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千世界异常大,走出皑皑白骨堆成的山丘, 一下山, 脚下突然松软沉陷,踏进一片诡异的沙漠,举目四望, 除了金黄刺眼的沙土, 烫得发白的太阳, 一望无垠,寸草不生,要多荒凉就有多荒凉。
    徐泗不禁泪洒心田:师父父, 你的心境竟如此贫瘠吗?不指望你弄些个花花草草来点缀点缀,颜色多变一点行不行?整个世界就白色骨山金色沙漠, 你当你是什么白金圣斗士吗?
    “师父, 你在找什么?”徐泗被日头晒得有些昏沉,有气无力地停下来, 叉着腰询问。
    “精魄。”凌九微头也不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差点擦枪走火险些跟徒弟酿成大错感到难为情,他的语气越发一成不变, 冷淡成冰,能简则简。
    “什么精魄?”徐泗跳上前,与他并肩而行, 装作全然不在意的模样,态度一如往常的黏人。
    “这春风十里桃花帐里的魅族精魄。”凌九微微微偏过头,刻意不去看身边人,拢在宽袖里的手握成拳,“为师既然开了小千世界,它自然也逃不脱。”
    “哦……”徐泗沉吟点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我还以为这什么什么帐只是一件死物,没成想里头还另有乾坤。”
    “那是不是我们只要找到这个精魄,杀了它,就能出去了?”他一拍手,恍然大悟。
    “按理说,确是如此。”
    “可是我们找了这么久……别说精魄了,连个蚂蚁也没发现,师父,这是你的小千世界,里面的一切事物皆在你的掌控之中,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你的感知,怎么会……”徐泗虽然自己在清醒状态下从来没开启过小千世界,但是这几年来凌九微给他灌输的理论知识简直太多,已经到了信手拈来的程度。
    凌九微身形微顿,转过身,蹙眉盯着脚尖,“方才,你与我……的时候,未察觉到有何异样吗?”
    徐泗眨眨眼睛,天真无邪:“师父指的是,什么时候?”
    “就是……”似乎难以启齿,凌九微罕见地神色挣扎起来,目光闪烁游离,不敢直视徐泗,“为师……色欲熏心,对你……”
    “噗。”他这副样子实在有些可爱,徐泗忍不住噗哈哈哈,“师父怎能如此妄自菲薄?色欲熏心四字从何说起?”
    凌九微张了张口,垂下眼睫,敛下无数情绪,任凭徐泗笑得花枝乱颤。
    笑完,徐泗凤眼弯起,笑得魅惑人心,他伸出一只手,胆大包天地挑起凌九微的下巴,深深地望进去,“恋慕一人,想与其亲密与其结合,是普天之下最自然不过的事,何罪之有?把感情一事只以一个色字囊括对自己未免太过残忍,师父是对自己过于苛刻,还是说,师父对我,只有欲,没有心?”
    好像有细线缠绕在心脏外,而这根线的一端就在眼前这人手中,他的一颦一笑都会扯动细线,于是心脏被勒的一阵阵发紧。四目相对,凌九微觉得迷茫,他根本不知道这份奇异的感情缘何而起,又是何时何地而发。
    明明一开始只是把他当成不经事的小孩,有些任性有些狂妄有些黏人,念及他小小年纪家破人亡,所以一直对他怜悯疼爱宽容有加,这份再纯洁不过的师徒情谊却不知不觉间变了味。慢慢地,他时常会察觉出这个孩子安静下来时,眸底会浮现出某些他看不懂的情绪,这让他开始格外留心注意,花多了心思,随之而来的是,潜移默化的吸引。
    无论是梅雨时节窝在房里陪他下棋的竹隐,做了噩梦抱着枕头非缠着要与他抵足而眠的竹隐,午间小憩时会偷偷拿薄毯替他盖上的竹隐,还是讲笑话他人不为所动自己却捶胸顿足的竹隐,明明很是害怕也要抖着嗓子讲民间恐怖故事的竹隐,每一个都那么生动活泼,这孩子体内有一个有趣的灵魂,给他那寡淡无味了近三十年的人生添了许多从未品尝过的滋味。
    要是竹隐能一辈子在自己身边就好了……
    等他意识到哪里不对时,已经错的离谱。
    哪有徒弟会在师父周边转悠一辈子?自己真是怕了孤独。
    缠绕在心外的细线收紧再收紧,坚韧的线勒破了脆弱的心脏,鲜血沿着细线慢慢滚落,滴进五脏六腑,凌九微扯了扯嘴角,反问一句,“心?”
    徐泗眉心一跳。
    “悖德乱伦,为天下所不齿。云虚凌氏不出寡义廉耻之徒。”凌九微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往后,为师自当了断妄念,我们仍以师徒相称。” 我不能毁了你。
    “如果我说不呢?”徐泗勾起一边唇角,眼神犀利,满是讥讽。
    猝然有种庞大的无力感爬满整个身体,凌九微的面色瞬间灰白一片,“你,你是想与我断绝师徒关系?”
