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平本人长得十分富态,穿着一身花哨的绫罗锦缎,再加上皮肤白皙,远远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福气的团子,他待人和气,脸上也总是笑眯眯的,挤得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几乎看不见。这会儿伸出白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问清薇,“你是说……这是有人在幕后推动?”
    清薇道,“我也拿不定主意,但那么多人一起出事,若只是碰巧,那也太巧了些。”
    是啊,虽然说京城每天都会掀起风浪,但到他们这个身份,其实大部分时候“和气生财”四个字是很好用的,没事不会老想着去欺压谁抢夺谁。这种事情偶尔出一次就了不得了,何况还是同时发难?
    “若真如你所说,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齐东平慢慢道,“仁义坊里卧虎藏龙,此言不虚啊!”
    他这句话倒是实心实意,要知道,能够加入京城商会的,都是在京城里占据了一席之地的商家,那些做小买卖的根本没有这种能力。要同时出手对付那么多商家,仁义坊里那些人的能耐,怕是比他们所想象的还要大一些。
    “毕竟在京城里经营了几十年,强龙不压地头蛇。”清薇缓声道。
    齐东平闻言笑了一声,“可惜了,他们的对手却不是强龙。”
    清薇明白他的意思,仁义坊里的人经营得再久,能比得上这些官宦人家在京城的经营?他们不是强龙,是更大的地头蛇!若以为能用这种手段吓退他们,那可就错了。
    不过,清薇却没有齐东平那么乐观。毕竟仁义坊那些人处在劣势,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临死反扑必然十分厉害。而这些商家们,大都家大业大,难以舍弃,真要对上了,谁能占便宜可不好说。
    不过她提醒了一句,齐东平却并不放在心上。这是世家出来的人最大的毛病,他们习惯了现有的规矩和制度,在这个范围之内,他们始终是无敌的,于是时间长了,就真的产生了自己无敌的错觉。
    但他们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人,是从来不讲规矩的。
    从齐东平家告辞出来,清薇这才前往羽林卫的人留下的地点。
    那几个准备去闹事的人被控制起来之后,就暂时关押在了这里。赵瑾之在皇城里当值,暂时还不能过来,这里只有几个人看守着。好在他们都是见过清薇的,立刻把人请进去。
    清薇这时候才来得及问具体的情况。
    闹事的一共是五个人,并且还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而是五个读书人!在清薇来之前,羽林卫的人也已经查过了,五个都是身家清白的士子,身上有秀才的功名,而且才学不错,正要等着明年的秋闱大展宏图。单从表面上看,可真看不出来他们其实是来闹事的。
    当然,实际情况,其中只有一个叫陈华的士子是来闹事的,其他人则都是他平日里相交的好友,被叫来掩护的。这些人根本不知道陈华要做什么,还以为他们只是去十二楼吃饭。
    “按照将军的吩咐,人已经分开审问过了,但目前还没什么进展。”叫聂元的羽林卫小队长对清薇道,然后又拿出了五人的供词。
    供词内容都大同小异,包括陈华在内,都只说自己是出门去会友吃饭。京城人见多识广,何况还有功名在身,这几人都认出了羽林卫的打扮,对这些莽夫本来就看不起,说起话来也相当不客气,强烈控诉他们这种私自抓人的行动,让他们快些放人,否则就要去京兆府衙门告状。
    “搜身了吗?”清薇问。
    “搜过了。”聂元说着,又取出搜出来的东西,“我们都检查过,虽然有药材,但并不致命。”所以自然也就不能作为证据了。毕竟许多香料本身就是药材,文人们在身上佩个香囊,谁还能说什么?
    清薇微微蹙眉,将这些东西拿到手里,一一的检查过了。那几份药材,她还特意嗅过味道,看得聂元一阵阵紧张,生怕出什么问题。
    没一会儿,清薇的眉头就舒展了开来。
    这些药材虽然单独看都没什么问题,但组合起来就不一样了。同时还考虑他们是去吃饭的,要结合菜品来进行考虑。有些药材和食材相克,一起食用就会出事。羽林卫做不到这一点,但脑子里装了不知道多少食谱的清薇只要略想一想,就能想到数种组合。当真十分隐秘,杀人于无形!
    到时候出了事,只要将这香囊处置了,就什么证据都不会留下,就是衙门审问,估计也不会想到那么小的细节,到时候就是吃了十二楼的菜才死的人,跳进沧江也洗不清。。
    她将自己觉得可能有问题的药材挑出来,问聂元,“这些分别是属于谁的?”
    结果让她意外,因为其中只有一种是陈华的。
    清薇忽然意识到,这其中知情的人只有陈华一个,但死的人却未必是他!
    毕竟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就想死,哪怕陈华背后有人挑唆,也未必愿意赔上自己的性命。但如果是害死朋友,那情况就大不一样了。而且他的四个朋友都有可能中招,具体要弄死谁,估计还得看具体的菜单来定。
    果然思虑周全。
    “夫人,可是这才东西有问题?”聂元见清薇沉默,小心翼翼的问。
    清薇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什么时辰了?”
