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她皱了皱眉,终于唤了称呼。
    “身上的伤口,去仔细处理一下。”林格坐在书案后面,只淡淡道了一句,“刚才又裂开了吧?”
    她这才觉得,前两天那场战斗中落下的伤口不经意间又有些许的抽痛,略略垂下眼睑,颔了颔首,推开门来,空气发出轻微的振动,人影已经消失不见。
    十天后,返航的舰队终于抵达威姆顿军港,再次踏上亚格兰的土地,德默克·里约中将率队出迎。。
    隔了将近一月未见,这位年迈的统领看上去气色比之前差了许多,咳嗽的频率也似乎频繁了些,但尽管病情有所加重,等到安顿下来之后,中将还是一脸肃然地向她报告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先前被俘的诺曼海盗首领艾瑞克伯爵,在前一天的晚上被发现死在了密不透风的囚室里。
    “守卫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断了气,身上除了这些天用刑的痕迹之外,没有发现新的伤口,从面部特征来看应该是中毒。”
    安瑟斯·亚格兰双手负在背后,军姿笔挺地立在面前,陈述的语气波澜不惊,不经意间却是微微垂了下眼睑,死去的战俘身份特别,身为全权负责的审讯官,他不能不说没有责任。
    “在这之前,艾瑞克本人一直负隅顽抗,不愿吐露半个字,迫于无奈,下官对他使用了自白剂。”他向身边的副官递了个眼色,后者恭敬的点了点头,呈上一卷文书,“这是结合之前对战俘和缴获物资的调查形成的综合报告。”
    柯依达接过来,抬起眼睑只扫了一眼,目光瞬间便是一凝,复又细细看了一遍,方才抬起眼来,视线犀利:“古格?”
    “二十年前我军从冰海沿岸包抄古格西北,前后大战几十场,最后虽然击溃塞壬海军主力,但是并不排除小股塞壬军的残余势力逃窜入海的可能。”一旁的德默克·里约中将明白她的意思,缓缓开口,“塞壬军熟悉西北沿海的地势,比我军更加熟悉海战的优势与弱点,这些年来诺曼人频频南侵,战术与以往相比更精于谋划,下官倒是认为这些古格余党与诺曼人勾结,并不是没有可能。”
    诺曼人长于海战和野蛮厮杀,而大陆人精于谋略,一个贪图肥沃的土壤,一个怀有国仇家恨,两者合作,倒也在情理之中,只是——
    “他们想要作什么,复国?”柯依达冷哼一记,“就凭那些残兵败将?”
    她讥诮之意甚浓,仔细看时那一抹略略上抬嘴角,却有不可捉摸的深意。
    亚伯特看在眼里,与安瑟斯交换了一个眼神。
    而一旁侍立的第六舰队指挥官安森哈尔·布朗维克少将则是微微一凛,没有说话。
    单凭流亡海上散兵游勇当然不成气候,但是如果有了内应呢?
    并不是没有人想到这一点,然而未及深入,柯依达却是摆了摆手:“都退下吧,此事我会与德默克中将商议。”
    此话既出,余下的人便只有默然退出。
    室内一时陷入沉默,过了良久年迈的中将方才试探性地开口:“公主殿下……”
    “即便是使用了自白剂也不会致命,恐怕有人唯恐秘密泄露而抢先下了杀手。”柯依达的脸上寒意重了几分,“中将阁下,你的第二师团该好好整顿了!”
    这番话出口,说是提点,却有警醒的意味,德默克·里约隐约冒出一头冷汗:“是,殿下!”
    “我明日便要启程,多余的事情阁下不必操心。”
    “殿下一路劳顿,不再休整几天吗?”
    “不必了。”柯依达摇头,停下来看着眼前年纪已大气色虚弱的中将,倒是缓和了口气,“德默克中将,一别几天,你的气色似乎又差了很多,病情没有好转吗?”
    听她这样问起,中将似是有些感动,只叹息了一声:“多谢公主的关心,下官已经是老毛病了,处理军务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克里斯多军长也打过报告,说您有意退役。”柯依达倒是没有再提及之前的公案,只端起茶杯来细细抿着,似是随意的闲聊,“只是后继者的人选,您心中有数吗?”
