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弟无大碍。劳烦皇兄惦记了。”
    “既然没病,就赶快起程,回藩国赴任吧。”
    “皇兄!我不再干预政事了。我只想留在京都为母后守墓,行不行?”到了这步田地,恐怕连司马攸自己都忘记了初衷。或许他只为赌一口气,告诉别人自己没被荀勖整垮,或许是想通过时间证明自己真的没有觊觎社稷。但这些全无意义。任何人都明白,以司马攸的影响力,随意一个举动都能让朝廷摇三摇,说不涉政岂非一句空话?
    司马炎冷冷回道:“别说这些没用的了,还是尽快起程吧!”
    公元283年4月,司马攸抱病辞行。没几天,他的病情恶化,最终呕血而死,年仅三十六岁。司马攸死后被追谥为“献王”,这和他的叔祖司马孚的谥号一样。而且,无论是司马攸生前的爵宠、在宗室中的分量,还是丧葬规格,也都和司马孚完全等同。然而,司马攸的结局却和司马孚迥然不同,最重要的原因,恐怕还是王元姬说的那句话——“桃符性子急躁”吧。这位重量级的皇室成员,倘若健在,或许真能改变西晋国运也说不准。
    司马炎这才明白,司马攸是真病,他痛哭流涕,将那些谎称司马攸装病的御医全部处死了。这事疑点重重,御医当初给司马攸诊断后,全都异口同声地说没病,若非受人指使,便是私下串通。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荀勖,还是冯?御医被处死前难道不会狗急跳墙供出幕后黑手?如果这样倒也简单,可他们没有。恐怕,是御医察言观色、揣度圣意,猜到司马炎想要什么样的答案才给出司马攸装病的结论。如此,司马攸装病一说,不正是司马炎暗示御医的结果吗?
    此刻,司马炎的心情无比复杂,他反复告诉自己,正是那几名御医害死了自己的弟弟。他将怨恨尽数发泄到那几名御医的头上,同时,又竭力掩盖着内心的庆幸。
    可怜又讨厌的弟弟!
    司马炎哭个没完没了,冯在旁边看得不耐烦了,他拽了拽司马炎的袖子:“陛下没必要难过,齐王名过其实,天下人都归心于他,今天他病死是社稷的福气啊!”司马攸病死对于太子党来说,绝对是从天而降的惊喜,说实话,如果司马攸能听从幕僚的劝告去齐国赴任,并健健康康地活下来,等司马炎死后,荀勖、冯等人想必还是会受制于他。
    冯说得对!无论司马攸是否觊觎社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挡在太子面前的绊脚石终于消失了。
    司马炎抹干眼泪,停止了哭泣。
    齐王党瓦解
    几十年前,两个少年天真地许下一个约定:“假如有一天富贵了,我们就轮流做中领军和中护军,各做十年!”
    几十年前,羊琇帮司马炎当上了皇帝,司马炎则保住身犯重罪的羊琇一命,又让他从一介平民直升中护军。但是,这个关于友情的故事注定不会就此圆满收场。
    泰山羊氏大佬——羊琇在中护军这个位子上稳稳坐了十五年。荣耀已经成为习惯,显赫是理所应当的。如今,他因为密谋刺杀杨珧,惹恼了司马炎,被贬为太仆。
    太仆,九卿之一,主管畜牧及皇宫车马。
    十五年的显赫,一朝尽失!羊琇的地位一落千丈,他不习惯。
    咣当一声,羊琇把太仆印绶狠狠摔在地上:“明天我不上朝了,就说我病了!”这话如同谶言,没过几天,他竟真的病了。
    羊琇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正式向朝廷请辞:“臣宿疾复发,实在不堪重负,请求回家养老。”
    司马炎望着羊琇,往昔的一幕幕在二人脑海中闪现。
    “稚舒(羊琇字稚舒),助我富贵,我不会忘记你的!”
    “没想到儿时戏言竟成真!”
    往事如过眼云烟。
    司马炎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开口:“稚舒……要不,你当个散骑常侍吧。”散骑常侍属于皇帝近侍,很多官员花重金买这个官位,获得待在皇帝身边的资格。司马炎只想今后还能经常见到羊琇,一起叙叙旧。
    谁稀罕!
