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饮了几杯酒,菜倒是没吃到什么。片刻后,碧月忽然说,“不知宫里如今怎样?”
    “想来正是热闹的时候。”清薇道,“从前年年都能见的,乍然见不着了,是不是有些不习惯?”
    “是有些。”碧月沉默了一下,才点头道,“刚出宫时,每天醒来都会忘了自己不是在宫里,急急忙忙下了床,见着这屋子,才回过味来。”
    出宫的决心当然没有变,但是宫里宫外的生活的确也是天上地下的差别。虽然她们是宫女,但在主子身边得脸,在宫中时过的日子也是锦衣玉食,虽然出来之后也不算差,但同宫里是没法子比的了。
    不过清薇并不担心。她带过的宫女那么多,最后做出和她一样选择的,也只有一个碧月。
    她们都是一样的人,虽然口中喊着主子奴婢,心里想着忠心不二,但骨子里,她们都是很自我,将“自己”看得很重的那种人。没办法以主子的荣耀为自己的荣耀,以主子的风光为自己的风光,所以才总想为“自己”挣点儿什么。
    碧月放下手中的筷子,看着清薇,“姐姐心里难道从不会迟疑么?”
    “自然是会的。”清薇说,“只是我更知道我要什么,哪些是能舍弃的,哪些不能。——妹妹不也一样清楚?”
    碧月垂下眼,不再说话。
    静静的吃完了这顿饭,收拾桌面的时候,碧月才说,“我没有同姐姐说过,其实我从前想出宫,是因为你。我总想知道,宫外有什么好,姐姐这样牵牵念念,总想着出来。”
    “那你现在知道了?”
    “知道了。”碧月展颜一笑。
    接下来的几天,清薇都没有出门。倒不是她不急,只是工匠们也要回家过年,定好了破五之后,方才开工,所以她自然也就跟着闲下来了。不过她也不算闲着,而是打算将自己设想中的酒楼画出来,到时候可以直接拿给工匠们看,以免语言说不明白。
    清薇的画技,也就勉强能看罢了。她在这上头没有任何天赋,就连陈妃也取笑过她,“任是你机变百出,这需要动手的活计,来不得一点花活儿。”
    不过清薇自己也不在意,回她,“只要能画花样子就够用了。”
    所以她现在也在用画花样子的办法来画酒楼的设计图,累了就放下来跟碧月说几句话,有时候刘嫂子和马嫂子会带着孩子过来,大家坐在一起吃点东西,说说闲话,时间也就过去了。
    这天马嫂子过来时,说起自己从别处听来的话,“去年江南水灾,不知冲毁了多少人家。听说后来也没有好好安置,日子过不下来,那些难民正往京城来呢!”
    清薇吓了一跳,“这是哪里来的消息?什么时候的事?消息可靠么?”
    马嫂子见她这样激动,也有些不解,“我听人说来的,真不真不知道,但外头都说灾民已经到了石台县。赵姑娘,这可是有什么不妥?”
    “自然是大大的不妥!”清薇深吸了一口气,“承平年代,天子脚下,竟然出现了灾民。若是真的让这些人走到京城来,那朝廷的脸面也不必要了。”说到这里,她闭上了嘴,没有再说下去。
    但清薇知道,情况可能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严重。
    按理说,江南的水患不大,当时的处置也是十分及时且恰当的,经过了那么长时间,虽然可能还会有些问题,但绝不会太大,更不可能弄到灾民们跑到京城来的地步。
    这时的百姓安土重迁,如果不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他们是不会选择背井离乡去讨生活的。除非是连续几年大旱,日子已经过不下去了,他们才会拖家带口的离开,去寻别的地方。但一般来说,也不会走太远。
    从江南往京城,数千里的距离,一路上穿州过县,难道就没有一个官员接纳这些灾民安顿下来?
    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么背后一定有人在推动,而且绝对是不安好心!
    江南的事是周敬的失误,但归根到底,是虞景的失误,尤其他下过罪己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如果真的有灾民来到京城,那就是再次打了他的脸。而背后的人既然费尽心思把人弄来,后面肯定还跟着别的招数,只等合适的时候放出来。
    马嫂子虽然不是很懂这些,但看清薇的脸色,也知道绝不是好事。她想了想,问清薇,“要不我回去让我们那口子去打听打听?”