    “师团级以上军官的任免是不应该由下官来置喙的。”
    “不必担心,我只是想听您的意见而已,毕竟威姆顿军港的位置重要,海军第二师团统领的人选也至关重要。”
    “北疆海军熟悉海战善于谋略的军官不在少数,可是眼下一时似乎没有多余的人选抽调。”
    “那么目前麾下的三位舰队指挥官呢?”
    “安森哈尔·布朗维克少将资历最老,驻守威姆顿军港的时间最长,但是他本人资质平平,而且心胸狭窄,不适合作为统领全军的人选。安瑟斯殿下与亚伯特上校,都是难得一见的少年英才,这几年的武勋和晋升速度都令人感叹,唯一的弱点是太过年轻,经验和人望难免不足。”
    柯依达听他缓缓道来,微阖着眸子,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隔了许久又问:“如果,在他们两个之中选呢?”
    德默克中将沉吟了一会儿:“安瑟斯殿下是公主殿下您一手教导出来的,格斗与战术尽得您的真传,有今天这样的成就,其实不足为奇,他的战术稳重谨慎但不失犀利,从统帅的角度讲,为人谦和兼具威严,有利于凝聚人心。可是亚伯特上校,他在战略和战术上的天赋仿佛与生俱来,至今为止大大小小的战役,出其不意、险中求胜是常有的事,撇开军事才华和悟性不说,很多时候更像一个精明的赌徒,算准了一切,一击必中。论治军手段,未免严苛,但是靠着生死搏杀换来的战绩,在平民出身的军官之中倒是有不少的威信。”
    有着金银妖瞳的金发军官,惯有冷冽讥诮的神情,战术手段别具一格,若论出手的出奇制胜、狠辣果决,倒是有点像是年轻时候的……
    德默克看看眼前风韵犹存的高贵女子,就此打住不再想下去。
    柯依达却是抱着茶杯沉吟了许久,似是在思索着什么。
    “可惜。”良久叹了一声,“锋芒太盛。”
    第112章chapter107蓄谋
    柯依达回到自己下榻的房间,安瑟斯已经在里面等候了许久,手边的茶水已经换过几道,见她来时条件反射的起身立定,却是没有说话,只看着她,然后别开视线去,略略低了低头。
    “怎么了?”
    柯依达只看他一眼,擦着他肩头走过,便在椅子上坐下来,而后者只是抿了抿唇线,没有说话。柯依达却是再清楚不过,自儿时起他若是犯了错闹到自己的面前,便是一副沉默的表情,看不出多大的波澜,唯独眼神不敢与自己对视。而今纵然已是久经沙场的青年军官,此刻的表情倒是与当年无异。
    她抬头看他一阵,终是叹了口气:“虽然出了纰漏,但也不算毫无所获。”
    安瑟斯微微一怔,竟是莫名松了口气。
    “但是失职终归是失职。”柯依达却是话锋一转,隐约有严厉的气息,“记得下次不要再让对手在眼皮底下钻了空子。”
    “是,姑姑。”安瑟斯低头应下,方才抬起头来。
    赫尔嘉进来换上新的茶水,柯依达蓦地抬头叫住她:“赫尔嘉,替我传信给北疆和西防军两位军长,让他们秘密到柯利亚郡等候我,不要惊动旁人。”
    “是。”红头发的女性副官愣了下,转身便去起草文书。
    “姑姑这是要……”
    安瑟斯看在眼里,便知她是要有所动作,柯依达倒也不瞒他,“古格海军余部流窜海上,如果真的妄图复国,一定会从原古格领土下手。”
    新帝国的版图重新划分的北疆和西防两大军区,原本便是古格的旧版图,即便是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人们依然习惯于称它们为新领土。
    贝伦根内讧,代表亚格兰贵族身份的指环突然出现,以及艾瑞克伯爵的离奇死亡,虽然远没有引起剧烈的动荡,但暗流已然汹涌。
    柯依达想到这里,抬头望向窗外,暮色已经降临,远处可见军营通明的灯火。
    “陪我出去走走吧,安瑟斯。”良久,她才道。
    这一夜的夜空晴朗,黑得纯粹不落芜杂,两三点寒星错落分布,显得广阔而凄厉。
    站在高高堤坝上,迎面便是习习的海风,抬眼望去远处尽是漫无边际的黑蓝色海面以及绵延不绝的战舰水寨,隐约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灯火和来回走动巡逻队伍,旌旗在半空猎猎的飞扬。
    “姑姑明天就要动身了吗?”
