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妨。”赵瑾之看了他一眼,摆手道,“对方既然发了信过来,这消息就算想遮掩,恐怕也瞒不住了。”
    话音才落,便听见城外传来气势十足的喊声,“冠军侯赵瑾之辜负皇恩,勾结胡人,反叛朝廷,攻占抚州,其罪当诛!”
    成千上万道声音聚集在一起的声势是非常吓人的,仿佛这个世界上就只有这一种声音,其他的都自然消失,完全听不见。那一瞬间赵瑾之觉得自己脚下的城墙似乎都为这种声势所夺,轻轻颤动。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只是自己的错觉,转头对刘司马道,“先安抚城中百姓。”然后又叮嘱孙胜去督促备战。
    敌人在发动攻势之前宣布这个消息,无非就是要以声势夺人,好让抚州城这边自己闹起来,至少也要影响一下士气,如此,攻城才会更加顺利。毕竟如果连朝廷都已经为赵瑾之定了罪,他们就算继续拼命,又能有什么好结果?
    至于抚州城内的百姓,赵瑾之是冠军侯的时候都很难辖制得住,何况如今成了叛臣?
    但赵瑾之不相信朝廷会下这种荒唐的旨意。不说虞景那边还危机重重,不可能在没有定论的时候直接给自己定罪,单说赵家和清薇,也不会眼睁睁让此事发生。
    当然,也有可能清薇和赵家出了什么意外,无力为他奔走。
    赵瑾之不愿意相信会有这种可能,但却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如此一来,朝廷的援军自然不会再有,就算真来了,支援的是谁也还两说,已经不可指望。
    但绝境之中,赵瑾之没有放弃,而是仔细思索自己的出路。
    虞景并不是一位糊涂的帝王,相信只要有机会在他面前分说,就能将这件事弄清楚。当然,首先自己得活下来,有机会在他面前开口。这就是赵瑾之要做的。其次,要让自己的话有分量,就需要一些别的筹码。
    而这些是都在赵瑾之的计划之中,就算这个消息出现,带来的变动也不大。所以目前最紧要的,是保持自己的节奏不被打乱。
    他转过头,朝赵二使了个眼色。赵二微微一愣,连忙躬身退了下去。而赵瑾之自己,则手持长剑,站在城头上督战。
    大魏的西北军,攻城的手段自然不是胡人能比。他们调集了大批的攻城器械,甚至可能又在城外制作了一些,所以十分充足。不过,目前攻势虽然非常激烈,但是因为冰墙的存在,却是没什么成效的。就算攻城的部队在掩护下抵达了城墙下,云梯刚刚搭上来,甚至不需要城头的人伸手去推,就会直接滑开。
    至于被巨木撞击的城门出,冰墙已经开始出现裂缝,但因为跟整个城墙形成一体,所以并没有滑落的意思。除非将整块冰面撞碎,否则只要一夜过去,这些冰块又会再次凝结在一起。
    节奏还掌握在他们的手中。
    当然,这种情况也是暂时的。
    守城战的第十天,第一个西北士兵登上了城墙。
    当然,这个士兵很快被杀死,被他冲出来的这个缺口瞬间被弥补,甚至没有引起什么骚动。但亲眼看到这一幕的赵瑾之却十分明白,这是一种信号。
    冰墙毕竟不是铜墙,就算可以修复,也弥补不了每天这么激烈的攻击。所以现在整个抚州城外的冰墙已经变得坑坑洼洼,很多地方都直接露出了墙体。所以那个士兵才能顺着云梯爬上来。
    但更致命的是,除了云梯之外,西北军还在城墙下堆起了沙袋。经过十天的努力,沙袋已经有了明显的高度,再过一段时间,估计就会有半个城墙那么高。到时候再借助一些设施,西北士兵们就能轻松的翻上城头。
    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虽然在这个过程中,西北军方面损失惨重,但局面仍旧对他们有力。毕竟他们的人数众多,而且不惜牺牲。就算休战的时候,因为城门已经封闭,所以沙袋堆在那里没办法清理,抚州城的守军只能眼睁睁看着西北军一点点接近自己。
    赵瑾之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一切,在心里估算局势。
    按这个局面算,抚州最多只能再坚持不到二十天的时间。
    之所以那么短,是因为赵瑾之完全没有将城里的百姓们计算在内。若是将百姓们组织起来,那么再守三个月也有可能。但眼下的局面,城里的情况虽然稳定下来了,但要让这些百姓跟自己死守城池,却绝无可能。赵瑾之也不可能信得过他们。
    而他现在心里盘算着的念头是,什么时候撤退。
    是的,知道朝廷很有可能不会有援军过来之后,赵瑾之便决定放弃这座坚城离开了。之前决定坚守,是因为朝廷那边会有援军前来。但现在,离开他们才会有一线生机。至于要去的地方,赵瑾之也已经想好——直接出关!