    “也好。”清薇道,“若有消息,麻烦嫂子再告诉我一声。”
    马嫂子走了,只剩下清薇和碧月面面相觑。碧月在政事上没多少远见,但毕竟是从宫里出来的,她自己想了一会儿,问清薇,“姐姐,此事是冲着陛下来的?”
    “八成是。”清薇轻轻叹了一口气,“事情麻烦了。”
    “怎么说?”碧月忙问。
    清薇知道她回头就会把消息送进宫里,所以也不吝于仔细分析给她听,也就相当于是说给虞景听,“我问你,若是我走之后,太后娘娘不是把你跟碧云提起来,而是从别处调了个人来掌管西宫事物,你们会怎么做?”
    碧月低头略想了想,便道,“先摸清她的性子,看看与姐姐有何不同。”
    清薇点头,“我在时,诸事都是同你们有商有量,从不自专,咱们上下一心,相处也极好。可这新来的管事姑姑,却十分严厉,并不喜欢上下一体,非要分个尊卑。她该怎么做?”
    “拿我和碧云,杀鸡儆猴?”碧月迟疑片刻,才道。
    “那你们会怎么做?可服气她?”清薇又问。
    碧月毫不犹豫的道,“自然是不服气的,姐姐也就罢了,我们姐妹没有一个不心服口服的。她是哪里来的,就敢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自然要跟她斗个几百回合,让她晓得我们的厉害。西宫可不是她能撒野的地方,这里有这里的规矩。”
    清薇便不再说话了。
    碧月顿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姐姐的意思是……”
    清薇道,“陛下登基之后,诸事都是比照先帝在时的规矩,所以这一年来风平浪静。可这样的平静,终究是不能长久的。”她说着转过头来看向碧月,“这一番较量,是迟早的事。谁赢了,往后谁说了算。”
    一拨难民能从江南千里迢迢走到京城来,若说朝臣们半点消息都没有收到,清薇绝不相信。所以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些文官们联合起来,在向皇帝施压!
    反正如今还在过年封印期间,就是以后皇帝真的追查起来,无非是各地官府因为过年疏忽了,才让这些灾民走到这里来。到时候法不责众,这又的确是虞景自己的错误,他自然不能对这些官员下手,只好不了了之。
    而退让了这一次,往后再想强硬起来,就未必还有机会了。
    权力争夺向来如此,哪怕他是皇帝。
    碧月的唇拧得紧紧的,平日里总是含笑的脸色也严肃了起来,低着头思索。清薇知道她这是要想怎么把消息送出去,正好自己也有事要办,便起身道,“不能任由事情这样下去,我出去一趟。”
    “好。”碧月答应了一声,也跟着站了起来。
    清薇要去找的人,是钦天监的周徽。
    这个神棍跟清薇上次合作得十分愉快。清薇也不担心他会出卖自己,毕竟究其根本,两人的合作能够达成,是因为周徽能从中得到好处。——两次给清薇批命,已经让虞景对他颇为信任了。有了圣眷,荣耀和名利自然随之而来。周徽对此很满意,又怎么可能自己拆穿自己的把戏?
    现在虞景那里出了问题,清薇反正可有可无,索性再给他送个好处,让他能巩固一下自己的地位。说不得将来还有能用得上的地方呢?这联络不必断了。
    不过,次数也不能太多了。毕竟若是被人看见,很可能就会暴露。这也是清薇想在皇城门口开个大酒楼的原因之一,往后这些消息往来,就不需要那么麻烦了。毕竟她开门迎客,任何人都可以进去吃饭,不会引起怀疑。
    清薇这次采取的办法,是在街边随便找了个小孩子,让他将信送去周家,交给门房。同时送上的还有一小锭银子,所以门房想来也不会偷懒不送消息。
    又在附近等了许久,直到看到周徽匆匆出门,骑马往皇宫的方向去了。清薇才转身回了家,回家的路上,她想了想,觉得那些灾民们被弄到京城来,肯定是背后有人作怪,不过他们在原本的家乡活不下去了,想来也不是假话。
    清薇之前一直想着从哪里去找肯学厨又忠厚老实的人,现在忽然有了一点想法。也许在这些灾民里招人是个不错的选择。反正他们的目的也是谋生活,加上又背井离乡,自己这个东家是唯一的依靠,想来会老实些。不过,前提得是有她看得上眼的人。
    不管怎么说,先去看看也无妨。
    说走就走,清薇回家之后,见碧月还没有回来,留了一封信,然后就直接去找刘嫂子了。
    她自己一个人去肯定不行,需要有人跟着一起去,思来想去,刘老黑这个乡勇队长再合适不过。当然,清薇不会单独跟他一起出行,所以刘嫂子和壮儿也得去。
    听说清薇要去石台县,刘家人都很惊讶,“这大过节的,姑娘去那里做什么?”