    羊琇向司马炎拜了拜,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从今以后,我要被杨氏、贾氏、荀氏那伙人压得抬不起头!羊琇越想越觉得憋屈,一到家便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几天后,羊琇病亡。
    除羊琇外,刘毅、向雄、司马骏等齐王党要员也在司马攸死后的一两年内郁郁而终。在司马懿的九个儿子中,司马骏是除了司马师、司马昭、司马伷外最有才干的人,他做过淮北都督、豫州都督、扬州都督、雍凉都督,几乎把几大军事重镇轮流蹚了个遍。虽然此时司马懿的儿子还没有死绝,但司马骏的死,实则标志着老一辈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太原王氏中流砥柱——王济派常山公主为司马攸求情后被贬官。后来,他依法惩办王浑的下属,因为一点都没照顾老爸的面子遭到弹劾。晋朝以孝治天下,王济的行为虽谈不上不孝,但也算对老爸不敬。他再次被弹劾贬官。王济记吃不记打,没多久,他又私自对某藩王的官吏施以鞭刑,以大不敬罪被废黜为平民。王济在政坛失势,但他洒脱张狂的性格却没半点收敛。
    《晋书》记载了他与姐夫和峤(拒绝和荀勖同乘一辆车,又因贪财被杜预比喻有“钱癖”)之间的一段逸事。
    和峤家有一株李子树,结的果实甘甜无比。司马炎听说后,让他送些尝尝。没想到,和峤抠抠搜搜,只拿出十来个相赠。
    司马炎哭笑不得,和峤却犹自可惜这十几个李子。就在这时候,王济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来到和峤家,将李子吃了个精光,临走前一时兴起,居然还把李子树给砍倒了。这则简单的故事,将司马炎、和峤、王济三人的性格特点刻画得入木三分。
    还有一则关于王济和王恺(司马炎的舅舅,与石崇斗富)的逸事,同样表现了王济的张狂。
    一次,二人比赛射箭。王济出的赌注是一千万钱,王恺出的赌注是一头牛。这牛能日行八百里,取名“八百里驳”,深得王恺爱宠。
    王济善射,一箭命中靶心,从王恺手中赢得了“八百里驳”。任谁都没想到,王济竟对侍从大喊:“取牛心来!”
    须臾,这头名为“八百里驳”的骏物便被开膛破肚了。
    “真是暴殄天物啊!”王恺气得直跺脚,却追悔莫及。
    司马炎打算灭灭王济的嚣张气焰,他对和峤说:“我先把这小子骂个狗血喷头,然后再给他官位,你看他以后会不会收敛些?”
    和峤心想:自己这位小舅子斗嘴从不输人,别说以后会不会收敛,恐怕当场就能把皇帝戗得下不来台。他劝道:“王济个性刚强,料想不会为陛下所屈。”
    司马炎不听,把王济叫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
    “犯了那么多错,现在知道惭愧了吗?”
    王济慢悠悠地说了一句话:“遥想‘尺布斗粟’之谣,臣正在为陛下感到惭愧。”“尺布斗粟”出自《史记·淮南衡山列传》中,原文是:“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这是西汉时期汉文帝容不下兄弟淮南厉王的故事。王济这话是讽刺司马炎容不下司马攸。
    司马炎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可王济还嫌没过够嘴瘾,又跟着补了一句:“您疏远了亲人,我也没能让亲人更亲(指的是王济不顾父亲情面处置父亲下属一事),还真是有愧于陛下呢!”这意思是,咱俩半斤八两,你还有脸管我吗?
    司马炎很堵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后来,王济官拜太仆,性格依旧我行我素。
    王济于四十六岁(291)亡故。他死后,洛阳城的名士纷纷赶来吊唁,其中哭得最伤心的就属他生前好友孙楚。孙楚一边哭,一边拍着灵床:“武子(王济字武子),你生前总说我学驴叫学得像,今天我就再学一次驴叫为你送别。”
    说罢,他就在灵堂高声学起了驴叫。前来吊唁的宾客眼见这场面,忍不住偷笑。
    孙楚学得认真,听到阵阵讥笑声,心里更觉哀伤。他抬起头,瞪着其他吊唁宾客叱道:“你们这些人没死,却让王济死,真是老天不长眼哪!”补充一句,这位孙楚的爷爷,就是魏朝时曹叡临终之际,建议曹叡召司马懿回京辅政的中书令孙资,孙楚的孙子名叫孙盛,后来成为东晋史学家。
    太原王氏,自东汉刺杀董卓的名臣王允死后,在王昶、王浑、王济这三代人时达到了辉煌的巅峰。不料十几年后,西晋出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竟导致太原王氏家道中落,关于这其中的原委,在后文将会讲到。
    傻子哲学
    太子司马衷已二十多岁,但整天浑浑噩噩地混日子。
    这天,司马衷游览后宫花园。在一个池塘边,他忽然停住了脚步。
    “等等!”司马衷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你们听!”
    太监们屏息静听,却什么都没听到:“殿下,您听到什么啦?”
    “嘘……”司马衷用手指抵住嘴唇。池塘边只有青蛙呱呱的叫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还是听不到!”
    “蠢货!听!呱……呱……是青蛙在叫呢!”
    “是!是!殿下圣明,臣等愚昧!”
    司马衷听了一会儿,若有所思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所有人都认为司马衷根本没有思考的能力。
    “敢问殿下在想什么?”
    “你们说说,这青蛙拼命地叫,它们到底是为官家叫,还是为私家叫?”