    眼下天寒地冻,就算有足够的物资,士兵们在野外也很难生存下去。别说是大魏的军队,就是草原上的胡人,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个天气,也不会在冰天雪地的时候出兵。
    而出关之后不是草原就是荒漠,也很难寻觅到人的踪迹,更遑论是获得补给。
    所以赵瑾之猜测,一旦他带人出关,西北军队很有可能不会追击。他们可以不计代价攻城,那是因为赵瑾之一旦活下来,对他们十分不利。但出关之后本来就凶多吉少,而且还能索性给他栽一个投奔胡人的罪名,西北这边反倒不会如此紧逼了。
    如此一来,他们才会有喘息的机会。
    当然,赵瑾之不可能真的深入草原。他会迂回绕道,前往燕州。如今的燕州知州是赵训的门生,关系密切,他取道燕州回京,能够最大限度的保证安全,乃至获取补给,否则这数万人就真的可能要活活饿死了。
    到了燕州,设法与家中,与朝廷取得联络,往后的事,就要再说了。
    当然,在那之前,赵瑾之还有一件事要做。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发生了一点意外,这是6号的更新。
    第92章 机关之术
    午后下了一场雪, 这一天的战事被迫结束。
    城头上,疲惫的士兵们在打扫战场, 但脸上都带着几分轻松。这一场雪, 总算让他们又有了一点喘息的时间。
    赵瑾之绕着城墙走了一周,然后才下楼前往自己的住处,也就是知州府衙所在。
    这也算是一种鼓励士兵们的方式。虽然赵瑾之并不与他们说话,但每天他都会站在城墙上,与众人一起御敌。只要看到他, 士兵们的心自然就能够定下来,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当然, 也不是所有的将军都能用这种方法来安定人心。赵瑾之平素就与羽林卫的士兵们同食同宿, 自然深得人心。所以就算在如今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下, 羽林卫的士兵们仍旧忠心耿耿。而他出现在城头, 自然能够提振士气。
    抚州城的官员们仓皇逃走之后, 偌大个府衙就空了下来,成为了赵瑾之的临时行辕,武将们都跟着住在这里。除此之外, 余下的那部分抚州城官吏, 也都住在这里,方便议事。
    赵瑾之刚刚回到府衙, 赵二就脚步匆忙的赶了过来, 面上的神色,紧张中带着几分兴奋,看向他的眼神暗含喜意, 但又竭力按捺住了,并不在言语动作上表露出来。
    “成了?”赵瑾之看了他一眼,心下便有了计较。
    赵二点头道,“应该是成了!须得将军亲自过去盯着,做最后的调试。总算赶上了,没有辜负将军的信任。”
    赵瑾之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道,“待我换一身衣裳。”他才从战场上下来,满身的血腥味和硝烟,不好就这样出门,须得清理一番。
    赵二却道,“我看将军就这么去,反倒好些。”
    赵瑾之低头看了看,又自己思量了一下,也不由笑了,“的确如此,走吧。”
    赵二连忙上前一步,在前面引路。两人顺着曲曲折折的廊庑往府衙后宅走。这里原是官眷们的住处,但如今早已人去楼空。羽林卫进驻这里之后,多半也只在前面活动,倒少有人到这里来。赵瑾之见状,索性让人将各处的门一锁,这边就彻底空了。