    “贝伦根的事情已经了结,再呆下去也没有益处,更何况还有些事情需要彻查。”柯依达抄手抱在胸前,语气淡漠,却是略略顿了一顿:“安瑟斯,有件事情你记得留意一下。”
    年轻的皇子微微一愣,像是猜到了什么:“姑姑的意思是……”
    柯依达没有否认:“我走之后,第二师团必然会有异动,你到时候便相机行事吧。”
    她言语不多,安瑟斯却依然明了。
    “明白了。”他郑重点了下头,“可是姑姑那里,没有问题吗?”
    “有神鹰军的亲卫在,你放心吧。”依稀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柯依达只淡淡抬了抬唇角,“到时安瑟斯,此事一了,你也该考虑以后的去向了。”
    乍然听她这样说来,安瑟斯愣了一愣,柯依达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不会是想在这里一直呆下去?”
    “我到北疆只有两年,而且现在诺曼海盗还没有……”
    “诺曼海盗骚扰大陆沿海已有百年,不可能一夕之间绝迹。”柯依达打断他,“而作为一个军人,除了战场之外,军队之中还有很多地方值得你历练和学习。”
    更何况,他不止是个军人,更是一个皇子。
    这一句,她没有说出来,只定定看着已经高出自己一个头的蓝发青年,声线平缓,却有几分凝重的味道:“安瑟斯,那个问题,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安瑟斯微微一怔。
    刹那间时光流转,宛若多年之前。
    安瑟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历经军校熔炉般的历练和风浪之中的生死搏杀,你是否已经有了答案。
    年轻的皇子僵直着身子,胸口隐约有热血奔涌,却是久久没有说话。
    柯依达静静看着他如雕塑般俊朗的脸庞,许久不曾说话,过了一阵却是淡淡笑了起来,彼时却有微凉的风吹来,将身后的披风扬起,她抬起头将额前的碎发落到脑后,抬头望灯火通明的军营,远处有巡夜的将兵走过,金属撞击的声音隐约传来,错落动听。
    远远有高挑的身影背面而立,背影挺拔,满头的金发奢华耀眼。
    一时她的眼底微微一黯,嘴角的笑意竟有些僵硬,停滞了许久,等到安瑟斯那里投来征询的目光,方才回过神来:“下次轮休的时候回一趟帝都吧,最近你的父皇也总是提起你。”
    次日柯依达便启程离开威姆顿军港,走的时候十分低调,没有惊动太多的人,只带着来时随行人员,天刚亮便一路轻骑出了军营,疏忽便消失遥远的视线之中。
    正是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亚伯特·法透纳勒马立在山头,远远地看去,东方的天壤交汇之处,淡金色的晨曦倾洒而下,给远行的轻骑绝尘镀上一层瑰丽的光环。
    前来送行的几位高级军官在目送使节团离开之后便在德默克中将的带领下陆续离开,安瑟斯却是滞后了很久,依旧勒马未动。
    “看来公主殿下教训得不轻,竟然让安瑟斯殿下这样心事重重。”
    亚伯特看了他一眼,略略抬了抬嘴角,年轻的皇子分明听得出他言语里暗含的讥讽,却也是见怪不怪地扯了扯嘴角。
    “听说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柯依达公主顶嘴,这份魄力自然不是随便什么人能比的。”
    于是如他所料般的,金发的友人微微皱了皱眉,冷哼了一记:“不过是无心之言,传的倒是挺快。”
    “要知道柯依达二十多年来杀伐决断就算是列居上将的宿将们都不敢轻易质疑,更不用说是个小小的上校了。”安瑟斯轻笑了一声,“贝伦根一战,亚伯特·法透纳上校除了善战之名享誉各国,光是这份胆魄也足以在亚格兰军中广为流传。”
    “下官人微言轻,公主殿下哪里屑于与我计较。”
    亚伯特只是冷哼,安瑟斯深知他的秉性,只淡淡笑了下,便不再继续这样的话题,两个人带过马头便缓缓往回走。
    “听海默副官说,你这次受的伤不轻?”
    “皮肉伤而已,已经差不多开始结痂了。”亚伯特想到这里,略略扯了下马缰,“赫尔嘉·克罗因中将,你跟她专门提过我?”
    “偶尔闲聊时或许会提几句,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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