撂下这一句不怎么客气的话,却因为周身气派有别于俗人,令两名纯阳子弟不敢多说。
    “请先生稍待。”
    已被震住,故而两位弟子互看一眼,分出一人回去禀报。
    顾生玉则留在外面欣赏传言中的雪落纯阳。
    没等一会儿,那位小道长的脚程不慢,于睿苗条纤细的身影便已经远远而来。
    她到的时候,正好听见顾生玉吟道。
    “昆仑玄境山外山,乾坤阴阳有洞天。只问真君何处有,不向江湖寻剑仙。”
    “好个寻剑仙!”于睿一见,便觉此人果非常人,短短一首七字诗道尽了纯阳真意。
    顾生玉早在她靠近时就已经注意到了,但还是有感而发的将脑内隐隐约约浮现的诗词说了出来。
    那是多年前的记忆,他现在也就只记得这点儿零星碎片。
    心下自嘲,但圆润平滑的心境很快便拂去这道涟漪,他平静的说道:“非也,纯阳宫里有剑仙乃是世俗口传。我不过得见此间恢弘景象,两两拼凑,稍微提及了一下,让于道长见笑了。”
    于睿听完更觉此人不凡,原本听到弟子传言她还以为是怎样狂傲之人,没想到普一见面,此人竟是霞明月映,风清云楚,端得名流风骨。
    “先生何必谦虚,若论行文,先生之‘拼凑’已足以令大多自喻才华高妙者汗颜。”说到这里,姿容清丽的女子一拂袖,“先生远道而来,还请先入纯阳,有话到时再说不迟。”
    顾生玉并不抗拒于睿的安排,拱手行礼道:“恭敬不如从命。”
    “先生请。”
    接下来一路,顾生玉看尽天风流云,万丈奇观,中间飞檐斗拱以卧雪相连,长年云遮雾绕,极具灵气,前后太极广场,无极道场布境清幽,是修道习武之圣地。
    顾生玉看了之后,也忍不住赞了声纯阳之景,美不胜收。
    于睿不喜不猖,反而犹带笑意的询问顾生玉是否还要再去看看论剑峰和三清殿。
    三清殿乃纯阳第一重殿,平日由祁进打理。每年皇帝都会上山拜祭,也因此装修大气,威严巍峨。虽是殿堂,但没有富丽堂皇之富贵,反倒庄严肃穆,尽显道家气派。
    而论剑峰更是传奇,传说纯阳道祖吕洞宾就是在此与天下高手动武切磋,顿悟飞升,是众多修行人士求而不得的习武场所。
    此峰位于纯阳北部绝顶,终年飞雪飘舞,恍若仙境,还有吕祖留书于剑松之下的山石面壁上。
    年年过去,静待后辈有缘人能领悟其中奥妙。
    于睿可谓非常会说话,行进过程中妙语连珠,巧思不断。若不是顾生玉本身学识不能局限于此方世界,说不定真会被她说的哑口无言,连连点头成了应声虫。
    也因此顾生玉更加清楚,于睿对自己的警惕非同一般。
    待到两人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四周开阔若有人来必是瞒不过二人,于睿才拿出一方白帕。
    此物正是顾生玉引于睿亲自来见的信物。
    白绢被芊指几下打开,里面被画上了个棱角分明,形状对称的镂空花纹。
    于睿展开后,神色不明的说道:“你……所为何来?”
    顾生玉眼皮掀动,淡道:“看来你还记得他。”
    他。
    正是卡卢比。
    方帕上画的,正是卡卢比额心所绘的图案。
    于睿既然认识卡卢比,那么必然不可能认错。
    顾生玉在来时就有所打算,若是直说自己是卡卢比的朋友,心有郁结的于睿也定会推脱避讳。但用这样暗藏威胁的东西递上去,反倒会引来担心卡卢比安危的于睿。
    所以说,本就有情,何必互相折磨?
    这样一想,顾生玉眸色更清了,仿佛他越发超然的情绪一般,人世间的一切在他眼里留不下丝毫痕迹。
    于睿此时心乱如麻,距离卡卢比上一次来已经过去不少时日,而她至今不知如何面对他。而今新来的这个人却不见得像卡卢比一样好拒绝,但她自负智策天纵,自然不惧任何挑战。
    外表上看,女子沉心静气,平静如水的语气窥测不出她的真实想法。
    顾生玉却一言打碎她的假象,都没等她开口。
    “你喜欢卡卢比,却又想拒绝他,是因为什么?”