    两人走的并不是二门,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子,转到一处角门。赵二掏出钥匙开了门,将赵瑾之请进去,自己跟在后面锁了门。然后才继续走到前面去领路。
    赵瑾之沿途左右看了看。他们所在的这个地方距离分隔前院后宅的花墙很近,因为地势偏僻,所以这里的屋子从前也没有人住,是堆放杂物的。而一墙之隔的地方,则是那些低阶官员们的住处。
    赵瑾之不知道这里原本是什么样子,但如今被赵二一打理,进门之后,处处都可见各种机关陷阱,若是不知道路线,不了解这些机关,只要走错一步,便会将之触发。
    守城至今,因为知道自己身边有人盯着,所以赵瑾之还没有动用过这些机关。不过赵二一直在带着人继续制作,毕竟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动用了,这样的消耗品,数量上自然越多越好。
    可惜的是,这里毕竟是在城中,木材和其他材料的存储有限,不可能一直做下去。
    当然,这里并不是制作机关的地方。毕竟距离外院那么近,一不小心就会被人察觉了。而这个地方之所以防护得如此严密,是因为放着一个更加紧要的东西。
    两人绕过机关,转到杂物间的门前,赵二推开门,赵瑾之迈步进屋,注意力便立刻被当中摆放着的那个大家伙给吸引了过去。
    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机关,几乎直通到藻井,赵瑾之需要抬头仰视才能窥见它的全貌。高度如此,宽度也毫不逊色。这么个大家伙摆在屋子中央,立刻将大半的地方都占去了,让这间不大的屋子显得十分逼仄。
    但那么大的东西,制作却是十分精细,由一个个精心打磨的小部件组合起来,每一个榫卯之处都严丝合缝。它的造型有点像是一座山,但又处处透露出工艺的美感,让人见之便会心生感慨——人力之奇妙,有时候并不弱于自然之造物。
    在赵瑾之欣赏的时候,赵二上前,在这复杂的机关上操作了几下,很快打开了一个入口。作为制作这个机关的人,他虽然偶尔也为人类的奇思妙想而震动。但此刻更关心的显然是它的实用功能。
    赵瑾之迈步进入,发现这里头摆满了机关,比外面更加拥挤。他跟赵二两人只能贴在边上站着,面前是一张小小的台子,上面摆了不少东西,不过暂且看不出是做什么用的。光线昏暗,许多东西都看不清,但最醒目的是一个大喇叭,正对着赵瑾之。
    下一瞬赵二将门一关,光亮彻底消失,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两人站了片刻,便听得有声音响起。
    那声音初始时应该是极轻微的,但经过这个机关的重重处理之后,从喇叭里出来时已经变成了正常说话的人声。而且在黑暗之中,显得愈加的清晰。只是声调有些变化,而且某些词句也变得模糊。
    饶是如此,赵瑾之心中还是震动不已。毕竟他虽然听赵二说过,但还是第一次看到实物。虽然这东西制作繁难,而且听到的声音范围也十分有限,受到距离限制,但还是令人赞叹。正是因为有这样的利器,他的计划才能够实施。
    脑海中的念头一闪而逝,赵瑾之凝神仔细听着喇叭里传来的声音。那声音一开始有些失真,但随着赵二慢慢调节,就变得正常了起来。虽然还是有些变化,但已经能够听得出来,这正是那位刘司马的声音!