    徐泗撩起眼帘,“若是悖德乱伦,那我就不要德不要伦,师父,徒弟任性,从知晓你待我的心思与众不同的那一刻,我便决定了。”
    他上前一步,凌九微退后一步。
    “往后,我做你的男人,不做你的徒弟。”
    在师生恋遍地开花的21世纪,作为走在时代前列观念开放的新新人类,在徐泗眼里,只要没有血缘关系,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不是距离,爱情可以克服一切,但是在凌九微眼里,徐泗的这番话等同于大逆不道,无视纲常伦理。
    这孽障居然要与他断绝师徒关系?
    他倏地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中夹杂着滔天愤怒,让他一时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索性调转身子埋头就走。
    “师父?”徐泗浑然不觉凌九微心中的滔天巨浪,一个箭步上前拦住他,“你怎么了?”
    凌九微铁青着脸,绕过他。
    那一瞬间,徐泗在那双桃花眼里看到漫天的失望和痛楚。
    “徒弟知错了,”徐泗突然慌了,忙拉住他的手,“师父要如何便如何,我都听你的。”
    “放开我,”凌九微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一片淡漠,“你若是还听为师的,就放开我。”
    不知为何,徐泗只觉得那双眼睛里无所谓的神情碍眼得让人抓狂,他轻哼一声,非但不放手,还猛地拉紧,凌九微猝不及防一个踉跄,一只手趁机搂上他的腰。
    狠狠压上去就是一个吻。
    两人此刻都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的状态。
    贴合了近五秒,徐泗撤离,转向凌九微耳边,吐气如兰,“你看,只要一天待在你身边,我时时刻刻都会想着与你做这事,师父,这样你还如何正经做我的师父?”
    徐泗扬起脸,描摹着凌九微的眉眼,心想,你也别想着能断了这念想,无论你再活几世,遇上我,结果都是一样的,这就好像是那邪门的命中注定,你会爱上我。
    无论彼此是什么身份,隔着几重山,几条大河,都义无反顾。
    凌九微的眼神说不出的复杂,到这个地步若还看不出竹隐对自己的感情,就真是个傻的了,一时间,体内积聚起澎湃的情绪和酸涩的情感,自己的心意,同时也是对方的心意,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不现实的一天。
    等这一天真的到来,他悲喜交加,喜的是自己那滋生于阴暗的情愫得到了回应,悲的是他二人之间这种畸形的恋慕为天理不容,世人不齿。
    徐泗满心期待地望着凌九微,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掌心凝起真元,一颗心渐渐沉到谷底。
    好吧,既然说了那番话,他就做好了觉悟不是吗?
    这是要忍痛割爱清理门户了吗?
    他认命地闭上眼睛。
    耳边一阵强劲的掌风刮过,拂起他的发。
    身后应声传来尖厉的哀嚎声,徐泗猛地回头,正好对上一张放大的桃红色捧腮尖叫脸。
    徐泗悚然一惊:“……”
    “只要我们……,它就会出现,在一旁偷窥。”凌九微总是自动和谐一些敏感词汇,徐泗佩服自己居然这样也能毫无障碍地听懂。
    这么说他们之前差点脱光衣服酱酱酿酿的场景也都被她看去了?徐泗一时间有点臊得慌,他摸摸鼻子咳嗽一声,嘟囔道:“这都什么猥琐癖好……”幸亏他们没一做到底。
    那团桃红色的魂状体被凌九微轰了个烟消云散,春风十里桃花帐随之破解,凌九微收了小千世界。
    他们还是在之前那个山谷。
    叁岐和凌瞳都在。
    那一滩黑水却不见了。
    “被他逃了。”凌九微绷紧了下巴,弯腰去探凌瞳的鼻息。
    “怎么样?是死是活?”徐泗凑近了,拿脚尖踢了踢凌瞳的小腿。
    “尚存一丝气息。”凌九微直起身,看了徐泗一眼,朝凌瞳歪歪头。
    徐泗:看我干嘛?
    凌九微勾了勾唇角。
    徐泗:朝我卖笑我也不干。
    几个回合后,徐泗认命地背起凌瞳,三人共御一把剑,晃晃悠悠往云虚山进发。
    春风十里桃花帐里发生的事,师徒二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屏蔽,好像这样他们就能回到以前。
    但有些事,不是你不提不念不想,它就会像被橡皮擦擦掉的错别字一样不复存在。相反,在背阴面,越是压抑,越是见不得光,它生长得越是蓬勃恣肆,终有一天,它会爬过墙头,暴露在众目睽睽与光天化日之下,接受所有人的议论评价与指指点点。
    到那时,是当着众人的面掐灭,还是为了它与众人划清界限?