    “不知嫂子是否听说过,江南来的难民,已经到了石台县了。”清薇道,“我那店里一直缺人,又不知道去哪里找合适的。这些难民背井离乡,想来也是日子过不下去了。若有合适的,我想招揽下来。”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刘老黑道,“他们在逃难之中,不用花太多钱就能雇下来,往后在这里也只能依靠赵姑娘,自然会更安分。只是既是难民,只怕石台县如今正乱着。姑娘去了怕不合适。”
    “是啊,”刘嫂子道,“人都已经到了石台县,说不准就会来京城,姑娘何不等他们过来再去选人?”
    “不可能的,难民最多只能到石台县,不会到京城来。”清薇仓促的笑了笑,“我怕不抓紧时间,也许再过几日就迟了。”
    虞景既然知道了这件事,肯定不会让这些人走到京城来,不管用什么手段,势必要先把人给安顿了。所以再晚几天过去,或许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更别提招人。
    刘家人思量了一阵子,还是决定跟清薇一起去。
    毕竟这近一年时间,彼此相处愉快,清薇是个大方的,对刘家算是有恩。——这大半年来,刘家的日子是蒸蒸日上,如今在这长寿坊,已经算是顶尖的那几户了。这个情他们不能不念。
    再说清薇要挑的是将来铺子里做事的人,那他们更要跟过去挑选了,免得找了不靠谱的人来,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从京城前往石台县,乘马车需要将近两个时辰。一路快马加鞭,到地方时清薇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散架了。
    马车是在城外停下的,因为石台县如今城门紧闭,并不能进入。
    难民的人数比清薇所想的少一些,至少没有到将整个石台县都围住的程度。想来也是,就算背后有人推动,但愿意为此千里跋涉的人毕竟不多。百姓们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不是走投无路,不会这么选。
    清薇在车上看了看,感觉难民的情绪也还算稳定,大部分都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少部分坐着的,看上去也面黄肌瘦,没什么力气。想来走到这里,他们也到了极限了。
    清薇来的时候,去西市将市面上能买到的面饼都买了下来,就放在马车上。这会儿便让刘老黑和壮儿两个去给难民们发饼。
    其实饿的时间长了,最好的选择是喝粥,不容易刺激肠胃。面饼干燥,不好下咽也不好消化,但清薇也没有选择了。毕竟就算她能拉来几十斤大米,也得有锅灶和柴火,才能在这里煮粥。
    难民人数不算多,但清薇带来的面饼还是显得少。刘老黑按照清薇的吩咐,将东西守着,让这些难民们弄清楚了人数,再来分发。否则前面拿得多了,到后面就没了。
    大概是有吃的勾着,这些人虽然不情愿,但还是陆陆续续的坐起来,开始排队。不过队伍看上去也乱糟糟的。但很快就有几个人主动站出来,组织这些人排好,计数,然后再去帮着刘老黑一起发饼。
    清薇相信他们不是不饿,但在这时候还能保持清醒,并且守得住自己,坚持到最后才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已经算是难得了。
    最后,饼发完了,刘老黑就将这几个人领了过来。
    一共是四个人,一个中年男子,一个老太太,两个年轻小伙儿。其他人也就罢了,老太太却是让清薇都吃了一惊,这一路走过来的路程肯定十分辛苦,能够保存下一点力气的,多半都是年轻人,老弱妇孺,能走到这里就算不错了,大部分估计都折在了路上。但这老太太不但走过来了,而且还能保存下力气,关键时刻还能站出来帮忙组织,十分难得。
    刘老黑含糊的介绍了一下清薇的身份,就说这位是东家是偶然经过的,家里还要招几个人做活儿,又让他们介绍一下自己。
    中年男子叫姚老八,今年三十岁,正是这些难民的领头人。这些人上路的时候也许是松散而漫无目的的,但走了这么远,自然会遇到很多难事,这个时候站出来的人,自然就成了领头。姚老八原本是个佃农,河水冲垮了土地,官府的补偿是给主人家的,他这个佃农什么都没捞到,那一带几乎没剩下能耕种的土地,他就带着家小出来了。只是没想到会走那么远。