    “未时末。”聂元道,“将军那边想来也快到了。”
    但清薇想了想,还是道,“不等他了,你们把人提出来,我要亲自审问。”
    聂元有些犹豫,“这……怕是不太合适。”清薇毕竟是女子,聂元既觉得她不可能比专业的羽林卫更厉害,能问出更多东西,也怕她被人吓住。他甚至都不知道将军为什么要派人去通知夫人。
    “不必。”清薇道,“羽林卫下值的时间本来就晚些,你们将军还要安排别的事,一时半会儿不能过来,这几个人却不能一直扣在手里,须得抓紧时间。照我的吩咐去做。”
    这五人出门时家里是知道的,若是夜里没有回去,也没派人通知,肯定会有人来找。到时候事情闹大了,没有证据就抓人,对羽林卫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得这几个办事的人都会受罚,甚至直接从羽林卫中除名。
    聂元面色微变,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于是一咬牙,还是妥协了,“不知夫人要怎么个问法?”
    清薇道,“照你们之前的办法,把人分开,一个个的问,先问这个陈华。”
    陈华是个看上去十分不起眼的年轻人,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被选中吧。毕竟太受瞩目,不管做什么都会被注意到,就不方便进行这种暗中的活动了。
    见聂元进屋,他也并没有其他人的激动,只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聂元按照清薇的意思,问了几个问题,他都避而不答,只重复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再强调自己身上有功名,不能随意对待。
    “滴水不漏。”聂元出来之后,清薇给出了这个评价。
    聂元苦笑,“若不是之前的消息是我亲自查探出来的,我都要怀疑是不是弄错了。”
    清薇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供词单子,挑了个觉得比较容易突破的,“接下来是这个,郑慈。”
    这次她没让聂元去试探,而是自己率先走近了屋子里。郑慈的性情跟陈华截然不同,一看到有人来,就大叫快放他出去。这一方面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不心虚,另一方面也显示了他性情嚣张。这种人通常没有多深的城府,比较容易被撬动。
    清薇在聂元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等郑慈喊得差不多了,自己安静下来,这才开口道,“是我的人救了你一命,你可知道?”
    “胡说八道!”郑慈立刻大声道,“把我抓起来关在这里就是救我?你莫不是把我当傻子哄?”
    “在我看来,你就是个傻子。”清薇淡淡一笑,“不然也不会直到现在还没有发现异常。”
    “什么意思?”郑慈听到清薇的话,本来并不相信,但却还是没忍住问道。他性情嚣张,但本人的确算不得多聪明,所以反而在这方面很执着。清薇的话,恰恰掐着他的线,于是他只能顺着她的话走了。
    清薇取出属于他的那一份香囊,“你看看,这是不是你的东西?里面有广藿香、柚子、银杏、车前子,还有什么?”
    “还有雄黄。”郑慈道,“这是我的,有什么问题?”
    “若单是你的香囊,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清薇淡淡一笑,又取出了另一个,“你再看这个香囊,又是谁的?”
    “是陈兄的。”郑慈道。
    “说来也巧,你这位陈兄的香囊里,有一味舌草,与你的香囊中的车前子混在一起,那可是能要命的东西。”清薇道。
    郑慈狠狠的皱了皱眉。他这种性格,并不会过多的去怀疑,听到清薇这么说,自然也不会觉得清薇是诳他的,但他也不相信陈华会杀自己,便道,“放在香囊里的东西相冲罢了,有什么奇怪,毕竟谁也不知道别人身上带着什么。这又不是入口的东西,莫非连闻都闻不得?”
    “说对了。”清薇赞赏的看了他一眼,“所以我猜,你很喜欢吃鱼?或者,今日的菜单中有鱼?”
    “你怎么知道?”这次郑慈的脸色是真的变了。
    清薇道,“入秋之后,许多鱼类进入丰收期,酒楼里自然也添了这些菜色。何况很快就是岁考,你们作为秀才必须参加,鱼跃龙门又是个极好的口彩,出来吃饭,自然少不得要点一道。若是鲤鱼,那就更好了。”
    听到她这么说,郑慈已经猜到了一点,但还是坚持道,“那又如何?”
    “你这位陈兄的香囊里,还有一味龙吐珠,最妙的是还磨成了粉末,若届时不小心往鱼汤里这么一洒……”清薇不紧不慢的道。
    郑慈强辩道,“我不信陈兄会害我!”
    这话有多苍白无力,恐怕他自己心里最清楚。清薇道,“他会不会害你,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你们这些人之中,肯定会死一个。我想,你不会希望那是你。”
    她说着,将其他几味药材也取出来给郑慈看,说明利害。郑慈已经被镇住,看到这些,再无怀疑,“他为何要这么做?”
    “我也想知道。”清薇站起身,“所以如果你能帮我们探查清楚此事,那就再好不过了 。”
    “但我什么都不知道。”郑慈道。
    “不,你知道。你与陈华是好友,他的许多事情你都知道。最近他有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也许这就是突破口。”清薇道。
    郑慈仔细的思索起来,最后摇头道,“我平素极少注意这些,但谢岚一定知道,他最是细心,与陈华也十分要好,若说谁能察觉到陈华的异常,必定是他!”