    “……”
    于睿首次尝到哑口无言是什么滋味。
    事实证明,就算是天下三智之一,遇上感情问题也仍是嫩的不比可爱的外族友人好多少。
    好不容易冷静下来,于睿语气冷淡的说道:“不知先生何意?送来此物若想威胁实在是过了,若非为敌,为友也更是荒唐,还请直言。”
    顾生玉掸掸衣衫,“我确实有话想说,但不是现在。可否借住几日?我想看过之后再给你个答复,放心,在这过程中我什么都不会做。”
    于睿颦蹙观他,发现他神情滴水不漏,偶尔对视间更有深不可测之感。
    为了防止事情再一次超出自己掌握,于睿答应下来。
    接下来几天,顾生玉的活动范围都在于睿的掌控之中,但他仿佛真心不怀恶意一样,单纯的四处走动,纯然就是在观景。
    唯一一次提的要求还是想要一架丝桐。
    于睿拿出自己的珍藏借给他,这人施施然跑到论剑峰的剑松下常坐。偶尔拨弄几个低沉疏远的音节,在背后日升日落的曦光下静坐安然,风骨极佳。
    不知道有多少弟子好奇的观望着他,但由于他是自己请来的人,纷纷都不去靠近,仅仅呆在不远不近的距离观察。
    于睿心知此时是比较谁更沉得住气的时候,她自问耐心不差,故而也就这么一日一日的空耗着。
    等到都有师兄弟向她询问顾生玉的身份,她才哑然的意识到,自己居然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赧然一下子浮上面孔,心头纠结成团,她好久没有感受过这般屈辱的滋味了。
    孤松盖下,深衣男子盘膝端坐,一架古琴被平稳的放到腿上。
    落雪纷纷,散在他的发间,眉间,融于手掌,长睫,衣衫……
    于睿来时,正见无数团雪花纷飞落舞,在深衣表面融化,晕开一圈略深的颜色。
    顾生玉形貌在雪中并非那般引人注意,反而是他周身不散的清绝寂寞成了最显眼不过的标识。
    白雪眷恋在他的眉间,也比不上眸神极清极浓的参差。风声爱抚他的唇畔,也拂不去骨子里的孤独沉静。
    他像是寒山孤谷里的一池潭水,冰,融于水间,风,留于水面,雪,消于水底,雨,沉于水畔。
    世间一切都打动不了他眼神深处的无情……原本于睿都要这样做下判断,认为他就是个无情的人——可这人的表情变了啊。
    仅仅一个抬头,换了个角度再看他的五官,低垂的眉眼又变成了至情至性的专注忧郁。仿佛将融入到那池深潭里的冰雪风雨都展露出来一般,正在生动的变化着,也生动的孤单着。
    于睿凭空冒出了一股怜惜,是对这人的寂寞的怜惜,也是对他孤独的怜惜,或许还有对他这个人的怜惜。
    她不知是怎样的过去,能够塑造出这么一个矛盾至极的人,但她知道那想必一定是非常重大到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先生。”
    出神的看了一阵,心底的气怒不知何时居然消去了,于睿平静的来到他身旁,安静的唤道。
    顾生玉小指勾起震颤中的琴弦,停下它沉远沧桑的古调。
    “我就猜你差不多该来了。”
    于睿淡道:“原来如此,先生的来意居然会是这样的。”
    两人的话,没有一个字对的上。
    所以一个抬头,一个垂眸,平静的对视一阵,仿佛有互不相让的气氛流动在他们之间。
    半响,于睿尽态极妍的道:“不得不说,先生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顾生玉也不遑多让,风流跌宕,洒脱不羁。
    “顾生玉,非是蓝田日暖玉生烟的生玉。”
    “……”
    一阵沉默,两人又话不对话的进行了一次沟通。
    顾生玉这次主动开口,说道:“雪寒风彻骨,于道长有何话说还是换个地方再谈吧。”
    于睿这次点头表示同意。
    这回总算不怒刷偏差值了。
    第70章
    “裴先生,三弟情况如何?”
    叶英语气透出不易察觉的严肃, 站在他身旁的叶晖更是紧紧盯着查看叶炜伤势的裴元, 一脸紧张。
    之前藏剑山庄面临大敌, 庄主叶孟秋派藏剑七子出“惊鸿掠影”剑阵对敌。没想到关键时刻三少叶炜突然闯入,致使剑招哪怕被破七式仍是重创手持无双剑的叶炜。
    因这变故, 大敌逃走。叶炜全身经脉皆为剑气所毁,哪怕叶孟秋功力高深也难以立时为他通脉。时日一久,更是药石难医。
    逼不得已, 叶孟秋亲自派人前往孙思邈处请他前来就医。
    裴元身为孙思邈第一大弟子, 素来有“孤僻怪医”的“美”名。
    如今被请来还是因为年老不乐意动弹的孙思邈, 一脚把自家已然出师的徒弟踹来的缘故。
    美名其曰,我家弟子在这方面上比我学的还好。
    为了不违背师尊的话, 关键是不丢了自己的面子, 比师父更懒得动弹的裴元不得已跟着藏剑的人上了杭州, 救治起最近风头无两的“无双剑”。
    当所有检查结束, 停下施诊的裴元看向坐在后面的叶孟秋,在两个紧紧盯着他的人眼中不咸不淡的吐出一句……
    “救是能救, 不过习武再无可能, 日常行动需要小厮帮衬, 走路还会拖沓……你们确定要救?”
    在裴元看来, 床榻上躺着的这人在听到说不能习武时已然心如死灰, 救还是不救意义不大。
    叶孟秋不为裴元不客气的说法动怒,而是沉声说道:“还请先生多加照顾我这不肖儿子。”语气沉怒,显然也是对叶炜又气又恼。
    裴元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挥袖道:“还请诸位退避,我要开始用针了。”
    叶孟秋,叶英,叶晖三位一同退出房间,叶孟秋看了紧闭的房门一会儿,转身离开时的样子看起来格外疲惫。
    叶英望着父亲的背影,垂下眸子。
    过了一阵子,裴元从房间里走出来,面色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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