    两个年轻小伙子,是兄弟两个,叫赵大赵二。清薇听到赵大这个名字,多看了两眼。兄弟俩虽然逃难了一阵子,还能看出来从前应该生得十分壮实。赵大看上去沉稳些,赵二跳脱些,这会儿脸上都带着明显的兴奋。赵二问题不断,却绝口不提兄弟俩从前的事,让清薇心下生疑。
    最后是那个让清薇吃惊的老太太,说是老太太,但据她自己说,其实今年才四十三岁,娘家姓华,自称从前在大户人家家里做工,后来出嫁,丈夫早死,膝下又没有孩子,一个人勉强支撑着门户,靠着家中两亩桑园过活,自己再养几张蚕添补,日子倒也过得去。然而去年一场大水,她家的桑园没了,因她是个女人家,桑园是夫家的产业,官府赔偿时,夫家的人跳出来争夺,把赔偿的钱粮都拿走了。
    听说清薇要人,华氏千肯万肯,赵家兄弟一直追问是要去做什么,倒是姚老八表示,他带着这些人走到这里,还是要等官府给个说法,安顿好之后,自己才好丢开。此外,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身边还带了妻子和两个孩子,怕清薇这里不要。
    第39章 暗流涌动
    对于姚老八不肯抛下同伴们就这么离开的做法, 清薇十分赞赏。也许, 正因为有这么个领头的人, 他们才能一路走到京城来。不过,这人到底是当真好心还是作样, 就难说了。
    难民门迁徙的背后肯定有人在推动。但这些人肯定不可能自己站出来。那么就需要在难民之中有个代言人, 帮助他们去推动这些人一路往前走。而这四个在难民之中稍具威信的人, 身上的嫌疑最大。
    偏偏还是清薇最需要的那种人才。
    所以她沉思了片刻,便对姚老八道, “你既有这样的心思,我也不拦着你。这天寒地冻的,你们这些人就这么留在城外也不妥。刘大哥,麻烦你留在这里帮衬一下,设法给他们采购些棉衣棉被之类, 总要将这最冷的时候对付过去。”
    她取了钱递给刘老黑, 又转向姚老八,“不必担心, 朝廷已经知道这里的事了, 几日之内,必定有旨意下来安顿你们。回头你安顿好了这些人, 若还想留下,就到京城长寿坊来找我。我姓赵, 你到地方一问就知道了。”
    “姑娘大恩大德,小人等没齿难忘!”姚老八差点儿给清薇跪下了,还是刘老黑拉住, 才没真的跪下去。
    清薇又对赵家兄弟道,“我是做吃食买卖的,你们兄弟若手脚伶俐,可在厨下做个帮工。若老实勤快,将来未必不能学到一身真本事。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若到了我这里,须得安分守己,若生出旁的心思,我自然有手段惩治你们。”
    壮儿在一旁配合的道,“现在在西南打仗的赵将军,就住在我们长寿坊里呢!到时候一声令下,自然有官差来拿人。”
    清薇心下好笑,这孩子几时学会的狐假虎威?不过那兄弟二人倒是意动了不少,赵二更是道,“姑娘有所不知,我这兄长从前就是在酒楼里帮厨,这差事都是做惯了的。保准不会让姑娘失望,只是,不知工钱怎么算?”
    “学徒怎么好意思开口要工钱?”壮儿说,“也就是姐姐心善,肯一个月给一吊钱花用。吃住都在店里,这些钱尽够了。”
    一吊钱算不上多,但相对学徒来说也绝不会少。赵二立刻满口答应,“那咱这百十斤就卖给姑娘了,姑娘放心,我们兄弟也是知恩的,绝不会有二心!”
    这嘴上说说的话,清薇当然不信。实际上,在这些人中,她最怀疑的,不是姚老八,而是这兄弟两个。
    毕竟姚老八要离开江南,是因为那里没有赖以生存的土地,他一个佃农,除了种地又不会别的,拖家带口,自然要设法。但这兄弟两个年富力强,又自称曾经在酒楼帮厨过,那就不是庄稼人。大水虽然淹了江南,但对城里的影响却有限。或者就算影响很大,想换个地方做工,也大可在湖州周围的城中去寻,何必千里迢迢跟到这里来?
    最重要的是,自己这里才要找厨子或者愿意学厨的人,这难民的队伍里就正好有两个,世上竟有这么凑巧的事?
    清薇自己在这方面就是个高手,自然不会掉以轻心,真的相信这只是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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