    赵二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碌的,就是眼前这个巨大的机关,并且成功的将之跟刘司马所住的房间连通起来。如此一来,两人站在这里就能够听到对方房间里发生的对话。
    这件事十分隐秘,所以赵瑾之没让其他人知道。赵二一个人加班加点,总算将它赶工出来。——当然,削制打磨部件等事也有人协助,但把东西运到这边来进行组装,就只能靠他一个人。
    而这番付出,是成是败,有没有用,就看今夜了。
    刘司马的声音夹杂在脚步声中,听得不是十分清晰,但也能判断出他是在自言自语。刘司马为人谨慎,自言自语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内容。他应该是在等什么人,抱怨对方怎么还不来。再加上一直没有停止过的脚步声,可见他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焦灼。
    赵瑾之不由看了赵二一眼,“声音很大。”自言自语也好,脚步声也好,在房间里应该都不会很大,但这个机关却能让两人清楚的听见,可见其不凡。
    但赵二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低声解释道,“属下学艺不精,只能做到如此了。原本打算将机关安在藻井上,如此便可最大限度降低脚步声等噪音的干扰。可惜刘司马的房间藻井一目了然,并无可操作处。”
    虽说平日里谁也不会无故抬头去看头顶。但刘司马晚上总要睡觉,原本一目了然的藻井里多出了别的东西,自然会让那个他警惕。倒是墙上,因为有很多柱子,又挂着装饰之物,所以要将机关隐藏起来会容易很多。
    赵瑾之点头,“做得很好。”
    赵二脸上闪过一抹兴奋,但没有再说话,而是安静下来,继续小心的调节各处机关,务求让传过来的声音更加清楚明晰。
    等待是一件非常枯燥的事,但好在不论是赵二还是赵瑾之都并不缺少耐心。黑暗之中很难察觉到时间的流逝,赵瑾之也只能大略估算一番。相差不远,但肯定不会很精确。
    半个时辰过去了。
    虽然赵瑾之并不着急,但他现在毕竟并不是一个人。他还是一军主帅,而如今他们正在对敌作战,西北军随时都有可能过来攻城。虽然正在下雪,但也难保不会有意外出现。到时候肯定会有人过去找他。
    好在不久之后,喇叭里就传来了开门的动静。
    来了!赵瑾之心下一凛,下意识站直了身体,凝神细听。
    最开始还是含糊不清的低声抱怨,大概外面正在下雪,过来的路上并不顺利。对方的语气里还带着担忧,毕竟他这一趟过来,雪地上肯定会留下足迹,很容易被人察觉。
    的确,对方的行事一贯十分谨慎,赵瑾之虽然怀疑刘司马,但并没有察觉到抚州城里谁跟他有关系。派人监视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索性用了如今这个方式,对刘司马的房间进行监听。
    但是监听有个最大的弱点,就是机关不能移动,如果刘司马不在自己的房间里跟人接头,而是选择出去,那他们就没有办法了。
    好在府衙里到处都是赵瑾之的人,对刘司马而言,还是他自己的房间更加安全,至少不用担心被人看到。就算有人知道他有访客,也可以找别的理由搪塞过去。
    当然,最好还是不知道。所以他跟此人接头的次数非常少,而且每一次都会选在类似今天这种没人会在外面走动的时候,如此最大限度的避免意外发生。也因此,对方才会觉得雪地上留下足迹会被发觉。
    不过这会儿雪还在下,只要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停,很快就会将他的足迹完全掩盖,等雪停之后,就算有人出来查看,也绝不会发现任何不妥。
    所以在短暂的抱怨之后,两人便坐下来,开始商量正事。
    饶是赵瑾之耐性好,终于等到此刻,也不由精神一震。刘司马选在今日与人接头,自然不是意外。虽然赵瑾之不知道他跟背后的人之间如何传递消息,但要避着人这一点是可以想见的。
    所以这阵子,赵瑾之设法将刘司马支使得团团转,一方面不给他喘息的时间,避免他传递消息,另一方面也是给赵二这边创造机会。毕竟要在刘司马的房间里装上窃听的机关,并非易事。
    而今日下雪,战事稍停,赵瑾之便松口让众人休息半日,刘司马也才总算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如此一来,他在今日与人接头的可能性便非常大。就算不接头,应该也会做点儿什么。又正好赵二才说过今日机关就能安装完毕,正好试试效果。事实证明,他的判断并没有出错,而机关的作用也远比之前想的更加出色。
    隔着数十米和一堵墙,赵瑾之此刻能够将对面两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刘司马道,“照此情景下去,至少还需要一二十日,抚州城才会被攻破。只怕时间上来不及。”
    “已经来不及了。”神秘人道。
    他的声音赵瑾之没有听过,不知道是自己不认识此人,还是机关传过来的声音发生了变化。但就算认识,应当也是不熟悉的。这让赵瑾之松了一口气,他最怕的就是自己身边也有对方安插的探子,现在看来,福王的手还没有那么长。
    也是,若他能够在军中安插人手,早就直接设法将这支军队掌握在手中了,又何必如此迂回曲折?
    刘司马问,“为何?莫不是朝廷那边又有了新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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