    成了,清薇心里想着,口中道,“还要请你说服谢岚,配合我们。”
    第75章 顺藤摸瓜
    在清薇的步步紧逼之下, 郑慈的心理防线已经被攻破,接下来自然不会反抗。再说,发现了陈华要杀自己这件事, 他心中又惊又怒,目前最想做的, 自然是找个能站在自己身边的盟友, 让对方跟自己一起揭露陈华的真面目, 对陈华进行讨伐!
    清薇等毕竟是陌生人, 郑慈心里还是有些疑虑, 所以这时候,清薇让他帮忙说服谢岚, 其实正中郑慈下怀。
    于是他一口答应下来, 然后很快就被带到了谢岚所在的房间。
    一进门, 郑慈便面露焦急, 大声道, “谢兄,陈华要杀我们!”
    谢岚自然不可能就这么相信,于是郑慈如此这般, 将清薇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说得谢岚再不能无动于衷。
    有句话说, 不为良相, 便为良医。虽然可能有夸张之嫌,但这个时候的读书人,的确是涉猎甚广, 医卜星相、山川地理、舞乐百工、乃至于衣食住行方面,都会有所涉猎。哪怕并不精通,但多少都知道一点医理,郑慈的话是真是假,谢岚心里自然也有判断。
    他的性格不像郑慈这么咋咋呼呼,直接被清薇唬住,但听完他的解释,也信了大半,而且迅速的找到了根由,“这些事,是哪些人告诉郑兄的?他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郑慈道,“管他们是为了什么,总归是救了咱们一命。若不是被关在这里,直接去了酒楼,说不定此刻……”
    他没有说下去,但谢岚也能猜到他想说的。
    说不定此刻他们中的某一个,已经是死尸一具。
    对死亡的恐惧,恐怕是人类最普遍的共同特点之一了。而在郑慈和谢岚这里,伴随着这种恐惧而来的,便是愤怒。
    谁能想到朝夕相处,关系密切的好友会置自己于死地呢?正是因为想不到,所以才毫不防备。如果不是今次误打误撞知晓了真相,那么即便今日陈华没有动手,将来也可能会动手,而只要他动了手,躲过去的可能性极小。
    后怕和惊怒回荡在二人心中,不过郑慈只是单纯的愤怒,而谢岚已经开始思考。他问郑慈,“陈华为何要杀我等?”
    郑慈亦是一愣,“是啊,我也就罢了,谢兄你对他一片赤诚,他没有考中廪生,家业艰难,不是谢兄帮衬,哪有今日?去年岁考时,谢兄更是故意落后于他,将这廪生的身份拱手相让。这等恩义,他陈华竟置之不顾!”
    倒是谢岚听他这么一分说,脸色却忽然一白,片刻后才苦笑道,“恐怕就是我待他太过赤诚的缘故。”
    郑慈心思粗,所以许多地方想不到,但谢岚一向是十分细心的,自然明白,在几个朋友之中,陈华家境最差,因此心里不免有几分自卑之意。他之前只觉得自己已经顾虑到了这方面,所以对陈华的好也都十分不着痕迹,从来不直接给粮钱等物,而是不辞辛苦转一道手。料来不会伤到陈华的自尊。
    但如今听郑慈这样一说,他便知道要糟。连郑慈都能看得出来,遑论旁人?至少几个朋友之间,此事恐怕是共知的了。既然知道,平日里言语之间,不免会带出几句,听在陈华耳中,又岂会高兴?
    只是即便如此,只因为这个缘故就生出杀人的心思,谢岚还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
    他们五人是从私塾起就在一个学堂,后来入了书院,关系更是日渐亲密,虽然没有义结金兰、八拜之交,但在谢岚心里,也就只差那么一个仪式了。
    如果他觉得过命的交情,在陈华眼中不过是要命的交情,那他们做人也太差劲了些。
    见郑慈看向自己,谢岚没有解释,而是转身看向门外站着的清薇,“你们既然把我们带到这里来,想来是知道什么的?”
    果然就像郑慈说的那样,他更心细,思虑也更周全,很快就意识到现在的处境,然后冷静了下来。这是郑慈做不到的,他现在还在为陈华暴跳如雷呢!
    清薇微微一笑,迈步进屋,“自然。”
    然后便将这其中的关窍说了,“若只是平常的小事,想来也不到要杀人的地步。但若有人拿出能让他心动的价码呢?我虽不知实情究竟如何,但**不离十,该是如此了。”
    谢岚沉默。
    他沉默是因为他知道清薇说的是对的,财帛动人心,正因为陈华穷,所以钱财才格外能够打动他,而且这不是别人“施舍”的,而是他自己“挣”来的,哪怕为此要牺牲兄弟的性命。——不,对他来说,也许不是兄弟,而是“某个讨厌之人的性命”。
    这么一想,谢岚不由苦笑起来,他看向清薇,“归根到底,此事也是因为贵店才引起的吧?”
    “的确如此。”清薇没有否认,却又打破了他的侥幸,“但这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根源则隐藏在平时的每一件小事之中,不是吗?不是这件事,也会是另一件。”
    谢岚深吸了一口气,“你们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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