人很像,他们不是不聪明,只是在时机未到,资源不足的情况下,他们不能太聪明。
    第204章
    魏,元狩元年九月二十一, 新帝下旨与墨紫幽解除婚约, 并认其为义妹, 册封为义诚公主嫁往南梁和亲。作为对小墨府的补偿, 也为了让墨紫幽走得无任何后顾之忧, 新帝另下一道圣旨追封墨紫幽之父墨越川为义诚侯, 其弟墨云飞世袭爵位,更赐丹书铁券,三代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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