    众人满脸愕然,这充满了哲学意味的问题没人能答得出来。
    良久,一个太监开口道:“在官家池塘的青蛙,就是为官叫;在私家池塘的青蛙,就是为私叫。”
    “哦……原来如此。”
    司马衷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他兴高采烈地跑到司马炎跟前:“父皇!父皇!儿臣今天明白了一个道理!”
    “哦?你明白了什么?”司马炎满脸慈爱地笑问。
    “我明白,青蛙在官家池塘是为官叫,在私家池塘是为私叫!”
    司马炎皱起眉头,随之叹了口气:“什么为官为私的!你听好,青蛙叫,是为利,为生存……”
    “啊……”司马衷又陷入呆滞状态,这答案太过深奥,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司马炎拉起儿子的手:“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随后,父子二人来到了嫔妃所在的西宫。
    “咱们去哪儿?”
    “别多问,跟我走就是。”
    他们在一间寝宫前停住脚步,随即推门而进。
    “谢玖,好久不见了。”
    “见过陛下,见过殿下。”谢玖跪拜在父子二人面前。
    “啊!是谢玖!原来你在这儿,我还以为你没了!”
    “臣妾一直都在呢!”谢玖一边回话,一边止不住地抽噎起来。
    “你先别哭,今天朕来是要完成一件重要的事。你把他带出来吧。”
    谢玖闻言,转入后房。俄顷,她拉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走了出来。
    “皇爷爷。”男孩儿乖巧地向司马炎行礼,然后疑惑地望着面前的司马衷。
    司马衷同样满脸疑惑:“父皇,他……他是谁啊?”
    “他叫司马遹(欲)。”司马炎眼眶里充盈着泪水,“你好好看看他,像谁?”
    “不、不知道……”
    “他,就是你的儿子啊!”
    “啊?……”
    这位司马遹,正是当年谢玖逃脱贾南风毒手后,回到西宫生下的司马衷的儿子。有一种传闻,司马遹其实是司马炎的儿子。因为司马炎极宠爱司马遹,故假托是司马衷的儿子,以便司马衷死后能把皇位再传给司马遹。这纯属无稽之谈。首先,司马炎的皇子多达二十六位,而他顶着巨大的压力,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坚持让司马衷当太子,足见他对司马衷的宠爱到了何种程度。其次,若假设为真,司马炎何不废掉司马衷,直接立司马遹为太子?如果他这么做,肯定会赢得很多人的支持,顺水推舟又没政治风险,何乐而不为?
    总之,关于司马遹是司马炎儿子的说法,我们可以全当是为增加娱乐效果的演绎。司马遹的的确确是司马衷的儿子。
    此刻,司马衷温柔地摸了摸司马遹的脑袋,喃喃低语:“我的?儿子?”
    司马炎已是老泪纵横。
    “现在,朕是皇帝,你是皇太子。等以后,有那么一天,你是皇帝,他就是皇太子!”
    “哦……”司马衷听得似懂非懂,上前紧紧地搂住了司马遹。
    陵云台剧组
    随着司马攸的死,齐王党也就不复存在了。可即便这样,公卿依然没有聚拢到太子身边,仍对太子满是排斥。司马炎决心扭转这种局面。
    某日,司马炎在陵云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酒宴,公卿大臣悉数到场。这场酒宴的意义非比寻常,因为司马炎即将在这里演一出戏,借此巩固司马衷的地位。
    这段日子,太子太傅杨珧为美化司马衷形象呕心沥血,但他毕竟是铁杆太子党,他称赞司马衷的话也没多少可信度。司马炎寻思:倘若太子少傅(司马衷的次席教师)卫瓘也能帮司马衷说说好话,一定能更有效地带动舆论。司马炎有这种想法,除了因为卫瓘位高权重,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卫瓘没在齐王党和太子党之间明确站队。当初,司马炎赶司马攸离京引发太常寺风波,尚书台的夏侯骏、司马晃、魏舒等人力保太常寺七博士,而尚书朱整、褚契却支持廷尉对七博士的判决,一时间,尚书台分裂成两派,可就算局面恶化到这种地步,身为尚书令的卫瓘却始终没在这场风波中露脸。他这种态度给了司马炎一个错觉——卫瓘是可以被拉到太子这边的。实际上,继贾充死后,司马炎就一直不遗余力地笼络卫瓘,他拜卫瓘为司徒,同时又让他兼任尚书令、侍中、太子少傅,还把女儿繁昌公主许配给了卫瓘的儿子卫宣为妻。于是,这位伐蜀战役中的最大赢家成为皇亲国戚,一人横跨尚书台、门下省、太子东宫三个权力机构。
    给了卫瓘这么多,他应该会帮太子说句好话吧。司马炎一边想,一边扫视人群,寻觅卫瓘的身影。
    “卫公来了没?”他小声嘀咕着,直至望见卫瓘,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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