    对徐泗来说,这不是问题,他向来不在乎异世界里除了目标人物以外其他的所有人。
    对凌九微来说,这也不是问题,他本就离群索居孤家寡人,大不了更独一些。
    但是当事情牵扯到对方,关心则乱,一切又似乎都成了问题。
    徐泗那一直混沌的脑袋忽然开了窍,凌九微是一门家主,声名比什么都重要,若是传出他与唯一的关门弟子行苟且之事,不光他个人,可能还会连累整个云虚凌氏,因此,他要慎重再慎重,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凌九微则是觉得竹隐正值风华正茂,一身修为还未能扬名修仙界,一旦传出此等丑闻,无异于自毁前程,他如何能以一己之私拖累如此芝兰玉树之才?
    二人一路揣度思量,越发相敬如宾,克己复礼。
    第83章 抓到一个修仙的19
    快到云虚山脚下时, 凌瞳颤颤悠悠地醒转, 转了转眼珠, 盯着凌九微的背影看了足有半晌,忽地颤抖着嘴唇淌下泪来, 不消片刻, 竟哭得声嘶力竭,“家主,小……小叔叔!”
    背着她的徐泗被这一嗓子唬了一跳, 随即感觉到肩头湿了一大片。
    “瞳师姐, 你莫哭, 这不是活过来了么。”徐泗最见不得女人哭,忙温言安慰,“除了少了一根小指头, 哪儿哪儿都健全得很。”
    凌瞳却哭得越发伤心欲绝,原本就是泼辣直爽的性子, 连哭起来也与别人家梨花一枝春带雨不同, 气势凌人,嚎啕到嗓子都劈了。
    凌九微御剑的身形猛地一顿, 当即落了地。他看着凌瞳从小长大,心性比普通男子还要刚强,从未见过这丫头流过一滴泪, 此番哭得委实伤心,教他心生不安。
    “阿瞳,可是受了什么委屈?”徐泗把凌瞳轻轻放下, 凌九微蹲下来,柔声问道。
    这一看,凌九微跟徐泗都暗暗心惊,不约而同拢起眉峰。
    凌瞳面色苍白如纸,蓄满泪水的大眼睛空洞无神,半天寻不到焦距,豆大的泪珠源源不断地滚落,她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抖个不停,放声大哭嚎得累了就转变成压抑的啜泣,被眼泪鼻涕糊成一团的脸上写满了恐惧。
    “瞳师姐……”徐泗试着伸出手,象征性地拍拍她的肩膀,虽然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但那一定给她的身心带来了旁人无法理解的重创。
    然而出于人道主义的手刚刚伸到一半,凌瞳猛然抬起头,无神的眼睛里瞬间点亮火光,那一瞬间,徐泗咂摸出蓬勃燃烧的恨意与杀气,仿佛深植肺腑多年。
    他下意识缩回手后退一步,没成想凌瞳这几年修为也是突飞猛进,出手便一下掐住了他脖子。
    “是你吧?司氏孽障!”凌瞳的身体还在剧烈颤抖,只是此刻,却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满腔的怒火,她眼睛睁得太大,将里面的泪水全数逼出,汹涌成灾,看上去几近癫狂,“没错,就是你,是你屠了我凌氏满门,放火烧了我云虚山!”
    此言一出,徐泗几乎忘记了自己小命还捏在人手里,也忘记了要挣扎。
    凌九微踉跄一步,死死盯着凌瞳那张长大后越发娇俏的脸,微微侧过头,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扬手,解了她对竹隐的束缚。
    凌瞳被真元震得后退一步,犹不死心,毫无章法地扑上来,又要开掐,被凌九微抓住胡乱扑腾的双手。
    “阿瞳你冷静一点。”话一出口,凌九微自己都察觉出嗓音发抖,他敛了敛心神,手上力道松了些,“什么叫凌氏满门被屠?你给我说清楚。”
    恍若此刻才看见凌九微,身边有了值得依靠之人,凌瞳一下子卸了力,腿脚一软,抱着凌九微的腰瘫了下来,答非所问,“小叔叔,你怎么才来?晚了,一切都晚了,人全都没了,连山都被烧光了。没了……全没了……没了……”
    她把没了二字嗫嚅了许久,忽而暴喝一声,目眦欲裂,缺了根手指的手直挺挺地地指向徐泗,“小叔叔,肯定是他,杀了他,杀了他!为我凌家报仇!”
    徐泗现在根本顾不上她发疯乱栽赃,心急如焚,“都没了?清岚呢?清岚怎么样了?”他捉鸡小分队的队友呢?
    凌瞳冷笑一声,“你问我?我倒要问你!前夜,妖兽大军包围了云虚山,除却接了任务下山除魔的弟子,其余所有人都葬送在了山头,前后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
    “一派胡言!”凌九微面如寒冰,“你师父师伯们呢?我云虚凌氏近千年的根基,岂是几个时辰就能颠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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